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shouliedex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厨子> 正文 天香楼(1) 郝佳瑶,女,刚过本命年。涂着唇蜜的樱桃口,吃遍八方。 网名为“最爱做饭好佳肴”。 一条滴溜溜的西施舌,不仅遍尝酸甜苦辣咸,还能说会道。出了名儿的饭局上的段子王。但,自打有一天她被轮胎打滑的马路杀手撞晕了,酣睡醒来,惊觉身边人说的话都是“真真叫人这会子,哥儿姐儿奶奶丫头子”,就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她怕一张嘴,不搭调,显得没文化,辱没了她“前世”那学究爷爷。 自此,说的少,难得往外蹦字。做的多,做的是饭也是寂寞。今世的郝佳瑶,告别二零一一年的第一场雪,只是宁国府里的一个给厨子打下手的初级小丫头。 咱们的故事,就从她伺候宁国公小蓉奶奶的膳食说起。 “阿瑶!这会子发什么呆呢,难不成奶奶还得候着你尝羹不成!” 一个鹅蛋脸鹅黄衫、体态丰润的姑娘抬帘骂道。郝佳瑶不敢计较她的刻薄,府里必须看人下菜碟儿,瑞珠姑娘的主子靠山,是宁荣两家无不伸出大拇哥夸好的,宁国公家长孙媳。 郝佳瑶颤颤捧过一碗羹。这小蓉奶奶的闺房里,有武后照镜、杨妃木瓜,红娘抱的枕、西施浣的纱。小蓉奶奶用的碗,也是巴陵显鉴禅师盛雪的银碗。 佳瑶试了口。她负责试毒,试咸淡,试烫不烫舌。这道木樨红枣羹是给小蓉奶奶补血的。女人都得补。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 佳瑶觉着腻,金桂香气过了,该用香气中和的丹桂。若依她,换生姜片,对味又暖胃。不过她转念一想,横竖是端进去再原样端出来,就原样递还给瑞珠。过一会儿,瑞珠果然踅着眉头端了出来,一面用银匙沾了沾,舔个囫囵,然后恋恋不舍地扔给郝佳瑶。 “奶奶身子不爽,又便宜你了!” “谢谢~” 这是郝佳瑶来这儿之后最自然的眉开眼笑。她速速溜回厨房,趁自负的厨娘歇午晌,撸胳膊挽袖上阵仗。执刀削去别人吃过的口水,她计较、好洁。捞了几颗泡发的建宁莲子,翻了些义乌红糖,加进去拌匀,上笼再蒸。 蒸到糯烂,热气升腾,莲子嵌成骨碌眼,瞪着耗子一样的郝佳瑶。见她刺溜一下,钻到会芳园的幽僻假山里,一面美美地吃,一面捋顺这件穿越事。 她如今,是在敕造宁国府的东路院,三间兽头大门,三进院落。人丁凋零。贾敬老爷在都外玄贞观铆着劲烧丹炼汞,府里由贾珍老爷说了算。贾珍的儿子是贾蓉。这仨,一脉单传。 府上女眷,有几个奶奶姨奶奶。贾珍正妻尤氏,妾三人。贾蓉正妻秦可卿,就是她这么位袅娜纤巧的主子,郝佳瑶以往学术不济,极偶尔地从学究爷爷处听他考证红学。爷爷的案牍劳形,不如一篇香艳小说的点击率高,连她自己,也乐不可支地读毕“淫丧天香”。 郝佳瑶此时抬眼就能瞅见枯枝掩映的天香。太湖石皱瘦,槐叶待春兴,二层小天外飘香。 她没谒见过这病恹恹的风月俏佳人,也没近过身伺候。但是八卦,你懂的。 说三道四的人总喜欢手拉手到假山背后说话。以为背阴没人听,孰不知太湖石又叫窟窿石,最透风。 昨日,佳瑶吃着椰汁炖雪蛤,听贾珍两妾在这里嚼舌头。一曰佩凤,喜食馄饨,说话混沌。一曰偕鸾,好饮酸,说得欢: “老爷也太迁就那儿了,别说大奶奶,就连咱们也看不下去。老爷对咱们板起棺材脸,怎么偏偏对着她,哪回不是好话央着求着,凭她只是个抱养来的野种,家花不如野花香麽~” 偷腥的要义,妾不如偷。是这么个理儿。 然而今日通过瑞珠和宝珠,咕咕哝哝,却浮现出一个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 曾经,少女秦可卿天真烂漫、知书达理,梦想过着平凡日子、相夫教子。若非家中接连变故。先是清官爹爹、营缮司郎中秦业,修建工程时强行拆迁,闹出人命,又是弱弟秦钟没钱购房,被金陵红颜嘲弄,患抑郁。 天旋地转时,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脆弱。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宁国府珍大爷。他轻轻松松用人脉打点,免秦业入狱之灾。一挥手,买房免首付。连秦钟上学难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贾蓉是个唯唯诺诺的青葱毛头,丝毫不懂,女人有了家才是嫁。贾蓉给她头上一片破瓦,贾珍什么都没废话,给了一栋,一叠票子,给了公主用的暖帐、贵妃吃的瓜。让尚存羞愧的秦可卿有安全感,有着落。可是,这种扒灰事毕竟龌龊,如鲠在喉。所以她吃不下睡不着,草草停了经。阖府以为有孕,空欢喜一场。这秋风萧瑟时淅淅沥沥断不了的红,伤身。 郝佳瑶是个将心比心的姑娘,一听,松动恻隐之心。她喜欢“淫”,不喜欢“丧”。擦擦甜蜜蜜的嘴角,回小厨房,端出丁山紫砂锅,煮过一遍淘米水,再以建宁通心莲煮上红枣,调出养神补血的甜汤。点缀了些百合,好看又有嚼头。端出门,跟睡眼惺忪的胖厨娘打了个照面,郝佳瑶预备替她做嫁衣裳。 “给您。”郝佳瑶端与瑞珠。独生女独惯了,自称姐,不认姐。 瑞珠心知这木讷丫头生过一场病,醒来便犯傻,说话从此俩字,问也白问。估摸是厨房嫂子的孝敬。往里端,怪的是一路飘一股邪门余香,逗得馋瘾屡屡作祟,冲破了她的减肥大计。实在按捺不住,尝了口, “宝珠,快端给奶奶!” 再不端走,这碗东西就全长成她身上的东西了。 秦可卿果真尝了两三口,宝珠高兴地想不容易,好歹进食了。刚好赶上荣国府宝玉来探,贾宝玉正长身体,看什么都馋。兼之他顶爱这道。秦可卿体贴地说:“宝二叔不嫌弃我这病人的晦气,就用了罢。” 宝玉在他德艺双馨的老师面前也不客套,呼噜几口给喝的净光,意犹未尽地啧啧两下。央求要看出自何人之手。 宝珠亲自来唤。一头雾水的厨娘挤着丰肉,平白走进神仙屋,得了宝玉的奚落。宝玉对中年妇女有抵触心理。也得了秦氏钱银奖赏,两不亏欠。 至于咱们的郝佳瑶,指不定又钻在哪个窟窿眼里,梦回回不去的二零一一。 正文 天香楼(2) 建莲红枣顿顿伺候,秦可卿越来越好。怀孕了。 这是个秘密。 郝佳瑶怎么知道的,是凭一双眼睛。看多了先“上车”后“补票”或者逃票不要票的女星,手捂肚,宽松衣,为娘的减弱了争强好胜心。也有怀了半天被认为塞枕头的,佳瑶跟别人讨论多了,自己没生过,却有了谱。 其实,佳瑶是听着了猫腻。秋阳暖暖,她一边溜达,一边拿勺从木瓜里挖冰糖时,听见贾珍深情款款地说: “爱一个人,就让她给你生个孩子,然后用我们两个的鲜血,浇灌这一朵花朵,这样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这出处,你懂的。 郝佳瑶就喷了。木瓜里有籽,咯牙。 贾珍心虚,草木皆兵,闻着点响动就老狼一样急赤白脸地跑出来,佳瑶早就脚底抹油,钻去背阴。贾珍撞上了瑞珠,心里咯噔一下,慌。一见瑞珠还冲他硬笑呢,嘴角抽得跟晋江似的,怎么看怎么像捉奸。就更是恼羞成怒。他尚且不敢发火以免逼出狗急跳墙,扫了绵绵兴致,冷着脸走了。 瑞珠望着贾珍的身影,委屈地托腮,自语: “奶奶也是这么个笑法,怎么就能让爷温柔百倍。莫不是我笑过了些,露了牙肉?不,一定是因为我这两块腮边肉!” 她嘬腮瞪眼,摸下巴抓脸。恨不得立时揪去两旮肉,踩扁。 “要能在这两边动刀子,削尖尖的就好了。老爷定是嫌我不够瘦。唉,我还是接着饿~” 幽怨地扭腰远去,三步一踉跄,五步险趔趄。十步扶柱喘口气,饿的。 噗。 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原来这样新解。 郝佳瑶豪迈地将木瓜汁一饮而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是屡战屡败、减肥不懈的实例,有着喝白水都能把营养吸收殆尽的健康。最终屈服于那个遗传得来的体重区间,再不指望通过折磨有朝一日换锥子颜。再说,全是凿的。 总结出多吃不长胖的经验:吃完东西,别躺着坐着舒服着。得给自己找点事儿,站着忙着,走起。 佳瑶是个有爱心的姑娘。当她知道照顾的是个准妈妈时,以负责任的态度,弃用红枣。盖因吃多胀气,生痰生湿,会让本就腿脚肿胀的孕妇更水肿。偶尔用哈密干枣调甜味。 那些滑肠下行之物,佳瑶悄悄收了。丰满厨娘最爱用山楂,她自己是要常备着消食,于是做什么菜肴都放上那么点。因为山楂消积破气,她还以为是神来之笔让小蓉奶奶吃了好胃口,便更用得不亦乐乎。 然而既是活血,就对胎孕不利,佳瑶低微,没办法出言规劝,只能暗地里的把这些兴隆山楂去皮去核,加冰糖,加琼脂,煮化成红彤彤的山楂酱,好个解馋又不肥的零嘴儿,乐颠颠地藏在宝贝罐儿里。 然后,乏了一天,干活完了,得着空闲。佳瑶一边拿手指沾着舔,一边猫在屋后,一集不落地听贾珍给秦可卿描绘幸福的未来。说他们的孩儿,男的英武、女的柔美。高中状元,披红挂彩,四世同堂。不外如是。 不谈婚姻,不谈今天。 浮萍似的秦可卿就伏在贾珍的怀里,柔柔地表示愿做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影子。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想要一个孩子,帮她填充空虚的母体,证实存活的价值。 不过,还来不及为美好的虚假担心穿帮,贾珍就出了事。 其实犯事儿的是神秘人物义忠亲王老千岁,一个仅用头衔就勾得后世考据派蠢蠢**动的酱油客。威烈将军贾珍大概和他共喝过花酒,或者共用一个澡堂子,仅此。有关部门刨根问底,扯动一根藤上的蚂蚱,找上宁国府,要请贾珍喝茶。 贾珍捻捻胡须,骑上马就往城外道观蹿。仓惶,耐不住。坑爹呢。 偏偏金陵那日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原来那几日连着放福利,骡马车轿都不限号,赶上外来进京朝贡纳币的,总之堵得破了记录。贾珍的汗血宝马苦无用武之地,城管的毛驴儿不费吹灰之力地追上他。 贾珍惊恐,猛夹马肚。汗血宝马受痛昂头,粗舌吐着热气,红了眼,朝着清廉石牌就撞。贾珍松缰坠马。 这起事故,在贾珍被证实清白后,经润笔,说是威烈将军不堪名节受辱,以自杀这等极端手段表示忠烈。官方说法不可信。坊间好事者给贾珍老爷编了精彩的出路,先金蝉脱壳,诈死再借尸还魂,偕小三移民异域。太腹黑了。 真实总要狗血淋淋,郝佳瑶端着这么一碗狗血,哦,是八珍汤。张友士这位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给开的药方: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这味汤剂,确实是用于治疗失血过多。 厨娘又添了几样,正是: 四君四物加姜枣,八珍双补气血方。再加黄芪与肉桂,十全大补效增强。 尤氏刚来闹过一回。尤氏腆居母主,实际上也是继室,不是发妻。家世衰微。所以她闹事的方法局限在对女人撒泼,推她在地。尤氏忍了不知多少年月,等贾珍出事的机会,算是找了个借口。闹,也只在天香,出了门儿,还是她稳稳当当能屈能伸的尤大奶奶。 佳瑶端药进。目送正室威仪,瞻仰仙姑楚楚。仙姑非香菇。仙姑落凡间、入迷途,执迷不误。她不怨尤氏夹枪带棍,也不怨贾珍。她怨命。 佳瑶把汤剂端给她。佳瑶本想入乡随俗叫一句“奶奶”,又觉得,这不就是坐实了她“二奶”的身份。 秦可卿又触景生情,泪眼汪汪。 佳瑶耐下性,蹲在床头喂药。用的青花汤匙是明代嘉靖年间景德镇的外销瓷,苏麻离青撰写密密麻麻的梵文和牡丹花。秦可卿抿了一口,一半外流,佳瑶细心地拿她枕边的帕子拭净。 “扶我起来罢。” 佳瑶搀她,秦可卿没几两肉,却死沉。佳瑶额上冒了汗,又给她披昭君出塞的斗篷,簪貂蝉闭月的羞花。两件猩红色衬得可卿愈显苍白。可卿伸出枯枝似的手,拿她的帕子给佳瑶揩了揩汗。 两个跨时代的女性四目相对,心意相通。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过另一种生活。不用太多的钱,不嫁富贵的门,每天去为买菜斤斤计较。可能会跟丈夫红脸,为公婆操劳,为弟弟上不了好学校而心焦。也许,这样,才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正文 天香楼(3) 暮秋,叶落,年关,熬不住人。作为宁国府里的厨子的初级副手,尽管好事者撩拨她曾陪伴秦可卿的最后一程,但郝佳瑶缄默不语。心想连尤氏在这件事上都称病不出,贾蓉也撒手不管,莫非要跟着丧心病狂的贾珍老爷胡闹。 郝佳瑶自然也学会了无动於衷,没能耐就躲,是这宅门内的安稳之道。当然在咱们这里没外人,关起门儿来说。就说她新学做的馒头。 跟谁学的?跟水月庵里的姑子们学的。 秦可卿号称病殁了。贾蓉那抠门的老子破天荒的给儿子捐了个官衔五品龙禁尉,禁卫军,就是皇上的侍卫,动辄三百人的那种背景凑数的。贾蓉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欣然接受狐朋狗友的贺喜蹭饭了。贾珍呢,就知道哭。哭你妹啊。 于是过府请来了荣国府最是玲珑剔透八面威风的琏二奶奶王熙凤。她半推半就,在把贾府的新灵柩寄放到铁槛寺之后,住到相隔不远的水月庵以便料理丧葬。水月庵的馒头做的好,所以得了个诨名,馒头庵。 王熙凤当然没那个闲工夫撕馒头吃,理丧,费劲。其实死个人从来不是什么大新闻,那年头,死头猪比死个人悲催。人每天都死,死法各异,死神无聊穷极时写了本小说就说他忙碌到无人接手。 死人,其实是活人的事。看你把它怎样入殓,怎样怀念,怎样分割遗产,怎样谈笑间聚散,怎样恩怨。 凤姐一眼就捕捉到宁国府原先的人事安排存在太多疏漏,立即有了齐整的调度。治人口混杂,就分门别类,像郝佳瑶就被归到跟着厨娘,单管本家亲戚茶饭。治宁府陋习遗失东西,就说要下人们丢了描赔。分发东西时明确登记,管哪处、领何物,白纸黑字不容诡辩。诸如此法。 佳瑶一合计,这不就是以前学校里教的经济管理么。那些通篇大论在这里变成切实可行的操作,转化为生产力。一时间提高了效率、去除了弊病,婆子丫头无不谨慎处事。凤姐威武。 当然,管严了,侵犯到固有的利益,群众肯定有情绪反弹。这不,赶上负责迎送亲客中的一员迟到了,还在那儿狡辩,被凤姐逮住,一通敲山震虎。凤姐说的很明确,如果头一次宽松了,往后如何立威。故而重罚。那人挨足了二十大板,屁股蛋子开了花儿,动弹不便。 凤姐这个工作狂,天不亮就点卯,天黑透了还不能睡,昼夜颠倒生物钟混乱,没了胃口。来升家的就把厨娘调到庵里增援,佳瑶也跟着过来。 头回见到神仙妃子一般的泼皮辣子户,佳瑶不敢抬头出大气。尽管内心好奇万分,也只能看到映在地上的明晃晃的影子。因是治丧,穿戴当然少了环佩铃铛。听她跟来升、来旺家媳妇们说话,小刀似的,嗖嗖割在脸上,又辣又爽脆。往往还有一个较为温和的声音救场,馨香如初放的桃绒,既给那些媳妇抹平老脸,也给凤姐铲平闲言,是平儿。 处理完杂七杂八的事,人前事前处处逞能的凤姐累倒在软榻上,厨娘逮着机会奉承说:“想琏二奶奶为我们奶奶的事太过操劳了。奶奶想吃哪些,尽管吩咐给我们就是。” 凤姐瞥了一眼,趁着烛光,见着厨娘堆起肥腻的颊肉,好容易冒出的胃口顿失,皱了薄叶眉。平儿会意,道:“随意煮些就好。早前听你们仙去的奶奶说你手艺好,我们奶奶想既是尝尝罢,也算是个念想。” 厨娘满口答应,自以为凤姐素体补虚,该用她拿手的大菜。这不,红焖白灼一番忙碌,花花绿绿好不鲜妍。孰料凤姐连眼皮都不屑抬,光是闻到味儿就差吐酸了。既恼要骂,难道要说她手艺差推翻先前的粉饰么。便没好气地推开碟子。 整个人歪派在榻上觉得浑身都不对付。 反而犄角旮旯里一碟不上台面的馒头,一碗白乎乎的粥,让凤姐疲沓的五脏庙有了松动。 “拿那个过来。”凤姐努努嘴。平儿应声端了,却未必看好这两样强凑上数的东西。 要说凤姐搁着平时未必看得上这些占肚子的寒酸面食,这会儿却馋。待近看眼前,圆鼓鼓的馒头和黏糊糊的粥,冒着热气、透着粮食朴实的香。但若单单如此,焉能草草入了凤姐一张巧嘴。 这碟馒头,一个个手掌大小,色泽乳白,发得极暄乎。郝佳瑶早就讨教到了水月庵馒头的窍门,它家蒸馒头时掺入了金钱桔丝,清香扑鼻。它家蒸馒头的那锅水里放了醋,故而馒头色白。姑子还说,因是冬春交际,和面需用温水,饧面的时间也要更长些。 佳瑶善于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她不是姑子,犯不着忌惮荤腥,就从附近村庄找来牛奶,打散了鸡蛋,一面用筷子搅匀。她是想念极了奶油馒头。 不过,显然这里的牛奶、奶油用得不顺手,几次失败之后终于掌握好了比例和火候。又不浪费,神来之笔,把余下的放到锅里,调制出奶|子糖粳米粥。粳米是平补的好物,粥油又能缓解亚洲人的乳糖不耐受症。合在一道,奶粥交融,恰是适合劳累女性的上上选。 这两样咸甜口的家常饭补了凤姐的虚劳,凤姐果然吃得眉开眼笑。又有兴致尝尝其他珍馐,便赏了厨娘。郝佳瑶还是照旧,只顾吸溜大半碗粥,再叼着个馒头干活。她这副贪吃样儿,惹来庵里小尼智能的嗤笑。智能很是注意苗条。 佳瑶不甚为意。她知道,谁是因为减肥,因为嫌脸胖,活活把自己整死的。 那个被说是撞破□无法偷生的瑞珠,饿足七七四十九天,饿到头晕眼花,不留神地撞上粗硕的楠木柱。还不安生。又因为太过执念,非要在自己脸上描摹出秦可卿的巴掌脸以得到上峰青睐,割坏了皮骨,血流成河。 很难说清到底是饿死的、撞死的、失血过多死的。 被逼死的。被她自己的“雄心壮志”,被普罗大众给胖瘦美丑构造出的苛刻标准。被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郝佳瑶毫无后顾之忧地慢慢咀嚼着奶香浓溢的馒头,品着安宁,咽下朴实。这份从容,恬淡,悠哉达观。她希望这才是她的人生。 不过,在她转角拐弯时,遇到了一个一见倾心二见倾城三见就把馒头拱手相让的男人。这人,有道是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身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腰系碧玉红鞓带。真好秀丽人物。 郝佳瑶的世界里,从此添了抹亮丽的颜色。情那个色。 正文 天香楼(4) 举凡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大多该有些怪癖。这是世人的纵容了。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越好看的男人?不仅骗人,还会骗自己。 郝佳瑶遇上的这位仁兄,五花马、千金裘,长得真是贼好看,连煞白着俊脸奔走呼号都那么相得益彰。佳瑶脑海中曾闪念过的欧美系黄毛儿、日韩系眯眯眼儿,国产的二哥,那种所谓的姣好容颜,立时烟消云散。独“天涯四美”倒可齐肩。 他穿着可谓闲散,举止可谓风流。 红鞓带松垮,碧玉佩饰被剑挑断了落入泥泞,玉饰上面委委屈屈蜷缩着一只黝黑锃亮的天牛。 是闲散还是松散。 是风流还是下流。 见那人饿虎扑食一般攫住佳瑶的肩膀,那股淡淡的龙涎香窜入佳瑶的嗅觉。佳瑶被美男吃着豆腐,或者说坦然地吃着送上门来的豆腐,实在没回过味儿来。她充满疑惑地望望天,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前世或今生,郝佳瑶能烹调出好佳肴,却未必是男人眼中的珍馐佳肴。乳不够丰,臀却略肥,肤无凝脂,喜好咖啡所以黑色素沉淀。她本来尚有三分姿色,无奈身旁环肥燕瘦,就说天香里守着秦可卿这么个人物,便怪自家爹妈姿势摆得不够好。 再说,打落到油腻灶台,周围家常里短鸡毛蒜皮,就入乡随俗破罐破摔。 这时被这么个翩翩佳公子抱满怀,懵了。 “虫——”公子嗫嚅。 春梦易醒。郝佳瑶意识到,把这位公子逼成考拉一样抱着她的,恰是那只牛逼哼哼的天牛。郝佳瑶又想到,肥美的天牛幼虫经过脆脆油炸,是一道很好的药膳。当然,她还没那么生猛,敢以天下苍生进馔。 郝佳瑶母性油然生,呵拍着公子的肩,哄他。顺便摸了一把他的肱二头肌,挺硬的,练家子。不知道那儿硬不硬,佳瑶想得绮靡了。 佳瑶还摸到了他的衣服料子,滑不溜手,绣有精美繁复的图纹。这是,前门大街上“阿尼玛”的。 听见有人跑了过来。 这瑟瑟发抖楚楚可怜谁见谁都怜的货,突然狠呆呆地推开了郝佳瑶。佳瑶趔趄倒地,那厮处变不惊。他心底涌过愧意,实在尴尬,不好伸手扶。 “爷!奴才该死,您没事儿!”跑过来的是个彪形大汉,明明高他家公子至少一头,这时俯首帖耳。主仆关系一目明了。 那货看了看佳瑶,摆手说“没事”。又反客为主,居高临下温柔地把佳瑶拢到他的暗影里。道:“姑娘莫怕,区区一只小虫而已。” 所以大汉所看到的一幕,恰是他家爷玉面含笑,那女子生拉硬拽滚入怀。浮想联翩,不禁跺脚道: “爷,您怎么突然就不见影踪。您不知道这地方多猛女吗!豆腐又被吃了个正着啊!” 佳瑶扶额。太有才了,我何德何能,被你曲解为处心积虑投怀送抱。她半张着嘴,本想为自己讨个清白。想想,没用,就爱咋地咋地。就是有点后悔没顺便摸胸肌,色就色到底。 那货也扶住额角,笑意连连:“罢了。” 其实怨不得大汉曲解。因为蓄意对他家公子下手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偶有感怀,不由踱到这里而已。这毕竟不在咱们府里,谋子,此事休与外人提!走。” 俩人走远,庵内钟声响。风从草间过,夕阳依旧,恍然隔世。 佳瑶吃了个闷亏,再大的心也稍有计较。不过,捡起被遗忘的上等玉佩,就多云转晴地听从老祖宗的话,“焉知非福”。她兴奋地拍净浮土,收好。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在前门大街上开家店。这块玉就是第一桶金。 将来还会有第二桶、第三桶,等着。 秦可卿的丧事总算忙活完了。佳瑶跟着厨娘回到了宁国府,府里不会因为少了两个大活人就有什么变故,佳瑶仍是初级厨子的帮手。她还是听之任之,木木呆呆。心里,实际却有更紧迫而明确的盘算。 秦可卿走的那晚,她没睡着。 张友士有基本道德,给下的昏****不够烈。乌头附子,确是麻痹好物。不过那天郝佳瑶吃的是金银花绿豆蒸糕,解毒双管齐下、功效加倍。 那一阵,厨娘给主子们煮绿豆汤败火,所以厨房里绿豆多,佳瑶想,不然试着做个抹茶绿豆糕。没找到适用抹茶,就信手用了金银花。 嫌去豆皮费事,又怕干干的糕饼噎人,北方冬天干,皮肤需要保湿。就改为做蒸糕了。不去皮的豆子和水,一比三的比例,滚熟后豆水分离,舀了一勺蜂蜜放到绿豆汤里一饮而净。尚且湿漉漉的绿豆糕则倒入锅,加白糖,加面粉收干水分,上笼屉蒸。蒸熟之后得冷却,赶上七九最后一天,冻出有些软塌塌的型。 拈起一块要吃的时候,见着了瑞珠最后一面。她已经快顶不住了,像冬眠未醒的蛇,逮哪儿就要往哪儿靠。饿的。 佳瑶忍不住一口气说:“瑞珠,你已经够瘦了。绿豆糕不胖人,你吃一块儿。” 瑞珠张张嘴,她却不可能追究郝佳瑶不是个呆子么。她只听到俩字,“瘦了”,高兴。她闻着空气中的豆香、茶香,她想提前庆祝一下可能到来的荣华富贵。于是舌尖试图沾一口,胃里却随即翻江倒海,歪歪扭扭着出门吐去了。她真的一口都吃不下了。 望着瑞珠的背影,仿佛要被吞没到烈焰喷射的太阳里。就像万户那蜡做的翅膀一样。都是追逐梦想,都是飞蛾扑火。固然我们无法言对错高低,但,死应该死得光荣一些。如果被困在这种人云亦云的宅子里,便是死,也不得干净。佳瑶对“死”有了触感。 至于“生”,那就是秦可卿的出走。肚里娃流了,空了,秦可卿本来是悬了条白绫,也想大江东去。被张友士给救了。张友士的家业基根原属广东,他儿子慢慢做大生意,贩卖香料,名声大噪,在新安县香港购置了房产,要接老家儿过去。张友士就来办港澳通行证。 张友士说他看得出,秦可卿是个本性单纯的好姑娘。别埋汰了。儿子老大不小,以前穷,娶不起媳妇儿;现在富得流油,旁边竟是绕着他钱财打主意的女子。有钱人不都担心爱的是才还是财么。反倒是秦可卿这样的姑娘,见识过登峰造极的富贵荣华,看够了腻了明白了,也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如果不愿意再谈情说爱,把武后的镜子、杨妃的木瓜都卖了,入股,一块儿做些正经营生也未尝不可。以秦可卿的聪明才智和她所历经的风流旖旎,世间哪种香逃得脱她的手心呢。 秦可卿茅塞顿开,说,古往今来俏佳人的珍宝,其实不就是以**衬尤物么。都应给它变现,作为资本,让它们和她都有价值地生存。我当自强。 就这么走了,天底下的香都随着走了。佳瑶倚着天香的窗棂,闭眼侧耳,不窟不杯。这结局倒也不坏,她想。 赶明儿在外头见着了名曰天香的铺子,问一句,情天情海幻情身,不爱红装爱武装。走~着。 正文 大观园(1) 宁荣两府雄踞整条街,通体十分气派。地理位置占得好,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这么个地段,怎么着每平米都得百八十两,寸土寸金。 宁荣两家本是同根,往来亲密,必是兄弟齐心、和和美美。不过,举凡是人,总有私念,饶是再洞达世故,紧挨着住久了也难免有罅隙。这赶上引子,贾家大小姐要回来省亲,预备着建一个带大花园的别墅。 选址在会芳园和荣国府东边下人群房。地方好拆,却因宁荣二宅有一条小巷本是天然的三八线,使两边赫赫双子塔遥相辉映。这回模糊了边界便招致非议。统共三里半的省亲别院,该占哪边儿多些。 郝佳瑶正给滴溜溜的山楂炒糖色,听着被拆了住处的小厮在外咕哝。原来依着道理,为贵妃造的房子,在她匆匆一瞥嫣然一笑之后,就不得再住人了。所以这地,被圈出去,就相当于没了。 管这造园大事的,是紧密地团结在以贾赦同志为首的筹备小组,高举孔夫子的“仁义礼智信”伟大旗帜,全面贯彻贾母享乐重要思想。 贾赦出场基本没好事。只是,同辈的堂哥贾敬炼丹快要走火入魔了,弟弟贾政忙于公事。故而让赦老爷领衔。他便立马和续弦邢夫人琢磨上了。 琢磨怎么发财啊,两口子都财迷脑袋瓜子,钻钱眼儿里。照理说他们是荣国府的长子长熄,袭着一等将军的官爵,儿女双全,家底基业厚实。但最是这种地方不患寡而患不均。 贾赦在荣国府里,变着法儿要从偏疼小儿子的老太太那里捞东西。这回借着工程,想从人丁单薄的宁国府那边挤出点私房钱。 贾赦就是找不着合用的人。贾琏虽是他的儿子,无奈被媳妇管得死死的,那个凤辣子始终跟她娘家人、贾政的王夫人血亲。再说,油花儿里的钱,儿媳都能给捞起来,她在铁槛寺的勾当,夺人之美,是他的看家本事。 正巧,贾雨村上门汇报石呆子一事,悉数奉送了湘妃棕竹扇。贾赦满意地捻着花白须子,一拍大腿,快请。 贾雨村又让葫芦庙的小沙弥给绘制了一份草图。见,宁国府会芳园墙垣阁能拆的拆,北拐角墙引下活水潺潺,连他贾赦住的荣府旧园被囊括。贾赦到处跟人说他如何大公无私,贾母后来另辟了新居给他。 贾珍一眼看出会芳园的不痛快。天香被当成供人赏乐的戏,他往后连一点凭栏依旧的地方都没了。可他怎么着也不能跟他叔说实话,就想了个让他叔心疼的法子。 贾珍特意拉着筹备小组说,荣府旧园里竹葱郁、树茂盛,恐挪会死。山石嶙峋,亭榭完璧,就直接挪到省亲别墅里不必再造,省得许多财力。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等人别的未必懂,绝对懂省钱。因为已经入不敷出了。 贾赦就在一处空荡荡的小院子里气急败坏了。又见贾蓉揽下打造金银器皿这个肥差,采买姑苏乐器女子的绮丽事又给了贾蔷。贾琏身任监工,先安插的是他乳母儿子。不由捶胸顿足。 接着,不是割东一里地,就是西挪几寸池,工期拖了又拖。乃至贾珍把赦老爷惦记起丫鬟鸳鸯这么件事,借着风儿吹到贾母耳朵里,点了炮仗。本想趁着喜庆收了贾母房里得意人的贾赦,竹篮打水不说,打点的银子跟着打水漂儿了。故事的□如烈火烹油之势,阖府人仰马翻。 本该家丑不外扬。然则这两边的顶梁柱互拤,总该有个拱顶石调和。 因而府里贵客造访,厨房恰是最忙的。佳瑶一边剥蒜一边听厨娘叨叨,说蓉小爷嘱咐了上百回,味儿要做得无出其右,色泽要富贵呈祥又不能落俗。“今儿来的贵客是个雅人,大贤士哩”,厨娘有样学样道。 嘴快的丫鬟瞅着锅里的菜,是素日不常吃的蛇呀狸子,道:“嗳哟,这不是说书故事里头皇上王爷才能吃的麼,今儿的贵客好足的霸气。” “可不是。蓉哥儿说了,咱府里今天来的人偏偏吃得,还要吃的顶好。”厨娘一面熟练地拆莽山烙铁头,煨好果子狸,又把泰和乌骨鸡丝上匀蛋浆,过油断生。姜丝煮沸漂清,再一块儿放入炒锅里加入绍兴酒,以吴盐调味。勾薄芡,淋麻油,特缀以杭白菊和柠檬细叶。再配上她刻的一朵萝卜花,色香味,绝了。 厨娘得意地叫丫鬟端上台面,对佳瑶说:“你只管在这儿看着火,屉上腾着大米饭,你可吃些。不准顽皮,婶婶我呢去歇会晌。若是上头派人来叫,你便叫我。若是上头赐了赏,你且收好了。”说完扭搭着走了。 佳瑶老老实实地把腾好的米饭扒拉到一个锅里。这石锅用的是长江三峡边一峡口石头打磨,看着薄,实际很硬。遇热煮食又快又耐烧,还能保温。佳瑶想得炒个什么菜最下饭。 这时,上头真来了人。只是佳瑶真不知道怎么做。 人家是恶狠狠地把“龙虎斗”砸回厨房,狐假虎威地说:“瞧瞧你们厨房做的这是甚么,老爷们好一顿骂不说,扫了王爷的兴致。是哪个没长脑的蠢物做的,快随我去受罚。” 但看这道菜并无异样,佳瑶不解。直到见多阵仗有些见识的赖大爷爷给了说法。龙虎斗,还嫌两拨没斗够呢,添什么乱。 原来是宁荣会谈。就在原来的三八线小巷子临时支了个“和平之家”,主要商讨高级别交涉的议题和盖房子的日程安排等问题。双方为了促成省亲别墅快些修好,始终以有诚意的态度参加谈判。调停人也甚感欣慰。 然而又平白冒了些酸气,推卸在女人头上。会谈气氛陡然严肃,赦老爷和珍大爷,都是没能得了想要的女子,这么一勾,沥沥拉拉扯出财产缺失计较,好容易平息的窝火燎了原。赶在节骨眼儿端去这么个“龙虎斗”,谁也不肯撒嘴。 连贵客的金面都要拂逆,可见火冒几丈高。 大概是福至心灵。佳瑶便把萝卜花改刀切丝,泡发了金针菇和豆芽,连着热腾腾的烩菜一股脑倒入石锅中。只听油入热锅,刺啦一声让人对它充满信心。油汪汪浸了焦饭锅巴,待看焦黄色的米粒饱满而松散,连糊嘎巴也润了光泽。她又烧热了柴火,趁着锅子正烫往饭上头打了个生蛋。 佳瑶示意赖大爷爷把这锅饭就这么端上去。“这个,龙虎凤烩。” 赖大半信半疑,佳瑶眼神清澈真诚:“好吃。” 终是端上去了。佳瑶才呼了口气:“……应该。” 正文 大观园(2) 龙虎斗被改成龙虎凤烩,菜还是那个菜,却得了头彩。首先把剑拔弩张给化在一锅里,杂糅得焦不离孟、秤不离砣。 菜名里又把“凤”给请了出来,雏凤清于老凤声,宁荣两府都不敢太过放肆,必得顾着面子,给千呼万唤请过来的调停人、北静王水溶斟酒捧茶。 王爷托物言志,石锅烩饭经他金口一开,好评如潮来。贾赦与贾珍自是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厘清疆域,重新划分。 贾政知晓此事,高屋建瓴地与他哥哥说:“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人三尺又何妨?”又把宰相张英当年的胸怀阐述了遍,又说“兹事体大,但凡又要老太太心里难受,岂不是做儿子的罪过。”忠孝兼顾,众清客纷纷迎合说此话极是。贾赦愧意浮面,自此再不干预省亲别院的建造。 便这么挖湖堆山、营造阁亭台,工程告竣。贾珍回禀贾政,请政老爷抽空去看看工程。贾政不敢怠慢,因考虑千恩万谢北静王的说合,贾府寻根溯源与北静王关系匪浅,秦可卿丧礼之时北静王也曾探丧上祭。有这么层深厚关系,就亲自去请这位雅士来验收成果。 这不,北静王入朝归来,换了常服,坐着小轿,来贾府品一品如雷贯耳和千里飘香的枫露茗茶。 一行人寒暄入园,贾宝玉早被他老子勒令勤修诗学,为的是在北静王面前自然地露两手。上回路谒,北静王相邀贾府公子来他的沙龙,宝玉向往。但去过一回,遍地儒士,你要说是个秀才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搭讪。宝玉**谈诗,被一位钱姓公子以“情真、情至”恢宏之论说得哑口无言。宝玉**谈画,一个口吃的道士抖出的山水新作震撼了他的眼。 宝玉回家之后禁不住别人问起,就大谈功名利禄脏臭,士大夫腐朽,自己不愿同流合污。这番言论也就让孤高的林妹妹怦然那个心动。 但宝玉对北静王为人还是万分推崇。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北静王,就是完美的水泥。 贾政解释刚修葺的省亲别墅还没有命名,也没有匾额对联,是为了等贵妃恩赐。但唯恐寥落无趣,这才斗胆邀约,一路边行边虚拟出来暂作灯匾。北静王说想的周道,他是赴约品茗,请众人随意。 贾珍早先就来园中知会众人,赶走闲杂,留了几个婆子掸灰扫尘,又挑了头脸略平整的小丫鬟烹茶。郝佳瑶临危不乱的表现入了林之孝的法眼,也被喊了来。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红玉。她既是林之孝家的女儿,生得伶俐,不逊名儿里的好字。顾盼生姿、纤腰皓腕,就是傲了些。她会煮茶。 郝佳瑶只管手上的活儿。她本不擅茶水,见林红玉试要挑战只闻其名难见其详的枫露茶,佳瑶想往上凑,又不懂怎么帮,退后默默看着。 原来是取香山枫红嫩叶,放入甑,蒸其露。颇像蒸馏制咖啡法。这种香露,依饕餮客的说法是入汤代茶种种宜人,调汁制饵无所不包。 露有了。茶,用了安吉白茶,第一泡就花了比其他茶更长的时间才出色。依着四五次的谨慎,但许是时间稍短、水温稍逊,白瓷茶碗里倒浮起黄汤子,远远不如枫露之名来得殷红。 红玉挺胸背对各色人等的注视,端上去。果然有冒头的清客有意炫耀,这些人尝不得,挑剔色泽的刺儿也好。 北静王一撩天青色袍角,取了黄杨梨木凳,又再而三地命贾政坐廊外抱厦榻上。倚着西府海棠伞,赏着几株绿肥芭蕉,不急着饮茶。 这一路行来,北静王心里有了谱:宝玉委实通灵,路数灵得怪异,绝口不提正事,反倒说这园里的珍花异草,杜若蘅芜识得,茞兰清葛识得,百八十种没他不认得的。对着郁郁葱葱的牵藤引蔓能发一长篇大论,诹些孤僻语句滔滔不绝。荣府贾宝玉的浪荡闲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再看贾政,脸色越来越阴郁。起初尚为儿子的妙语譬如“曲径通幽处”而按捺不住洋洋得意,这会儿工夫,被儿子的狂妄放荡气到生烟,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发作,憋成暴风雨前的压抑。 北静王以和为贵,不愿生非,就趁走到一处院落,示意贾政歇息片刻。传了茶水。他想听听宝玉怎么说。 宝玉本来就好这些事,碍着老子才不敢造次。这回觉得可算是遇到了知音,心想素闻北静王不以官俗国体所束缚,风流潇洒,言之不假。在北静王面前激动地得了解脱,品头论足道: “这白茶用的时候不对,若是白茶,银装素裹的固然美,如何沏得出杜鹃泣血之凄艳。碗也该用天目茶碗,在这日头下一曜变,连露也跟着变色哩。” 宝玉的评语字字否定了林红玉的茶。这不过大脑的言谈,一面让偌大的贾府涉嫌对北静王不恭,一面吓坏了红玉,恫吓住她眼眶红透。说时迟,一滴晶莹泪顺着腮边落,不偏不倚坠到杯**,泛起圈圈涟漪。 贾宝玉还算识时务,忙忙补救道:“原来姑娘的意思在这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杯。呜呼妙哉!” 真正经的贾政经此一场闹,脑仁儿直疼。他不敢看北静王的脸色,速命林之孝给打发了,林之孝故而递给红玉一个眼色,红玉哀婉袅娜地福了身,口齿异常清晰道:“奴婢红玉谢王爷,谢老爷。” 她既然咬重了红玉二字,又让宝玉逮住机会大呼:“红玉姑娘亲手捧茶,水做的骨肉,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不恰是枫露二字麼!” 已经没人想接他的话茬儿了。 鸦雀无声之时,北静王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有趣。” 他斜飞鬓角似的眉宇拢起笑意,目如龙香御墨,周身的气派不怒而威。宝玉连忙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凉风习习有幸,拂过崇光泛彩,北静王未免气氛过于尴尬难堪,就寻了个话题说:“那日府上呈的石锅饭趣得很,小王今日既来,倒想见见。” 贾政忙作揖道:“王爷客气,人微言轻,拙舌笨口,恐扫了王爷的雅兴。”因见北静王意决,只好让林之孝传。贾政心内想,再整一个幺蛾子,他还不如直接蹬腿儿呢。心里老泪纵横。 郝佳瑶本来隔着好几拨人头在后头,万万不曾料到有机会登台。便穿着一贯的旧袄,把松垮的发辫一紧,讪讪被拱过去了。她被告诫不得直视天颜,所以谨慎地低头看地上铺成蜿蜒的鹅卵石径。 听见那个什么王的,说:“上回补场补得巧,这回再花个心思。这杯茶弃了未免可惜,配些什么为好。” 佳瑶诺诺不敢答。对方又说:“莫怕,随意问些罢了。” 林之孝在旁提携道:“王爷问这茶怎样做成膳食,快些答话!” 佳瑶拧拧衣角,小声说:“虾仁儿。”林之孝代为大喇叭广播了一下。 “你可会做?” “一般。” “那就做来尝尝。”北静王玉面含笑。原是有缘之人,做又何妨。 正文 大观园(3) 郝佳瑶对茶,本是一窍不通的。她喝着可乐果汁长大,稍年岁大些,玩儿了一把小资小清新,爱去咖啡店。再大些,叛逆,总也要与学究爷爷对着干,给茶贴上封建腐朽的标签,自此打入冷宫。 不过爷爷爱唠叨,同一屋檐下,佳瑶常以茶入馔,就是受他老人家的潜移默化了。 佳瑶这回应对北静王的要求就是把龙井虾仁里的茶,替换成白茶。味道,故意炒得马马虎虎,本来放点薄芡勾匀即可,她想,特意点她出列,居心叵测,敌我不分,便要收紧锋芒。于是太白粉多了些。 佳瑶怀疑会否因为上次撞见他的糗事,这回蓄意报复。权贵的心思,怪的很。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北静王吃了半颗虾仁也就不吃了,大概是想,她的手艺不过如此。或是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这样甚好。一帮老少爷们继续风雅地转转花园,佳瑶端着撤下来的菜,林红玉见她灰头土脸的模样,落井又下石。 佳瑶不恼,因为她本来也不期待什么,仍是一贯呆呆的,笑问:“尝尝?” 小红看她恬适,也就觉着计较无趣。既然不会冲撞到利益,何必要树敌,小红平素在荣国府郁郁不得志,她不喜与奉承她父母的婆子们相交,在丫头里又孤立无援。找个木头桩子说说话也好。 这么着,她把佳瑶手里的菜给搁到别处,拉过她往稍高一些的假山去。小红似乎对这里谙熟,三拐两拐就蛰伏到隐蔽处。小红不避讳地偷看那行人,眼里放光。 郝佳瑶趁机问:“那是谁?”小红不屑地说“北静王爷啊。” 佳瑶说:“哦,然后?” 小红警戒地打量佳瑶,在确定这姑娘纯粹是无知以及生来好奇以后,才娓娓道来。关于金陵城里最受欢迎的单身男子榜单头把交椅的资料,问她准没错。 于是佳瑶知道,这位北静王,天潢贵胄,对朋友肝胆相照,对感情炽烈热忱,身处朝堂漩涡,宠辱不惊。上回秦可卿的丧事,他给足了贾府面子。这回贾府内部有了矛盾,也倚仗了他的威仪而化解。 原来是钻石王老五。佳瑶提出自己的疑问,她看北静王年纪也差不多,容貌秀美,却没有娶妻纳妾。是否搞基。 结果被小红给瞪了。小红老神在在地说:“王爷的婚事,自得由圣上做主赐婚。王爷风流潇洒在城里是顶顶有名儿的,那些个花魁娘子都盼着像卿卿那般得到王爷眷顾呢。” 卿卿就是胭脂胡同里最有名的烟花处,“天外飘香”的头牌。诗画双绝,琴艺精妙,但凡翩翩公子旁必有的那种风月佳人,赋以溢美之词不嫌过分的那种。 佳瑶却更加怀疑。这种红颜,必然是烟雾弹么。就算有朝一日为钻石王老五诞下麟儿,没准也是协议生子,再共同抚养。鸳鸳相报或许才是真相。 佳瑶还想再探讨一下,小红却从袖里掏出一方香帕,米白色的底,绣着葱葱郁郁的翠竹。点了颗泪痣一样的红,艳而不俗。 小红却把这帕子随风仍了。她们趴在高处,小红扔得也巧,那帕子落在茸茸绿草上很是显眼。小红对佳瑶使了个噤声的手势,一面屏住呼吸,看有缘何方。 “哎呀,怎么是他!”小红恼着别过头,贝齿咬唇,好不窝火。佳瑶凑去一看,但见是个斯文清秀身形高挑的公子,只是从衣着来看,特别是站在诸如王爷宝玉等富贵堆儿里略显朴素。那人面露喜色,灼灼桃花眼闪着往这边溜呢。 “芸哥儿,这儿问你话呢。” 下面有人推推张皇的他,原来这人正是贾芸。也是贾家子弟,比贾宝玉小一辈,父亲早逝,他也就颇为郁郁不得志,寄居在贾府大宅子里,却比井巷陋室的小崽子更精通算计。算计过给贾宝玉当儿子,未遂。 贾芸刚捣腾了一回冰片,得以揽下大观园内花花草草的差事。他没料到运气这样好,事业刚上手顺便沾了花惹了草。 “快别让他瞧见我。”小红跺脚急道,忙不迭矮了半截身子。她是想抛给东床快婿,没想着给个穷家小子,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贾芸就和郝佳瑶王八对上珍珠眼。贾芸心中所想是风花雪月,但见佳瑶长相清理大方,虽然不算倾国佳人,但一想到这姑娘对他有点意思,也就不那么挑剔了。佳瑶是看见贾芸粗白衣上挂黄渍,有了些别的想法。 贾芸跟着恋恋不舍地走了。待他走后,小红才长嘘一口气,又气得眼鼓腮鼓,另一个小丫头趁机过来嬉笑道:“姐姐莫急,横竖再丢一回就完事。这回倒平白便宜了这个呆丫头。若说她真能凑上芸二爷也算是她的造化了,要说芸哥儿也算不错的依靠了。” “坠儿,刚刚你跑哪儿去懒散了,这会子又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来看笑话不是。”小红嗔怪到。坠儿央告了好几声好姐姐才罢,佳瑶看得出,这二人关系亲密。见坠儿幽幽地叹口气说: “我的好姐姐,真若说起来,芸二爷的容貌性情比那些只拿我们作践的少爷主子还是好的,到底也是宗室子弟,你就这么白白放过岂不可惜。那些富贵公子薄情寡义,万一赶明儿辜负了你、欺侮了你,你还指不定流尽几辈子的泪呢。” 园子外头响起脚步凌乱声,白驹嘶鸣、铁骑无情,小红若有所思地戳着坠儿的发髻,道:“我的傻妹妹,姐姐我呢这辈子宁愿坐在这等宝马车里哭,也不能走在边上。” 她俩笑嘻嘻地谋划下一回非钱勿扰,郝佳瑶耸耸肩,她既觉得贾芸那副得意的遐想惹人不快,也为这公然拜金的宣言感到可悲。可她又想,各人走各人的自在路,便敛住心,想把那被人遗忘的凉心虾仁给捂热了。 于是再勾入水淀粉,打入蛋清,再给虾仁挂上厚厚的糊。一面凉锅上油,油里放入花椒粒爆香,待油温有个四五成便放入锅内,看它们个个复苏升腾,萎靡的模样也变得鲜活饱足。厨师郝佳瑶与有荣焉,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治愈了彼此。 待虾仁粒粒散开颗颗分明,捞出来等油更热,再放进去一部分,炸一次的蓬松,炸两次的更焦脆,各有千秋。佳瑶想,虾仁早就煨入茶香,也就不必沾椒盐沙司,独独品那茶香与油香,后者添了前者的食**,前者抑了后者的烦腻。 方盛好盘,备了箸,捧着软炸虾仁的佳瑶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居然有人神龙不见首尾,抱臂观之。俊面不怒自威,唇边浮着莫测的笑。 佳瑶便只能老老实实道:“您,再尝尝。” 正文 大观园(4) 郝佳瑶是个小资小清新的厨子,她喜欢那些带着檀味与禅意的诗句,并把它们化在冉冉袅袅的五谷朴实之香。她想,那一世做遍万桌宴席,不为修来世,只为饭里与你相遇。 花前一盘虾,对嚼情意浓。 ……多虑了。 那公子分明眸如老潭,背倚青翠**滴的松涛,摇一把飘逸的折扇,道:“很好,厨子的口舌是用来尝百味,而不是搬弄是非。你且有自知之明,到底是贾家教出来的,果然有分寸。” 佳瑶站着诺诺不言。其实,她觉得每个人都有弱点,何必这样如履薄冰。 但或者是郝佳瑶浅薄了,有些人不仅要站在初融的薄冰之上,亦是冰芯火焰刀尖剑端,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见血封喉。 贾元春落给他人的口实便是无子。 大观园落成,贵妃省亲。她带着满身的荣华、满心的焦虑,短暂地躲回她的深闺之内。然而迎接她的是满室星华,还有比她更甚的殷殷期盼,那些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平坦的小腹窥出一个洞,往里塞一颗珠。以免熬到老蚌生珠那样尴尬。 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谁人辨出贵妃涕涟涟。 当然经粉饰,元妃是对奢华过费而稍显忧虑,与亲人重逢喜极而泣。当然,这一切都必须要,先谢国家。 在富贵荣华的背后是你所看不见的庸碌。掌灯人游龙戏凤,引路者卑躬屈膝,厨房重地烟火缭绕。郝佳瑶等人忙忙不敢闲,虽然她无法说清忙的是什么,就是脚不沾地、裙角掀风。 厨娘还是那个自负的胖厨娘,她憋足了劲要一鸣惊人,于是准备的菜肴红红绿绿好不娇俏。看看少了些什么,就指挥郝佳瑶给她雕刻萝卜花。佳瑶凭三脚猫工夫先把心里美萝卜削出薄透的片,片尾攥在手心,再用骨瓷小刺扎穿,便是一朵镶边牡丹。厨娘从油烟中努努泛油的下巴,喝斥佳瑶摆盘。 红焖油焖,红烧白灼,厨娘是真怕贾府大小姐在宫里亏了油水似的。 这些菜别说贵妃,恐怕先过不了夏太监洞达老练的一关。 厨娘实在是忙不过来了,这才勉强叫郝佳瑶主要负责糕饼面点。厨娘想,那东西占肚子,贵妃一定不屑于吃这些平凡卑微的充饥之物。她对郝佳瑶毕竟有戒心,总想这丫头似一团晨起的迷雾,又像入夜的细雨。无声又茫茫。 郝佳瑶只想把手上这团面发好。 她揉着这团黏黏扯如絮的面,歌谣萦绕在耳,是爷爷年末梢时道“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是年三十必做的交子饺子。 佳瑶又觉得,这面,经摔摔打打而强韧,像是她身为穿越者的心,经此一役,开朗豁然。至多是遇上个丰神俊朗的人物,越是被他恫吓,越在心底向往之,又赶忙压碾下去,把动摇化在唯唯诺诺中。她最渴望的是平静悠然,浮萍似的心茎赶紧扎根在一个背风处,开完她的荷叶田田。 “哎呀!”厨师忌讳分神,你看,这么一分心,佳瑶惊觉自己和出的面剂子有些酸涩气,必是放多了碱物,于是手忙脚乱地放了盐和醪糟提香,时间就这么耗过去了半晌。 一会儿又是发觉豆没发好,豆沙吃着有一股生味,连红枣、栗子也都半生不熟,便不敢再做成大包,擀了些面皮包成弯弯鼓鼓的模样,鱼不像鱼,饺不像饺。蒸完又煮,煮完再蒸,面皮虽软得近乎透明,内馅儿没到火候,蒸不熟又煮不烂。 “娘娘陪圣上饮过些酒,胃里空得不适,此刻属意家常之物,最好是蒸饼汤面,快些!” 也不知是谁莽莽撞撞大呼小叫。 又不知谁混混沌沌径自取走了郝佳瑶这盘预备回炉重造的东西。佳瑶急得说不出合适的话,拦不下,见事态严峻,惊得后背心冒汗。本想跟厨娘告饶求她支援,但一看厨娘满面凶煞,决计不敢招惹晦气。 佳瑶贴着黑影出门,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简陋的住处,抱起一团破棉烂絮,却怎么也填充不了心底的黑洞。她真是再镇定不起来,盲目地想到了逃,唯一的值钱家当竟是那块玉佩。 当日初遇北静王,很具喜感的两相逢。 再想到北静王爷对这事看得何其重。 如果真惹出祸事,为求保命,愿以此要挟能求出生机。郝佳瑶拍拍自己慌乱的心口,搭住几乎要蹦出来的脉搏。她想要安稳的生活,更意味着她强烈地想要生存下去。就算这陌生世界里再无亲近之人,只要郝佳瑶这个本体生存下去,爷爷他们也能感应到她的平安。佳瑶想。 所以面对太监时尽管手脚酸软,佳瑶还算是能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完完整整听罢贵妃的旨意。说,好寓意,有心,赏。 到底是一个嫁入豪门大院的女人,既能忍,又能韧。只这么一丁点的盼头,就可以振奋。贾元春明白,她为了整个家族也必须生下去。这口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勾起了元妃大婚之日对美好生活的设想,重燃凤藻宫的小宇宙。 东西六宫的格局,有语云: 左手边有个千亿皇妃,生女儿生女儿,第三胎不知性别。宫外头有个年轻红角儿,一个仔双胞胎,但只是共同抚养。右手边是个刻薄名嘴,俩女儿秀恩爱,扛不住家暴疑云。还有她姐姐,在做入宫的预备,姐弟恋,牢不牢,生子秘方赶紧先请教。 这么一合计,贾元春就把那必须生的桂花栗子馅儿吃个精光,心情靓好,顺手赏了那不上台面的小厨子一锭金银锞子。 瞧,这不是郝佳瑶的第二桶金吗。 元妃生性勤俭,不忘嘱咐这烧钱的园子不可荒废,不如让兄弟姊妹进驻、增添人气儿;又把平白朴实的饽饽打入黑漆红木食盒,算是带走一个对家的念想。 俗语云接二连三。这盒饽饽又于机缘之下,作为联营结盟的好兆头,入了准北静王妃的腹。两个都盼着生生不息的女子,切切解语绵绵生香。准王妃顺势讨好贵妃,把腕上的蕶苓香念珠敬献。 元妃拍拍准王妃的手,指着皓腕上的红麝串道,笑道:“这样东西虽好,但未免重了圣上的意。我暂且替收着,往后再说呢。” 这时的郝佳瑶,正把那绷紧了的心放一放轻松,捂紧那两样宝贝儿,做梦盼着第三笔小财。睡得正比零陵香。 正文 怡红院(1) 郝佳瑶越发觉得,穿越女浩浩荡荡,各身怀诗词歌赋之绝技或仅凭傻人傻福固然不坏,但倘若有师从“天伦” 不孕不育医院者,更应该过来助深闺怨妇一臂之力,也就不需这些女子个个借着饽饽讨彩头才定心。这不,郝佳瑶的失败饺子又被盼子的妇人王熙凤盯上,差人命她私下里照做一份。 佳瑶不敢怠慢,唯恐这嘴甜心苦的琏二奶奶尝出什么个不是。自然先费工做出烫面儿预备蒸饺,馅心用煮软了的白果,辅以建宁莲子芯,豆沙故意磨得粗粝一些有嚼劲。 王熙凤起先是吃个囫囵,再尝,品出一阵香甜,味道出其地好。连侍立于一旁的贴身丫鬟平姑娘都闻出馋瘾。王熙凤问不出究竟,不便明目张胆地跨府招来。正巧小红利利索索地来回话,便由小红自告奋勇去问。 郝佳瑶正扑在一只热腾腾软绵绵的莲蓉包。她是把莲子芯挑出,再放入砂糖和牛奶剁碎出莲蓉。将少许莲蓉放在饽饽里,衬托着莲子芯儿,这样该生的有生。不想生的顺便吃包,大包整多两笼。 小红也不客气,兀自取一个撕了皮,挑里面馅多的吃,吃的时候心里那叫一个香甜。吃完了抹嘴去复琏二奶奶的话,捎带着把郝佳瑶的呆傻给模仿了一通。说得佳瑶上不得台。 王熙凤听罢笑道:“口笨拙舌,只会说两个字的蠢丫头倒能有这番巧心思,手艺也精,可是奇了。” 小红堆笑道:“那是二奶奶不嫌弃。” 王熙凤杏眼一骨碌,跟平儿合计:“这点心做得不错,合我的胃口,何不想个折子把她弄来完事。”平儿按住凤姐的肩,道:“奶奶这主意固然不错,可这丫头好歹是那边儿的人,虽说是个底下人,讨要来也无妨。但上回只管修个园子还好一阵闹腾,咱们别再点了炮仗。” 小红凑着出了个主意。她刚被收编到怡红院里服侍,便扯个谎,就说刚葺的大园子里也得安插些只管做宵夜点心的,请琏二奶奶过府调派几个丫鬟。 就这么着,郝佳瑶从人丁微薄的东边宁国府搬进了怡红院。她的主职是在凤姐想起要吃些什么的时候给她做去,于宝玉袭人等又不大相干,便也不曾见得二爷的面。进院子时在宝玉奶母李嬷嬷的面前听她老人家训导,车轱辘话来回说,比如“规矩怎么说呢,这样,规矩是规矩。规矩就是那样。” 一句话三句喘,好似年迈的少将。 佳瑶既是下等丫鬟,附属的附属,进不得屋门,住在怡红院的背阴。房门前顶着种有芭蕉的山石,又被一株伞一样的女儿棠遮了面庞,幽僻寂静。 佳瑶觉得这样很好。白日逗雀戏鲤,王熙凤是府里最事多任重的人物,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因而件件事都不得闲。所以她甚少支使,也就听到宫里又赐了哪些稀罕物,这才通过小红传唤佳瑶做来尝尝。 这日元妃自宫中御赐了糖蒸酥酪,凤姐就点了名儿。不过是牛奶酒酿上锅蒸出的,不麻烦,佳瑶就依葫芦画瓢做了道。结果刚从屉上端下来,却被一个瘦高的妙龄女子拦住了手。 那女子沉下脸道:“这是什么。你是哪家的?” 小红赶紧凑过来堆笑道:“麝月姐姐好,她是琏二奶奶给咱们调过来的小厨子阿瑶。”那女子是宝玉跟前的一等丫鬟,麝月,皱着眉道:“怎么之前不知,这碗蒸的酥酪怎么跟二爷留给袭人姐姐的一样?” 正说着,有个丫头急急奔过来说:“麝月姐姐,不好了!二爷留的酥酪又被李嬷嬷那个老不死的给吃个精光,这会儿还在闹哩。” 麝月踅着眉道:“真真讨人厌的事儿,前儿还不是因为李奶奶的一碗茶撵走了茜雪。今日袭人姐姐又回了娘家,二爷也不知哪里顽去了,先别闹大了,再惹来晴雯那块爆炭收不了场。回头更让老太太不得闲心。” 小红精明,一听就听出眉目。前不久刚因为宝玉留下的茶被贪嘴的李嬷嬷喝了,彼此指桑骂槐,最后把气撒在无辜路人、丫鬟茜雪身上。小红连忙涎笑道: “麝月姐姐来得巧哩,我妈妈就是怕宝二爷回头再闹上一闹,忙忙叫我们依原样烧一碗。” 麝月也就不再理论,端了碗就走。小红长嘘一口气,看着默默在围炉边收拾碗勺的佳瑶,不耐烦地呵斥道:“阿瑶,你还犯什么傻,快些再做一碗来,我还等着给琏二奶奶送去呢。” 佳瑶瞥她一眼,指着空空的碗说:“没了”。 小红道:“什么没了?食材没了?没了赶紧往外头调去啊,别磨磨蹭蹭的,跟你说话真真急死个人。” 佳瑶面不改色,摊手道:“没了就是没了。” 那副样子最能把人噎着。小红一跺脚,道:“罢罢罢,我是今日撞了邪门儿,连你也跟我犯冲。亏我当日为你在琏二奶奶面前说尽的好话儿,哼。” 待她摔门而去,佳瑶才不情愿地从笼屉盖的下面端出一碗杏汁炖奶,不消说,必是她给自己的褒奖。佳瑶也并非故意要与小红作对,她自小到大在平等的环境下长大,为奴为婢这等事儿,入乡虽能迅速随俗,但也积攒了脾气。 再者,佳瑶觉得小红未免拿乔了。这段时日越来越吆三喝四,佳瑶感谢小红,也明白小红借着她往上爬呢。借风力,上青天,人之常情、职场必备。蹬鼻子上脸?歇菜。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歇菜。 不过佳瑶转念琢磨,她一直都乖乖配合,突然说不做就不做,未免任性。倒不好过分害了小红,反正也让她已经很不痛快不是。这么想着,便把手上的杏汁燉奶预备送去。她费了不少功夫做的,用张家口的大扁杏熬煮出的汁,打散蛋黄,又磨了些杏仁粉。再细细铺洒到燉奶上,比那糖蒸酥酪多添了杏香。 梅花已谢杏花新,何异荣枯世上人。佳瑶拎着点心,有条不紊地按路往王熙凤的住处去了。且说她手脚麻利地从炉膛里烤了些玲珑杏仁酥,故而郝佳瑶的嘴不甜,婆子们倒还是乐得给放行又指路。 这时已是日悬正午,春困秋乏,大伙都理当在各屋静悄悄地歇午晌。佳瑶这边走边琢磨如何言简意赅地把功劳记给小红,经过一栋灰不溜秋的下人房时偏听得里面悉悉索索。 女的娇嗔说:“我这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各种吐啊拉啊的,等会儿还要陪老太太去逛园子。若是待会儿看我开始晃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及时地抓住我哈,不然姐姐可就真栽下去泥塘了。琏偶巴,救我~~~” 男的讨好说:“有谁能栽了泥塘还这么乐和啊,如果那泥塘里要有这么漂亮的二姐,我也要栽进去,最好栽一辈子~~~” 郝佳瑶直觉告诉她,这个,那个,有情况。 正文 怡红院(2) 郝佳瑶不善爬墙揭瓦听壁角,这会儿端着杏汁燉奶,便闪身在隐蔽处,见那灰瓦房里一窈窕女子先缓缓离去,烟视媚行,侧脸看上去颇像东府的尤大奶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懂的。 那女子走之后过了半柱香再磨磨蹭蹭走出来的,不是贾琏又是哪个。他固然长身玉立,衣着不俗,通体亦有世家子弟的品貌。眉鬓飞扬,器宇轩昂。但他腋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本蓝皮儿簿子,故而走得鬼鬼祟祟,瞻前顾后。不设防,打另一边疾步走来的小红与他撞个满怀,一时间纸张如翩跹的蝶,在暖阳下很舒展。 佳瑶也就暴露在阳光下,便低着头上前帮忙捡。哦,她一看,标题写的是《贾琏日记》。日记非日記。 琏二爷好雅兴,还记日记呢。佳瑶想。 突然,看到那张牙舞爪的简体字,佳瑶心内一惊。这种吃惊像是吃得太急,吞下一大颗蛋黄又哽在喉头的那种,像是莽撞到悬崖边,突然踩松了石块,听它哗啦啦一路滚到深渊的那种。一个奇异又顺理成章的想法盈盈浮现。 佳瑶抬头看看贾琏那涨红了的脸,轻问一句:“春哥安否。”还忙着抓纸的贾琏乍一听,也是不可置信,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淡定地回道:“继续给力。” 四目相对,老乡泪汪汪。 不过两人很有默契地赶紧避开头,贾琏继续拿着腔势说:“哪里跑来的小蹄子,没见着我么,走路这么冒冒失失的,猪油糊住了眼睛,腌臜东西。”贾琏毕竟是个手上有权的爷们儿,这番大呼小叫唬住了小红,她又因见贾琏滴溜溜的眼睛往她身上瞟,更是胆怯。 小红细着嗓子抢白说:“好你个偷懒耍滑的阿瑶,跑到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琏二爷赔不是。”她就是想让琏二爷记住阿瑶的名字,捎带着让琏二爷不必记得她。又埋着头速速跑走。 贾琏和佳瑶蹲在地上,双方虽然脸上还写着戒备,但已经按照现代礼仪伸出了右手。两手相握之后,他们先极有默契地自报家名: “郝佳瑶。” “郝友乾。” 然后又满头黑线针锋相对地叫出相应的亲谓称呼: “你居然是除了吃还是吃就差吃成那小嘴的堂妹。” “你就是除了钱还是钱就会往钱眼儿里钻的堂哥” 原来世界可以这样小。 郝友乾是郝佳瑶的堂兄,血缘很亲近,走得却很疏远。起因不过是爷爷的老房子被挪用拆迁,分下来的钱财不均,又有偏袒,故而闹得四分五裂,堂兄一家断了往来。佳瑶对古板威严的爷爷虽然也有情绪,但终归百善孝为先,于是对堂兄一家从骨子里反感。 何况这个堂兄铜牙毒舌、自恋臭美,打小儿就充分消遣周围的人,攀高踩低,比他小一点的佳瑶总首当其冲。 这会儿佳瑶既对异地相逢感到欣慰,那株摇摇**坠的浮萍之心突然有了依托。又因回首见这靠山如此不堪,轰隆一块大石碎得七拼八凑,委委屈屈的泪冲成泥石流。佳瑶赖在地上。 郝友乾占着贾琏的皮囊,换上天然的鄙夷神态道:“这么大的姑娘叉着腿往地上坐,也不嫌寒碜,地上多脏啊,快起来。”他抱臂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路上的扬尘弄脏他的鞋袜。 佳瑶白了他一眼。贾琏似笑非笑道:“个子大了,还跟小时候没变化,动辄就吊个死鱼肚眼睛给我看。” 郝佳瑶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拍衣裳的土,拎起食盒要走。 “瑶瑶,嘛去啊。”贾琏拦住问。佳瑶面无表情道:“给琏二奶奶送点心。” 贾琏恍然捶了下手心,道:“我说这几日那夜叉吃的有滋有味儿,满屋子都香,原来是你做的,难怪呢。甭送去了,给我吃,咱俩顺便去叙叙旧。” 他长臂一伸,嬉皮笑脸道。贾琏虽然一向对这个妹妹夹枪带棍,逮个机会就损一段,一旦涉及这个妹妹做的食物,立刻百刚练成绕指柔。 佳瑶就被裹挟着进了灰瓦房,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堂哥在咀嚼中透露是怎么穿来的。原来是贾琏偷拿了爷爷的书。贾琏右手竖三指对天哭曰:“天地良心,我是看老爷子包的书皮儿上写的是红宝书,哪里知道是这玩意儿。”佳瑶没好气地一嘁:“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贾琏换上一副正经表情,道:“你个柴火妞懂什么,这些书马上就要涨价了。”佳瑶眼睛里写着问号,贾琏高深莫测地作势观星道:“因为书中自有盐如玉。” 郝佳瑶托腮道:“那我怎么会来?” 贾琏摇了摇头,满足地吸溜着燉奶。他心里偷偷想,不管这丫头怎么个来法儿,今日相见,是他由来之后最舒心的一天。他也着实喜欢跟这个小堂妹斗嘴,最不喜看她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还想激发她源源不绝的活力,别扭地挖苦道:“怎么,不乐意啊,就爱陪着那老爷子?你来这儿见着我跟见鬼似的,摆一副丧钟脸给谁看呢。” 郝佳瑶偏头不理,倒是窗外传来扑哧一声。贾琏箭步一窜,将一獐头鼠脑之男子拎回屋内,那男子只管笑得打跌。佳瑶躲到一旁挡住那男子的唐突,贾琏脸色阴暗道:“薛大兄弟,什么阴风把你给吹来了。” “嘿嘿,琏二爷好雅兴,能在二奶奶眼皮底下拐丫头。可惜人家看上的是糟老头子,我可全听见了。”这正是薛蟠,刚巧听着了一句尾音。贾琏迅速盘算利害,冷着脸道:“薛大兄弟,葫芦寺的案子还没判利落,您就真敢这么得瑟。” 薛蟠得意道:“好说好说,谁叫我舅是王子腾呢。” 佳瑶和贾琏对视一眼,充分意会了对方的意图。说时迟,贾琏一把将薛蟠推到炕上,薛蟠高呼:“哥哥这可了不得,收不得丫头也不至于这么大转变。”佳瑶把食篮递给贾琏,贾琏毫不客气地往薛蟠的脑门招呼,皮笑肉不笑地奉送一句:“只要你爸不是李刚。” 薛蟠嗷了一声就没后续了。佳瑶看着巍然不动瘫软在炕的小山丘,有些怕,情不自禁拽拽贾琏的袖子:“哥,这不会死人。” 贾琏拍拍手:“薛胖子皮糙肉厚,板儿砖都拍不死。这货是吓晕的。”他老神在在地一撩薛蟠的裤裆,果然湿了一团。贾琏揽过佳瑶的肩说:“走瑶瑶,今儿给我做点儿好吃的。” 于是郝佳瑶只得根据贾琏的吩咐,用刚从田里剪下的春韭,炒了喷香的鸡蛋,放入虾糠,一点点海盐,包在面饼里封口捏花儿,上极少的油,耐心炕出脆脆的焦边儿。贾琏闻香而动,也不怕烫,直接从锅里拿,美美地吃着韭菜盒子,边不忘损上几句。 “你牙上有菜,还特么贫呢。”佳瑶其乐融融地反击。 火蕊吐信春意浓,夜雨春韭,新炊黄粱,这正是大地复苏的四月天。 正文 怡红院(3)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能遇到一个血亲,好处是一下子感到踏实。对这么个或是平行于宇宙的空间、或是凭空杜撰的野史杂谈,知道里面有个人还能共同分担焦虑或思恋,便觉偏安。 不好之处,是得看这个血亲是谁。 暂居怡红院一隅的郝佳瑶,每天的主职再不是喂雀儿,天刚蒙蒙亮便一路小跑,到园外的贾琏住处供他调派差遣。贾琏,也就是她原本的堂兄郝友乾,其现任夫人王熙凤日日夜夜事务繁多,在贾琏日记里的描述说是“被人群簇拥着,满头大汗,喝五吆六,指手画脚的忙个不停”,凤姐在众星拱月之中自尊心、权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贾琏却清闲至极,最爱躺在藤椅上晒那明媚笑靥似的朝阳,再饮上一口藤壶里的母鸡参汤。 郝佳瑶蹲坐在矮他半截的小马扎上,一边睡眼惺忪地看红泥炉上的新茗,一边腹诽这过分悠哉、能把她任意搓扁捏圆的堂哥。 “我这耳朵边上怎么有小虫子在吵啊,哦,原来是瑶瑶你呀,又跟那儿嚼哏呢,就不怕二爷我拿小拇指头碾扁了你?”贾琏像正午的大猫一样半眯着眼,笑道。 “嘁”。佳瑶低着头,眼皮儿一耷拉。她最近常这么表示不屑。 “哟呵,跟着这帮钗啊粉儿的,咱们家的兔儿幺幺也成淑女了,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画虎不成反类犬。”贾琏出言不逊,连佳瑶幼时的诨名都搬出来讽喻。他心底还是更喜欢那个插科打诨的郝佳瑶。 佳瑶望着眼前那张陌生的脸,只在眉宇间捕捉到了堂兄惯有的邪佞,是那个从小时候起就能轻而易举拐走她的零花钱的克星。佳瑶叹了口气,道:“我可惹不起您,我就想在这儿过过自家小日子,别无所求。” 贾琏阖眼听着,边拿指骨扣扣椅背:“难怪你这么消停了。可你现在只是一个低等丫鬟,改日被谁瞧上了给收做偏房,或是给卖出府给谁家做三做四,你还等着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再生一大堆小崽子。这也行?” 郝佳瑶倒吸一口气。贾琏话糙理不糙,这些事,她自觉尚小,意味瑟缩在厨灶碗筷间便无妨。可她望望自己胸前的鼓包包,那每月汹涌而至的葵水,又是好一通惆怅。 贾琏还在那里一张一合地表演□儿:“就算你姿色不足,或者缺了正常女子的需求,非得学那栊翠庵的带发姑子,也成,搞不好就是下一个灭绝,你可得离小爷我远些。” “我现在就离您远点儿,免得污了您的法眼。”佳瑶抬脚要跑,被贾琏拉住手,不依不饶道:“瑶瑶,你可还欠着我一碗火腿炖肘子呢。再说你能忍得了茹素?甭逗了,以前每回你都把碗里的萝卜白菜扔给我。” “你夹菜的时候捎带了我好几块儿肉。”佳瑶瞪眼道。 “做妹妹的还跟哥哥计较这么点东西。”贾琏的话很符合俩兄妹小时候住在爷爷家里的场景,一时间俩人都软了心。这时贾琏的独门小院里来了个混世魔王,蹑手蹑脚地走到佳瑶背后,冷不丁地嚎了一声,唬住兄妹。 佳瑶甚至被吓到软坐在地,她生怕是凤姐的眼线来网住她这只小虫。那人却是个清俊活泼的公子哥儿,为这恶作剧得意,笑得前仰后合道:“哪里来的软脚虾,连凳子也坐不稳了。” 贾琏抬眼一看,阴阳怪气道:“宝兄弟,你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可是你屋里头的濑尿虾。”很衬你这个癞头和尚,贾琏心中补了一句。 原来这淘气蛋子正是荣国府里的奇葩贾宝玉,怡红院的富贵闲人。宝玉讪讪地摸摸鼻子,爱惜女儿,赶紧伸手要去扶地上的佳瑶,一面换上好声好气: “我屋儿里的?此事是不巧,倒是我的疏忽,前儿我还不认得小红,今儿又有这么一位。姐姐怎么称呼?” 贾琏拍掉宝玉的爪子,心里不快,想,情不情的呆子又扯什么姐姐妹妹。扯你妹甭动我妹。又不敢明火执仗地跟这阖府上下如宝似玉的大宝贝儿冲撞,便岔开话题:“宝兄弟是来找你凤姐姐?不巧,她忙去了。” 宝玉暗自揣度自己屋里的丫鬟在贾琏这里作甚,嗅了嗅,好像在闻空气里的不寻常。若非炉上的小壶吹起哨儿,只怕佳瑶不打自招了。她慌脚鸡似的劈手就要去取,贾琏自然爱惜他细皮嫩肉,退后几步。 宝玉这情呆子却也伸手去拿。两手交握,肌肤熨帖,宝玉与佳瑶都是脸颊红透。贾琏粗暴地拉过宝玉的前蹄作势查看,道:“哎哟,您昨儿才在赵姨娘那处烫了一串燎泡,才被二太太好一通数落。老太太还叫我那位彻查,好容易罢了,您别见天儿地给我们惹乱子。伤着没有。” 宝玉涨红了脸,细密的汗珠覆住饱满的天庭,佳瑶看,好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不禁目光里溢出脉脉流光。 贾琏见状更不快。那顽石呆子则红彤彤羞答答地道:“琏二哥哥,与旁人不相干的,老太太问起也不怕。内个……你抓疼我了。” 一句点睛之笔,宝玉亮了。 佳瑶见堂哥眸底暗光阴鸷,忙打个圆场说:“喝茶。” 桃花性味甘,平无毒,可消食顺气。因杏花开过,桃花初放,佳瑶便做了糖腌的桃花卤子,取那园子里的枝头新蕊,摘瓣去蒂,撒上粗粝海盐,搓揉之间去除杂余水分,再洗盐捣膏,黏黏糊糊,加入白糖拌匀,放在正德白瓷罐儿里,藏于背阴处。每每要吃,便挑出一些,沸水冲泡。 若是讲究的,还要再在碗里放几枚新摘的桃花苞,只一杯,笑靥如桃。 贾琏品了一口桃花茶,氤氲晕染了他的俊秀。他从杯中倒影里自信地抬头,不满地瞪了佳瑶对宝玉的殷切。宝玉那满头的小辫子就像美杜莎细软的蛇头,勾得他那一贯只知道吃的堂妹,桃心眼一闪一闪。 其实宝玉是在大谈饮食八方,说《千金药方》里记有桃花三株细腰身,《普济方》里教人做桃花白芷酒。佳瑶一听就来了劲儿,简直是难逢知己,便也多说几句,于是宝玉兴奋了。 贾琏重重地放下杯,那二人不觉。贾琏自己不甚踢翻了茶壶,那二人异口同声食指点唇说“安静些”。贾琏的心情,跟丢了钱财一样猫挠的,他一摆手上园子里外去透气儿。 宝玉这才一拍豁亮的脑门,跺脚道:“哎唷,我这是来找琏二哥哥同去赴约哩,他倒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佳瑶拍拍裙边的土,起身。宝玉拦住她,笑说,跟我走。 正文 怡红院(4) 贾宝玉先着人把郝佳瑶打扮了一番,却是换上不伦不类的男装。佳瑶耐住性子劝道:“二爷,换身男装就能被别人当做男的?这是书上瞎编的。” “谁说的。男子换个女儿装,不是照样妩媚风流。”贾宝玉信心十足,他想戏里戏外那么多的扮装,男扮俏花旦,史书上木兰从军安能辨她是雄雌。佳瑶听到宝玉之谬论,想说这种情况的确有,春哥曾哥哥斯拉,但她本人没能力扮得那么暧昧。 道理与他说不通,幽幽铜镜前,便是郝佳瑶方巾深衣,腰围大带,石青色沉稳含蓄。佳瑶个子在同龄少女中较为高挑,但毕竟撑不起,松松散散平添飘逸。 “姐姐穿这个好看得紧,倒不输芳官儿了。她那日也是要挽纂带翠,我偏不让,倒不如剃去这些短发,当中分大顶,岂不爽快。”宝玉美滋滋地指手画脚,他喜欢把自认为的美强加于人。佳瑶缩了缩,她可爱惜这头黑发,休想擅动毫毛。 “姐姐这身装扮,倒让我想起了个故友。”宝玉搭着佳瑶的肩,神情迷惘又哀伤,仿佛那具魂魄悠悠折返,在他面前粉面朱唇、怯怯羞羞。宝玉情不自禁唤了一声,鲸卿。 他思恋的是他又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秦钟。 宝玉甩甩头。他因一早收到王爷的邀约,心情十分爽美。饮了一杯桃花茶,通体舒畅。再与这灵巧的女子甚感投契,见她不似根腐朽木头,性情中人的宝玉便抛了世俗锁,对佳瑶另看几分。 郝佳瑶知宝玉好男风、无坏心,纯然痴呆,便这么由着他领去了。宝玉的小厮早就牵来了高头大马,心腹茗烟过来打了个千儿,脸朝着宝玉道“二爷安”,眼角眉梢绊在佳瑶身上。他一眼识穿,话里勾到:“二爷,这么会子工夫,天上又掉下哪个妹妹来了。” “去去去。”宝玉嬉笑挥斥,一面偷问,“姐姐还没说怎么称呼呢。” “阿瑶。”佳瑶想了想,具以实告,“郝佳瑶。” 宝玉念了念,笑:“姐姐这名儿真是应景,今儿王爷就是下了帖子请咱们去一品佳肴的。佳瑶,贾瑶,今儿姐姐不妨就扮作是我远房支系兄弟。嗳,可是琼瑶的瑶?瑶乃美玉,姐姐与我有缘哩。” 佳瑶心想,你全家都琼瑶,摆摆手以示不敢当。宝玉呵住她的手,小鹿一般纯澈的眼神望进她的心底。于是,就被这目无纲常、随心所**的公子哥儿领去见了本不该抛头露面瞧去的外人。 有个穿着秋香色立蟒紫狐腋箭袖的年轻公子,一面爽朗大笑,一面抬帘入了厢房,脸上稍见淤青。宝玉连忙上前关切地问到:“这是怎么着了,前儿跟都尉的儿子动了拳,还没好利落呢?” 那公子轻巧挥开牛皮糖一样粘上去的宝玉,把那紫金马鞭放到梨木桌,笑着打哈哈道:“那伤早就好了。不过是前日随队打围,偏巧在铁网山上挨了兔鹘一翅膀,还丢了到手的鹿。否则今日献来,可不好极。” 宝玉温情地望着说:“还是小心些的好。”他可舍不得这么位文武双全、胆大心细的翩翩知己,刮伤了蓝颜。宝玉又为佳瑶引见,原来这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冯紫英大咧咧地打量起郝佳瑶,宝玉扭扭捏捏道:“这是我家远亲。” 冯紫英立马上前一步,艳羡地啧道:“宝二爷家里好福气。”话未落,便有一声清冽的声音顺竿而起:“冯大爷的福气也不少,都尉今儿可是故事重提,您倒不知往哪儿避去了,还不得靠我们帮着言尽周章。” 言谈间颇具无奈与维护。便又是年轻俊美的公子走进来,戴万字巾,鸭卵青色直裰,宽白护领、暗摆飘飘,玉带钩住围丝绦,折扇摇摇,锦缎扇套别于腰。若那冯紫英有如蓬勃骄阳,这位,倒似皎皎冷月。 冯紫英讪笑道:“卫兄弟,于你不过是顺口之便、小事一桩。” 宝玉又凑上去巴巴地望着说:“上回一别便个把月了,听说你去了塞外,可好?”那公子也是金陵王孙,卫若兰,淡淡地点了点头。宝玉又从衣衫内里掏出个红缎包,笑道:“上回初初相遇,没得准备,我这通灵宝玉送不得,这个倒送得。”便把那带着体温的金麒麟郑重地放到卫若兰的手上。 冯紫英噗嗤一笑,挨了卫若兰结结实实的白眼,又引出两位并肩而立的公子摇扇笑不语,这回连宝玉都未必认得。那四人站在一室,仿佛天下的曦光都被占尽,所谓蓬荜生辉。 宝玉的脸蛋因激动而红似彤云,双拳紧握,身形摇摇。他以前大谈男子腌臜,然而见到了如斯风骨,便不禁长叹造物主何其英明。郝佳瑶忍不住小声说:“公子,淡定。” 人未至,香先散。又有温婉女声飘然:“诸位王孙公子久候,王爷今日特特宴请,本**与诸公子不醉无归。惜朝内公务繁琐,由不得身,便让奴家代罚三杯,略表歉意。” 说着,便是一位妙龄的娉婷女子款款入席,她的小婢连忙端上白玉酒盅。女子眼波流转,扫视满堂,方才的四位公子之中身型最魁伟堂堂者忙执杯换盏,客客气气道:“卿卿姑娘言重了。” “请小侯爷安。”被换做卿卿的佳人朱唇轻启,梨涡隐隐。原来这公子便是京城四少之首,锦乡侯之子韩奇。与他同来者,不消说是陈也俊。这四少在金陵城里最受欢迎的单身男子榜单里紧随北静王。 那这位卿卿姑娘,小红跟佳瑶曾提过的。北静王爷的红颜知己。 卿卿正在为贾府宝玉与四公子介绍,宝玉热络地上前攀谈,把佳瑶晾在一边。卿卿早从第一眼就辨出佳瑶的尴尬,她若有所思,与那小婢耳语几句,小婢带着众小二随扈端来一碟碟的桃红柳绿,即刻把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卿卿嘴角微上扬,矜持道:“王爷下了帖儿诚邀诸公子一品佳肴。卿卿不才,但蒙主眷宠,斗胆做了这茶馔春九品,请公子批评指教。”众人忙说不敢当,让王爷的女人给他们做菜,当然不敢当。 佳瑶已经被这桌上的争奇斗艳给斗败了。 小婢骄傲介绍道: 第一品,雪耳朵朵、芦荟剔透,被雪浪喷珠似的碧螺春茶冻相拥,蜂蜜润泽,观似冻玉细雕,景德镇玉瓷托如莲座。乃雪里藏春。 第二品,鲜菇瓣瓣,安化千两茶,经勾芡增稠,盐糖提味倍添鲜。鲜菇圆润似卵石,滴露涟漪泛滔滔。乃**似海。 这样一品品说下去,不知要到何时才算。粗略再看,便有:祁红玫瑰香入了御制稻,绿叶苦丁茶揉进雪花面。冻顶乌龙浸了凤尾虾,普洱生茶炒了鲜芦笋。云雾腌制鸡软骨,绿茶敲碎蛋黄酥。 凤鸣春晓,怀素听春,碧丝春縧,春意绵延。诸此九品,浓妆淡抹总相宜,散发着浓浓的春气息。 卿卿见在座无不惊艳,春上眉梢,道:“王爷说前儿尝了茶入肴馔,用料略单薄寒微,意境到底不错。卿卿领命,惟愿王爷福体安康、春风得意。但唯恐做得不周、不及他人。今儿难得公子佳人赏面,奴家有礼,请。” 是谁,边威胁她,边嚼着虾。 正文 怡红院(5) 贾琏,也就是郝佳瑶的堂兄郝友乾所借居的皮囊,辗转听到了花魁卿卿的九春宴,自是掩不住的好奇,不禁动了口腹之**,他巧舌如簧、焉能不尝。 更是因为郝佳瑶那坚决干脆的回绝。能让厨艺精湛又颇为自负于厨艺的佳瑶态度强硬地答“不会做”,暂且不说是否难做难于上青天,丫头心里那份失落,藏得很浅。 贾琏必定要去一窥究竟了。 不过,贾琏眼珠转了转,去“天外飘香”这等销金窟,必须要带着凯子同去付账的。所以贾琏眉开眼笑地喊住薛蟠,不喊薛大傻子,顺理成章地改口薛大哥,叫得亲切,全然忘了前儿刚拿漆盒砸人家。 要说这就是贾琏,也就是郝友乾的本事。这一生,绝不与钱过不去。 薛蟠见到贾琏,条件反射虎躯一震。贾琏揽过薛蟠的肩,循循善诱,薛蟠听贾琏把他媳妇、王家、薛姨妈的亲戚关系一摆,听贾琏分析我老婆的舅舅也是我舅舅,他抖颤着短腿说:“那咱俩都是外甥?不打我了?” “我它喵的打李刚也不打你。”贾琏笑嘻嘻道。便哥儿俩好的勾肩搭背往八大胡同百花深处去了。 结果双双碰了铁钉,卿卿姑娘今非昔比,再不出台。 更让贾琏咬牙切齿的是尽管他试图用日记来为自己洗脱漂白,却依然在金陵人口口相传的八卦里闹成了大马猴。他是在勾栏胡同小解时无意听到那些穷酸秀才磨牙。他,与泼皮倪二、小霸王薛胖、戏子蒋玉菡,并称为“京城四骚”。 郝佳瑶听到堂兄这个典故之后笑得连连喊肚痛,眼看堂兄脸上要飘暴风雪了,才勉强止住笑,拿袖子擦拭眼角。贾琏撂不下再狠的话,瞪了堂妹好几眼,怏怏去了,去忙他叫人摸不准头绪的营生。由此贾琏分散了心,佳瑶便得以安居怡红院中闲散。 却也有人频频缠上来谈天说地,宝玉。他那一大票附庸紧随闻风而至。 佳瑶成了明显的靶子。既怕那个耐性极佳却总有意无意盯得她脊骨发凉的袭人,到王夫人面前参她一本。又被晴雯的伶牙俐齿呕得胃酸,连四儿五儿六的都拿话挤兑、上头上脸。佳瑶只得默默躲在灶边,宁叫炉火熏得脸儿皴红,也不敢站在枝头椽子烂。 能够取用的食材骤减,巧妇难为。但绝不能由此熄灭钻研厨艺之心。 佳瑶站在灶灰上,小心翼翼地把各色别人用余下的菜叶、茶叶拢成一堆堆绿丘,您瞧好了,有艾叶、薄荷、细叶金钱,有斑笋菜、山梨叶、大青叶、香树叶、雪薯叶。豇豆、海带切成细段,粉条、黄豆泡得饱满圆润,花生、芝麻烘得喷香酥脆。香菇切丝,黄花择净,晒干的橘皮撕一些。 佳瑶取来山楂木制的鉢,楠木粗棍,抓一把明前绿茶放入鉢内,舂捣成细细的粉末,再把那一捧捧绿汪汪的春意浓不断地添进来,把那备好的辅料悉数添入,撒些精盐,边添边转动擂鉢,直到一切原料擂成酱状茶泥。 这时火上煮的泉水沸了,把那滚烫的开水灌入擂鉢之中,陋室飘香。 客家擂茶,九曲回肠。 香满怡红,惹来那些斤斤计较的丫鬟私语,惹来庭中漫步的鸟雀张望。擂茶,取之于山野,烹之于征途,映日月星辰,染风霜雨雪。贵在天然,海纳百川。 被宝玉一脚踹在心窝上吐血心凉的袭人,饮了一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 感了风寒还要在病榻勇补孔雀裘的晴雯,饮了一碗,治疗感冒,药效快。 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良物。 袭人捂着痛煞煞的心口道:“还不快给宝二爷端去,他跟那个什么兴隆街的雨村大爷话不投机,快要扫客出门哩。等会儿再惹得政老爷不痛快。” 于是郝佳瑶就硬着头皮提着碗碗擂茶去解围。 若说这位贾雨村,腰圆背厚、面阔耳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外貌看去委实是个正经人。问题出于他太正经,葫芦寺断“逢冤”那桩冤案时亦是这般正经。这番正经,同道中人的贾政就欢喜了,希望不正经的儿子多跟他学学正经。 宝玉一眼识破贾雨村的假正经。不爱见,却给他一百个熊胆也不敢忤逆老子,蹬着靴子、葳葳蕤蕤。宝玉就是这般不识大体、不屑掩藏。佳瑶过去的时候就看贾雨村挥洒谈吐引贾政频频颔首,宝玉的白眼快要吊上房梁。 宝玉闻着青青草香,一跃而起,懒羊羊变成喜羊羊,笑嘻嘻道“好佳肴,你竟来了”,径自就着她的手取过,大啖香茗。贾政因有外人在场,隐忍不发,憋住鼓鼓的气势棒喝佳瑶:“宝玉,这又是你那里的丫头,又给起了什么刁钻名字。” 宝玉知父亲还为花袭人这所谓的浓词艳赋而怒,腹诽老爹荒唐,**分辨又不敢,唯唯诺诺地听之训斥。倒是那贾雨村,昔日曾有从甄士隐家娶到娇杏丫头为妾的旧事,因而对丫头格外上心。 贾雨村以袖遮饮茶,眼里,上下打量好个她。佳瑶与他目光冲撞,流于别处,却被摊放于桌上的《金陵晚报》吸引住目光。那是贾雨村随身必备的文化表征。 贾雨村虽有疑虑,还是立刻心领神会道:“篮子空了,需得垫些什么才好。”就把报纸三下五除二一折,塞到提篮里。又装作男女设防一般忸怩,装作专心品茶,看碗里的春山如笑。 佳瑶退下之后方知报纸的用意,里面夹着一张贾雨村的名帖。只见长七寸、宽三寸的小纸卡上龙飞凤舞书有贾化二字,又有字时飞、号雨村。贾化连篇。 联系方式,是溜到金陵府的后街北小门,举名帖,扣三声,当传唤。 佳瑶把那名帖轻轻对折,墨宝藏其中,捏捏厚度,满意地垫着屋里那把缺腿儿椅。这些天她找了不少轻飘飘的草纸,到底没能得心应手。 佳瑶正想着如何善用晚报,一抖,夹于其间一张鲜妍粉底儿的粗劣薄纸翩然而落。那种纸张的颜色,很具有挑逗人读它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意味。 标题端正写到“京城四骚香艳秘史,与他们不得不说的故事”。 纸张的背面潦草地抄着护官符,贾不假、丰年好大雪这些,是贾雨村的练笔之作。必是时时默写、强化记忆。如此说来,贾雨村带的是时事内参,看的却是内里真章。佳瑶笑想。 再看京城四骚的简介,与护官符的文体格式有些相像,文辞水平当然差远了。 琏不怜,情妇与继母差不了几年。 倪泼皮,放高利,照顾红颜到葬礼方显义。 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 欢场好大靴,小男人迎娶大女王。 如是我闻。 正文 怡红院(6) 自从贾琏听闻己身隶属于“京城四骚”之后,起先无比反感,慢慢儿倒接受了。据他夫人王熙凤的大丫鬟平儿说,贾琏隔三岔五就约上同为“一骚”的薛蟠不知所踪,关系好得焦不离孟。 这倒不坏。郝佳瑶想,有人绊住她堂哥,须知贾琏的皮囊里住的是她现代堂哥郝友乾,便省得他见天儿得使唤自己。 春去夏至,荼蘼花谢,佳瑶在怡红院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她现在已是个升格了的初级厨子,再不单管打杂生火,便勤奋钻研、手艺日臻。 贾宝玉喜她能与他一样旁征博引百家讲谈,东辣西酸南甜北咸,说哪儿都知道。佳瑶心说,好歹是打信息时代过来的,唯一这么点儿优势。如此亲厚着,引来旁人的嫉妒,排挤也不免俗。 后来处久了,袭人、麝月一流喜她安分守己,寡言少语;晴雯喜她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去做菜,不巴结。其实是大伙都觉察出她并无向上夺宠之心,便都收了猜忌,改为示好拉拢。 佳瑶虽然不想拉帮结派,但不得不说,人类,其实都是孤独的产儿。必须搞一些小团体,强化内聚、抵御伶仃。贾琏不就是由此才与他明显瞧不上的人物相投相交的吗。 你看怡红院里这么几个小人儿,还得分成三拨。佳蕙、五儿几个小辈儿抱成一团,一等丫头之间则根据彼此的个性志向,桥归桥、路归路。 你再看大观园里矜贵的十二钗,也有主次之分,遑论藏于薄命司的正副册。积极活跃的,才华横溢的,受到史老太君宠爱的,出场次数多的,这些是主流。是世外仙姝,金玉良缘。而孤僻的木讷的冷漠的呆笨的,尘归尘、土归土。 这日骄阳流火,怡红院内收到了贾府的三姑娘贾探春下的帖儿,说要结社,大观园内的房客们很是赞同,特别是善于写诗诹文、有才无处发挥者,忙忙地聚集起来。 她们要先给成员起雅号。一开始可没那么繁琐,她们相互称美,比如美颦、美钗,叫得不亦乐乎。后来发现这一称呼被外界沿用开来,无法体现姐妹团的独特个性,遂改用更为雅致的潇湘妃子、蘅芜君。宝玉作为姐妹团内唯一男宾,美滋滋地定名为怡红公子。 佳瑶要给在秋爽斋聚会的姐妹团奉茶递水,故而随着公子来了。站在不曾隔断的开阔之房中,众人围着花梨大理石桌案,妙的是案上既有徽墨宝砚、笔林帖海,大观窑盘装佛手、汝窑花囊满白菊,大方得很。 佳瑶与其余丫鬟在外围侍立,她对诗词倒还有那么些兴趣。很快就看出,有人是真真不感兴趣,频打瞌睡又撑起惺忪的眼,故意津津有味地听着旁人对两盆平平无奇的秋海棠高谈阔论。 是为贾府二姑娘,迎春。 贾迎春诨名二木头。写诗恰最是需要**澎湃、多愁善感,故而迎春的平铺直叙稍显逊色、屡屡遭贬。而她又被要求苦下工夫,务必满腹诗书、满口墨香。犹记年里大姊元春省亲归家,命众姐妹题诗助兴,独薛宝钗与林黛玉各领风骚,盖过阖府三春的风头。这事儿,一直让她被爹娘戳着脑门骂。 迎春托腮望着那根越烧越快的梦甜香,愁眉不展。她想真该寻个借口不来,又想星象说她今日不宜访亲,真准。 探春推推她,笑说:“二姐姐想什么想得神游太虚,莫不是过会子得着哪路神仙的一首绝妙好诗,倒让我们刮目相看。” 迎春回神一看,能写的基本都写完了。因是押了十三元的韵脚,盆、魂、痕、昏四字。迎春心想,我这是作诗**丢魂、面上涂泪痕。少不得又打起精神听李纨寡嫂评析,风流别致属妃子、珍重芳姿论蘅芜。 探春又催迎春。香烬便要受罚,迎春银牙一咬,索性|交了这般卷: 昔闻游客话芳门,濯锦江头几万盆。 纵使许昌持健笔,可怜终古愧幽魂。 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脸薄痕。 巧笔写传功未尽,清才吟咏兴何昏。 笔未停,黛玉蛾眉一扫,冷笑着去抚院内的梧桐。宝钗以帕掩口,垂眼不语 探春与李纨皆是面色尴尬,惜春尚小,却也在那儿古怪地笑。宝二爷果然二了,拉着迎春的袖子道:“二姐姐,你是肿麼了,怎拿这两首出来。” 一首是唐代贾岛写西府海棠的幽姿淑态,一首是宋朝宰相王安石的吟咏雅兴。也就是说,都是他人所做,不是迎春原创。 迎春也未必知道自己怎么就莽撞了,星象说她近日糊涂,一语中的。 要说抄袭在百年后的文坛,倒也算不得什么事儿了,固然抄的出口诛笔伐,但公众多半儿会健忘地宽容了,有奶就是娘,抄着抄着还能入住作家高尚的协会。瞧,又是一个小团体。 但在高洁的精神世界大观园,想必姑娘该有沉湖之心。佳瑶看迎春蔫蔫的,委委屈屈的,茫然无助的样子,不忍之心油然而生。 于是烙饼解围。 用的是章丘羊角葱,这种葱叶色金黄,与烙饼颜色甚搭。又摘了些南方进来的胡葱,质柔味淡,碎碎的绿色很喜人。揉面饧面这些工序已做顺了手,不必赘言。把那擀好的面饼上抹匀精盐和香油,撕了葱叶,撒了些椒盐。拉成极大极薄的样,再紧紧实实地卷成一个卷儿。 均分成剂子,揉圆卷匀,再擀成一个个薄饼。极少的油把它炕出微微的焦脆酥香,浇了勺沁芳溪水让口感柔软弹性。 这么一盘东西端上案桌时,那些个娇客女眷无不瞠眸观望。 宝玉捂着肚子笑道:“阿瑶,你这端的哪门子大饼,莫不是武大郎转世做的。” 佳瑶抹抹围裙上的面粉,答:“梦见的。” 宝玉闻言笑得更欢。探春道:“这倒也好,我最爱这闲云野鹤的洒脱。”说毕便挽起袖子,率先取了一块。黛玉指着探春笑道:“快把这个‘蕉下客’牵了去,炖了脯子夹饼方好。”她在继续方才的笑话,蕉叶覆鹿,笑探春起的这个别号。众人一听哄笑一团,也纷纷细嚼香葱烙饼。 宝玉吃着两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原来二姐姐方才是梦了诗。是悟了!” 李纨也忙补充道:“古往今来林林总总多少个梦,庄生晓梦、周公解梦。梦里诗句大抵也是有的。兴许咱们这会子也是在做一个梦哩。” 佳瑶一怔,心想,您精辟了。这只是一个红梦。 宝玉讪讪地为他的不识趣而大肆补台,迎春倦色浮面,她是真累了。于是大家商议了一回,方各自散去。暂且无话。 正文 怡红院(7) 秋日的诗会,贾迎春梦里抄袭,连她的贴身丫鬟司棋都敢话里捎带鄙视,这位贾府二小姐半句反驳也没有,委实懦弱。郝佳瑶怜惜之心顿生,或者说她也是求现世安稳的。 何况她发现了迎春的天赋异禀,比如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的解梦和星相学。便在私下无人时,相谈甚欢。这世上的人才,焉能如出一辙,只是被普世标尺拦住齐头并进,自此非得分翘楚。 “阿瑶,你上回说是梦到了做烙饼,那你定是个勤俭的女子。”迎春放下手中的书,周公解梦,笑着对来紫菱洲的佳瑶说,佳瑶也回以微微一笑。 她今日给迎春做了菱粉糕,原本舅太太家拿过来分给姑娘们,漏了给迎春的,佳瑶便自己学着做了。用老菱角蒸熟碾磨,放入炒熟的黑芝麻,混在面粉里做成糯糯的糕。补脾胃、强脚膝,迎春也是一到秋冬便手脚冰凉。 迎春又道:“阿瑶,上回你说你是哪月生的来着?” 佳瑶回:“五月,哦,是四月。”前为公历。 迎春笑眯眯道:“到底是五还是四,须知这差着一星半点儿就不准了。” 佳瑶歪头想了想:“四月中旬罢。” 迎春卷着书拍拍头,若有所思地说:“那就是大梁。”她看佳瑶茫然,补充说明道,植物过冬前积蓄的能量就叫【大梁】,用一个词概括,未雨绸缪。 “阿瑶,生于这个星座的人呢通常有先见之明,看得也长远,务实又善于算计。”迎春娓娓讲来,不由想到曾为助兴给元妃敬献的谜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说的便是算盘,她不想被拨成算盘。 佳瑶心想倒也相衬西洋的说法,又问:“二小姐呢?” 迎春收回心神,还是那般观之可亲:“我是生于盛春时分,三月末,降娄。”所谓【降娄】是指植物的茎,生于此时便像茎一样无私地输送养分,也就是为他人无私奉献。但自己遇到麻烦时却束手无策。 那还真是准了。佳瑶想。 迎春难得遇到愿意谈这些而非伤春悲秋吟诗作对,兴致一发不可收拾,与佳瑶咕咕哝哝大半日,直到司棋姑娘不知从哪儿觅完野食,怪叫道:“姑娘说的头头是道,您那位二哥哥可是左催右催的,等着您的东西呢。” 迎春脸色微变,迭声不妙,一面手脚并用,她先用银丝花针穿茉莉,又裁剪薄纱,左手捻细线、右手缝牡丹,佳瑶好似看到某时装秀的后场。 司棋站在那儿嘟嘟囔囔,说什么亏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拿姑娘不当回事,学他家娘儿们那般吆三喝四。又说二姑娘真真是针戳了也不知疼的木头,由着他这样使唤,若赶上三姑娘那朵刺儿玫瑰,必给他几句找补。 佳瑶很是佩服迎春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执著于她的活计。没一会儿的工夫便抖出一件似披风不是披风、似围裙又非围裙的古怪东西。 迎春抿了抿鬓角,对司棋说:“有劳你过去拿给二哥哥罢。”便又趁着歇晌的工夫拿起一本太上虚感应篇,对司棋的牢骚充耳不闻。佳瑶想,这是入了境界。 迎春对佳瑶暗地里说了自己的看法:“我现下统共只琏二哥哥这么个胞兄,横竖是顺手做些他要的,又何必推三阻四或是拿乔。” 原来与贾琏相关。说他他就到,这不,贾琏又来找上了佳瑶的门。秋菊团簇,他穿着咖啡色的交领短袄,抱臂在胸前。贾琏开门见山,说:“亲爱的瑶瑶,秋天到了,你该做些什么滋补大菜呢。” 你我皆知,这里头的贾琏实为郝佳瑶的堂哥郝友乾。 佳瑶摆摆手,说:“我最近是上头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好些都不会做,哪儿有时间再做私活儿。” 贾琏笑眯眯道:“瑶瑶你甭跟我装蒜,再难做你也有办法。我跟这儿候着你快俩小时了,可见你时间充裕、精力充沛。” 佳瑶仰脸道:“资本家也得遵守八小时工作制,我现在下班了,管、不、着。” 贾琏突然出手揉了揉佳瑶拢在一侧的垂辫,揉得她长发茸茸,挨了佳瑶的瞪视,贾琏换了副低沉的口气说:“算你有理。那好,你开个条件,怎么着你才肯给我那儿做饭。” 佳瑶深知最能剜到这个守财奴哥哥的痛,摊平手掌:“给钱呗。” 贾琏眼底掠过凉意,亥时从衣衬里掏出一张薄纸,上书“合同”。佳瑶没料到这招,贾琏怪里怪气地调侃:“先签一年。每天晚上,亥时到子时,你们宝二爷也早睡了。工作六日休息一日。按月结算,工钱公道,你到外头根本没这个价儿。” 佳瑶总觉得说不上哪儿别扭,犹犹豫豫不肯签。贾琏以退为进,收回契约,边说:“要不是这回给我闺女积点儿福份,不可能给你开这么优渥的条件。” 贾琏和王熙凤的千金巧姐正在出花花儿,佳瑶也是知道的。见贾琏都撂了重话,佳瑶也想多挣点银两,于是签了。签完就即刻反应过来,她应该与贾琏按项目结算,不坐班,人身自由都被限制了,再讨价还价就落了下风。 没辙,郝友乾命里富贵,诨号吸金鬼。摊上这么个堂兄,活该。 贾迎春还是免费劳力呢,金闺花柳质,被恶狼压榨,佳瑶在心里连骂贾琏。等贾琏把她带到工作地点之后,佳瑶可以吐血了。但见八大胡同里一家刚装修完毕焕然一新的临街,乌漆涂门方显考究,匾额题字尚缺。 此时暮霭沉沉,华灯初上,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地多了起来。一看,皆是公的。心底越是肮脏,眼神越是放光。不远处的灯笼支起来了,暖香扑鼻而来,险恶。 “郝友乾,你够狠。”佳瑶咬牙切齿地说。这堂兄丧尽了天良,居然让妹妹来这种地方工作。贾琏的毛爪子揽着佳瑶的肩,拥着她走进去,仿佛俯瞰疆域秋点兵的骄傲的帝君。 佳瑶想到接下来可能的不堪,使劲挣脱,眼眶都红了。贾琏斜了个冷眼过来说:“嗳哟丫头,没想到你还挺保守的。不过你省省心,别太高看自己个儿。让你做那个?我还不想这么早关张呢。我好容易从薛大胖那里挖来投资本金,精心打造了这个梦幻王国。” 佳瑶咬着唇不说话。贾琏拍拍手,空无一人的屋子瞬间亮了,佳瑶因光眯了眼,再定睛环绕,便是一个空阔的花厅,以红绿两色为主,浓烈鲜艳的对比生出无限的风流旖旎。窗棂雕花一尘不染,油亮亮地托着碗大的牡丹花。 这个厅叫怡红快绿。噗。 兴儿过来打了个千,说:“二爷,匾做好了,请二爷过目。” 贾琏便揭开红绸,佳瑶凑过去一看,四个烫金大字:天上人间。 正文 牡丹坊(1) 贾琏说,这花厅好不娇艳,定名牡丹坊。 但见这处鲜红亮绿、牡丹刻地,花鼓支成半圆阵型,藤蔓纹饰绵延不绝。甚美。确是描摹“十面埋伏”那场长袖善舞。郝佳瑶撇撇嘴说“原来你喜欢这类风景观光片”,贾琏微笑说,在这等风光宜人色彩浓郁之处,再上演岛国爱情动作片,相得益彰。 佳瑶满脸都是鄙薄的神情。 贾琏补充说明:“瑶瑶,你可别想什么逼良为娼。我跟你说,色是讲究境界的,寻欢对象自是要进行多次分类与筛选的。咱们这里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两不相欠,自古贞烈女子多,自甘堕落的也不少,甭拿你那有色眼镜编排我。” 佳瑶辩驳不过堂哥。问:“什么时候开张,不搞一个锣鼓喧天舞狮助兴?” 贾琏竖着食指说:“静静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开玩乐。若让他媳妇儿知道他在这里办风月营生,说他聚众嫖赌是一层,盘剥他的真金白银是更深一层。淫与银,都犯了姑奶奶的忌,到时再扒了他的皮。 贾琏信心十足。他想,凭他的阅历,焉能不尽得天上人间的真谛。便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潇洒,自在,这就是他穿越之后的观感,既已入世,若不欣享,岂不辜负。他就乐意在这浮华乱世中铤而走险,他就乐意被人指指点点。反正,银子进了谁的荷包谁知道。 闲话少叙,佳瑶想总归要好好儿赚钱。她的梦想是将来也在前门大街揽下一间铺子,做些正经饭菜。但单凭她一个小女子,怕也成不了气候,少不得要跟先行一步的堂兄搞好关系,为他日谋事。 月落乌啼。【天上人间】就在乌起码黑的月黑风高夜,挂上几小盏明明灭灭的灯笼,寓意开张大吉。佳瑶站在边角小门望了望,见小巷不远处光芒万丈,到了他们这里却黯淡入了地缝,吹风凉话儿: “堂哥,你是预备开鬼屋呢。” “啊呸,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你可别寻我晦气。”贾琏有模有样地请正了白眉神像,又拉过老鸨嘱咐她密密藏好五大仙家的牌位,摁着佳瑶的肩叫她也好好儿拜神佛。 俩兄妹便在花厅齐齐跪着,不约而同地默念同一个愿望:发财。 咚!——咚!咚! 月影稀落,菊残霜枝,别家人声鼎沸自然听不清,这打更声却落在兄妹俩的心上。来得久了,佳瑶也能听辨出,这一慢两快,即为夜半子时。 贾琏仍是神清气爽,饮了杯茶,伸了个懒腰。坐在一旁的佳瑶静观贾琏的侧脸,他下巴光滑、略有青渣,眉眼如描,浓而不烈,竟是兼备俊秀与阳刚的好模样。原来是美男。 说他与郝友乾像,是因为佳瑶并未因他现下的面貌而产生违和感。说像倒也不十足像,佳瑶叹口气,她实则并不太记得堂哥应是什么样儿了。 扑哧。贾琏笑了:“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赶紧做饭去,甭在我眼前晃,我可是付你工钱了。整天愣头愣脑的,死板,我就说老头子把你教成了小夫子,没法儿要了。” “嘁,他倒是想教你。”佳瑶扭开臊红的脸。 “是么。”空气里有贾琏若有似无的叹息,仿佛就这么勾着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遗憾。血浓于水,同病相怜。贾琏不喜欢这悲悲戚戚的氛围,不满地嚷嚷:“得了,赶快做点儿吃的,要取个好彩头那种。” 佳瑶往犄角旮旯处的厨房走去,头也不回地说:“早就预备好了。” 便在花厅临时支起了八仙桌。因是头一回聚餐,又无外人,贾琏的等级观念没那么浓重,便大家团团围坐。有头戴牡丹卖弄风情拗造型的老鸨,也有点头哈腰的大茶壶,这时倒都其乐融融亲密无间。 众人先是目接不暇地看着佳瑶端上佳肴。 凉的有汆烫好的芦笋浇上发菜丝,有蛋皮裹着发菜蒸出的金钱卷。 紧接着是肉松发菜焖豆腐,豆腐取用的是北豆腐,夹着肉松馅儿,更香。 主菜是凶猛的发菜蚝豉炖猪手,见青花大盘里齐齐整整摆着油亮红棕的猪脚,发菜一小撮黏连在上面,肉香扑鼻,煞是诱人。 又有一道发菜莴笋叶汤,一道酸辣髪菜羹。色泽两样,涵括两味。 贾琏的脸色像是开了染坊。一会儿是红的,可能是被佳瑶的手艺逗得蠢蠢**动。一会儿是黄的,大概是饿了。一会儿是白的,这个能肯定,绝对是心疼银子了。 但他又怕触了什么霉头,安慰自己说发菜发财。但还是要损一损,便臭着脸与佳瑶耳语:“瑶瑶,你这居心用意也忒露骨了,咱能有点儿文化么?” 佳瑶效仿迎春这块木疙瘩的淡定,欣然接受大伙的赞叹。哟呵,又抓住了她堂兄的痛脚,没错,就等着借由这块试验田,专门用她平素望尘莫及的山珍海味。反正贾琏敢挂出招牌,标榜要走高档会所精品路线,她就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时门口动静响,似有客来,贾琏冲着老鸨努努嘴,道:“芙蓉姐姐,劳驾去前头看看。” “嗳~~”那正当壮年的健壮女子应声,娇滴滴地答,生生截住了佳瑶预备喝的茶。佳瑶忙与贾琏悄声问:“她也是穿来的?” 贾琏饮了口从家里拿来的惠泉酒,说:“多虑,人家闺名芙蓉。” 那也是,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若真处处避忌,恐怕避不过来。刚好想到这个,佳瑶不禁挤眉弄眼地与佳瑶递眼色,贾琏看佳瑶憋不住坏笑的模样,登时明了,必是想到了今时往日两个【凤姐】。 “吃你的发财饭。”贾琏脸色发青,佳瑶抿嘴一笑。 芙蓉大姊裹挟着一个大汉进了来,且说那大汉虎背熊腰、昂藏七尺,被大姊搂着很是羞涩,一看就并不是同道中人。大姊可不管这些,来了便是客,何况她天然喜欢这种勇猛的类型。 大汉推不开大姊的熊抱,涨红了脸说:“我、我来吃饭。” 大姊灼灼电眼,拗出□的造型,娇媚道:“奴家这儿就是好饭,等着爷吃呢。” 这场景很喜感。贾琏起身解围,探询着大汉的身份和来意。却听从前门阴影里传来一句:“店家,我们途径这处,想来尝一碗擂茶。” 擂茶?在座的只有佳瑶心神一动,不知所措。 贾琏摸不着头脑,正**上前迎人,却被大汉如墙堵住路,不得近身。便知来者谨慎。贾琏聪明,示意大茶壶熄了花厅仅存的几盏灯,便真如幽冥鬼火、影影重重。 “店家想得周到。” “我们绝对能保证客官您的私密性,您请进。”贾琏测不准深浅,但他一双鹰眼早就从来者的指缝中窥得耀华,分明是悬明珠。又听马车闲蹄哒哒,再看到大汉身形不俗、进退有度,便知必须尊为上宾。 那人说:“不便扰到店家团膳。我们刚从外省回来,想来寻寻擂茶。” “您说的是【天地一家春】?”贾琏问,他是曾叫佳瑶做过一些,在前门大街上叫卖,为了蹭上别人已打出的名号九春宴,遂名为更霸气的天地一家春。但入了夏就换了。 贾琏提高警觉,道:“或者,您是来寻人的?” “店家不是已开张了麼。” 那人语气极轻,落在佳瑶耳里极凊。 正文 牡丹坊(2) 虽然知道来者是谁,也就有了些微的心安成分,郝佳瑶还是把拱手送自己进了某包厢的贾琏,皮囊内里是佳瑶的堂哥郝友乾,骂得狗血淋头。她知道贪财的堂哥靠不住,但这么快就被卖了,实在冤枉。 特别是贾琏扮无辜说“因见没客,早早地把小姐们先遣散家去,现在这儿的女的就你和芙蓉姐姐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就险险吐血三升、遗计而亡。 来客也确是寻她的。 大老远的大半夜的来喝一碗猴年马月捣过的擂茶。佳瑶并不十分信。 故而,尽管客官一进厢房,喝退闲杂,然后歪派在床上浅浅睡去,其过程行云流水,不曾另眼青睐、多说半句。对尚属妙龄女子的她不啻为变相讽刺。佳瑶严肃地安慰自己没什么。爱谁谁,爱睡睡。 佳瑶环视了一下四周,对堂哥的建筑见解还较为赞同。这是一个套间,用落地紫色纱缦隔开,如倒垂的紫藤花帘,留一个半遮半掩的念想。窗棂雕的是蜿蜒如蛇的藤蔓,糊了一层堇色的纸,勾勒朦胧的月影。 桌巾是丁香紫色,紫檀桌上摆着一嘟噜葡萄,玫瑰紫闪着光,与紫檀木柜上的一尊紫水晶雕饰遥相辉映。却也夺不走紫晶瓶里紫罗兰的韵味。 这间房,名为紫气东来。 夺朱非正色,异姓尽称王。佳瑶突然想到这句话,心头突突一跳。她磨蹭着走进里间,心想反正她是来伺候人的,就算被抓个现行也无所谓。那人睡得毫无动静,佳瑶条件反射般把手探近他的呼吸。 还好,活着呢。 看一眼他的睡颜,便又移不开眼。 第一回见他,穿的是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帅哥大抵都需要有这么一件白衣飘飘,他用那纤尘不染的袖子无助地环抱着她。虽然俩人起了不愉快,但佳瑶仍记得他离去时恢复了悠然雍华的风姿,仿佛帝都京师覆了层白雪皑皑。 上一回见他,换了赤色盘领金织蟠龙的常服。把张扬的红色生生穿得凝重,就在敞阔的大观园,闲坐青石板,吃她做的金黄软炸虾。眸如老潭,背倚松涛,他能在显赫的宁荣二府如入无人之境,天地之间任君行。 这是第三回,也似千百回。 这位朋友,你那散落在紫棠色棉枕上的发,是给谁家洗发水打广告。那眉间笼烟波,她对这种忧郁抵抗力是真空。忧郁,神秘,佳瑶想,阁下适合紫色。 在这等风光宜人色彩浓郁之处,再上演岛国爱情动作片。爱情动作片。谁说的话糙理不糙。 红厨子耳边回响这句话,怦然动了个心,她自我归结为,浅薄的外貌协会作祟。于是重重地放下藕荷色的帘帐,步履匆匆地退到外间。她打了个呵欠,又想不能睡在这儿,便支起一个火盆,把炭拨拢几下,决定烘个紫番薯。 火,噼里啪啦响,岁月静好、记忆绵长。佳瑶托着腮,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烤,想到爷爷耳提面命男女之大防,葱茏岁月里硕果仅存的暧昧雁过无痕。想单身男女,想玉婆好比孟获,被爱情七擒。不由心向往之。 直到闻到焦味儿,佳瑶心急火燎地剥掉黑皮,忍不住怪堂哥居心叵测,布置的紫色太迷惑。 咚——咚!咚!咚!咚! 这是五更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佳瑶想到学究爷爷那一车一车的古训俚语,便跟叫火燎了毛的猫,蹿到内间。把手放在他的鼻息下。 没了?佳瑶心头似有车轮碾过,她伸得急了些,触碰到他的人中。他的人中明明深长,像他此时的表情一般意味深长。是一个胆战心惊焦虑不安的成年男子,被苍生福祉压在肩上。 佳瑶赶忙摸他的额头,我去,没事儿吓什么人。人体还有温度。他紧锁出一个川字,密而长的睫毛挂着霜寒凄清,他的皮肤光洁,目不足而立。那就是一个忧郁而清新的少年。 佳瑶不知是被燥热还是颜色冲击出了胆量,她想摸一直藏在心底的遗憾,也就是初相见时没摸的胸肌。正在她选择是隔着衣服摸摸罢了还是索性从微敞的领子里伸手进去为好时,这人软在榻上的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 就这么握着,他骨节泛白,佳瑶吃痛挣脱。挣脱而不得,他卸了劲道,顺了她的意,十指缠连。夜明珠润了她的指尖,磕磕绊绊。 然后他的眉尖像昙花一般舒展,睫毛弯弯,脸上有了一闪而过的羞赧。好像是酣睡的婴孩,鼻息渐渐粗重,最后舒舒服服地打起鼾。 勿忘我花纹的门外敲了敲响动。他朝里翻了个个儿,手没松。 撞门进来的小旋风是贾琏。他大大咧咧地喊“客官,给您送点儿热水来”,结果他刚掀开床帐,见那睡王子瞬间睁眼,锐利而冷漠的眼神极具震慑,贾琏僵在半空的手放哪儿都添乱。 贾琏随机应变地赶紧抱拳作揖:“客官见谅,我们是听您那忠仆说该请您打道回府,我们这才打扰的。客官恕罪、恕罪,”他一面偷看他妹子衣着整齐,只是搓着手、粉面含羞,心里一块石头碎了,却又添了块新的。 大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退在外间,也说恕罪。大汉还得扒拉不断侵扰过来的手,原来是精神奕奕锲而不舍的芙蓉大姐。 那人鲤鱼打挺,说了句:“谋子,走”,就走得干干净净。 也不见得。若是走得坦坦荡荡,岂会连手上的悬珠戒指都忘在佳瑶的手上,他刚才放手放得太过凶猛,活该。第三桶金,佳瑶攥得有点疼。 接下来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时值贴秋膘时节,贾琏花下重金招募莺莺燕燕,将她们包装成天之骄女。并且倾力打造多元化的特色服务。天上人间里不仅有貌美如花,也有绝世小受。进包房之后,跪着进去服务的人称为“千金”“少爷”,望着越来越庞大的员工群体,贾琏作为幕后老板深感满意。 郝佳瑶不敢懈怠,全力推出【天凉好个秋】精品菜系。本着秋冬养阴的原则,为客人平补润补又滋补,赶走秋燥、调养生机,祝愿个个生龙活虎。 冷菜是山楂藕片,西湖白藕清肺润燥,石板楂片少辛增酸,山楂放在砂锅里炖煮熬稠,莲藕汆烫断生,山楂糖浆拌匀即可。贾琏定名为“山楂树之恋”。 一道白果鸡丁。白果敛肺气、定喘咳、止带浊、缩小便,煮熟沥干。鸡肉切丁,蛋清加盐腌渍,两者用料酒炒完并勾芡,诀窍是淋入芝麻香油。贾琏说把那鸡丁炸一遍,我要“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道当归羊肉煲,当归温而不燥,补血活血调经止痛,抗老消斑的妇人面药。羊肉煮出血沫,放入胡萝卜、红枣、花椒与冰糖,燉上三四个钟头。贾琏说:“快给妞们端过去,这叫大红灯笼高高挂。” 再一道双耳炒素,黑白木耳汆烫后与西芹、甜豆荚、胡萝卜、香干同翻炒,加入高汤和白糖,清清爽爽。佳瑶举手说:“这道就叫黑白无常。” 贾琏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这是我的父亲母亲。”又指挥道,“瑶瑶,你心里有疙瘩也甭往我这儿撒,再去做个主食来。” 于是佳瑶端上一碟五个锦绣糯米烧卖,馅料有海米香菇叉烧肉,温补脾胃补中益气。拿纺锤形擀面杖擀出薄皮,上笼蒸一会儿就香味四溢。贾琏说很好,上三下二,就叫奥运开幕式。 佳瑶洗净手,说:“你还真喜欢老谋子。” 贾琏阴阳怪气:“我可不待见这个谋子。” 却见芙蓉姐姐用她玉洁冰清的幽怨,站在门槛上巴巴地张望,回眸垂泪道:“他又去了那儿。” 天上人间已经逐渐传开名气,登门者络绎不绝。 但那一顶绛紫色的轿子却总会稳稳地停在斜对面,那处富丽堂皇的同行叫“天外飘香”。有一个姑娘,叫做卿卿。 正文 牡丹坊(3) 天外飘香全场大折扣,优惠大酬宾。号外号外。 真是太平盛世,吃饱了闲的,连这种闺帷秘事都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说的。贾琏不耐烦地翻了翻《金陵晚报》,见满篇都是扯淡,差点撕纸玩儿。他很想了解海内外的大事,早起饮茶时就听到外邦朝堂更换那么一耳朵,不过瘾,想看头版头条如何报道。 显然大部分人民群众对床笫之事才关注,包括对他琏二爷背后的女人们更是喜闻乐见。老百姓的心思简单,外边打外边的,权贵斗权贵的,日子过自己的。所以说是和谐友爱的天朝盛世。 也罢,贾琏伸了伸懒腰,小心地折好报纸以备卖废纸。横竖他这辈子做定了游手好闲的公府少爷。赚钱为上。 晨钟暮鼓,该营业了。芙蓉姐姐莲步跺过来咚咚响,讨好着问:“二爷,咱们今儿晚上打几折?” “什么几折?全价。”贾琏心情不太舒畅,还是不容置喙地吩咐了。又对厨房里的郝佳瑶说:“菜照做,做你自己的,外头太吵不必理会,都是瞎嚷嚷的。” 焉能坐视不理。天外飘香家的卿卿姑娘洗手做羹汤,每晚五盅清炖洋参团鱼裙,香滑酥烂大补元气;五份党参花胶炖凤爪,补肾益精滋养筋脉。有钱未必吃得到,需得是卿卿的入幕之宾。 贾琏居然混了进去,还吃着了一回。回来之后面色沉郁,聊表安慰似的拍着低落的佳瑶说“咱不拼这个”。拼也拼不过。天外飘香不知从哪儿进了大把的西洋参和花胶,而**中原并不出产。又能不遗余力地采购金华火腿和党参等高价物,贾琏心知肚明,天外飘香出手阔绰,以此压挤竞争,其幕后才是财大气粗。 天上人间的员工对自家没有跟风降价纷纷表示担忧,形容为鸡立鹤群,鹤弯着小蛮腰。贾琏借着大茶壶的口传了意思:“众人皆醉我独醒,咱们走的是独辟蹊径,没必要随大溜。” 贾琏深知,一窝蜂没什么好赚头,买卖得要有特色。于是大手一挥,加入了钢管舞,荤段子,脱口秀。还有深度访谈和非钱勿扰。下一步就等着审批之后引进超级小姐和快乐相公。 “瑶瑶,看什么呢?快干活了。”贾琏总是把她当小跟班一般呼来喝去,最爱扯着她的辫子逗她。佳瑶给他指天外飘香门口的京城四少。 贾琏眯着眼眺望了会儿,说:“倒都见过,卿卿的座上宾。” 贾琏摸着下巴说这也不奇怪。既是北静王另眼高看的少年才俊,红颜相伴,岂不快活。佳瑶被轰赶着去做菜了。那边厢,京城四少韩陈冯卫鱼贯而入,他们今日在朝上赢了漂亮的一仗,喜气洋洋,说是要把天外飘香给包了场。 卿卿亲自迎到堂内,她谨慎地系上桃粉色面纱,烘托庄重、平添娇媚。 不过她等着的良人并没有来。 卿卿毕竟久经风月场,嫣然一笑,周周道道地说:“公子们请呢。公子们若要包场,奴家这就与妈妈去说。只是奴家想,这儿人多口杂,丁点儿的风吹草动也闹得满城风雨,几位公子都是雅人,平素亦是跟着主子细细办事。若是今晚一掷千金,赶明儿再给公子们招惹闲事,便是奴家的罪过了。” 韩奇正是这番意思,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道“姑娘所言甚是”。 冯紫英属当中最活泼爽朗的,也是最喜形于色的,他大咧咧道:“难得主子这趟南下平平安安地归来,哥儿几个今儿给主子长了脸,你们没瞧见内个谁的脸儿都青的。” 卫若兰白了他一眼:“你还越说越来劲儿,非得让满大街都知道您神武将军之子的功绩?” 陈也俊只好打圆场,一面记得跟卿卿姑娘说:“主子被君上请去了。问姑娘给带过来的食材是否合用?”说的是那些鱼翅鲍肚、党参嘌呤,尤其是种种稀罕香料,皆是主子南下的时候叫随扈采购回来的。 卿卿忙福身道:“劳烦陈公子。主子费心,都很适用,奴家还特特备了些参汤翅羹,专门候着主子和公子享用呢。” 冯紫英插话道:“卿卿姑娘的手艺了得。不过我听谋子说,他跟着主子在南粤吃到的更是人间绝味,做菜女子恍如不是人间凡女。嘿嘿,也难怪主子这么大手笔地帮衬她的香料生意。” 卫若兰又白了他一眼。卿卿闻言,心内一动,想逼退了荣国府里蹦出来的蝉儿,背后又来了只黄雀,不由羞恼。又想路途遥远,南粤凶险,所谓的黄雀岂非黄粱一梦。于是稍显笃实,笑语晏晏地迎客入内不在话下。 又过了风平浪静好几日。这期间郝佳瑶紧随潮流,精心调配了新菜谱。贾琏的娱乐盛宴也取得不俗的战绩。在周围同业者盲目降价致使赤字财政之余,唯有【天上人间】方能与【天外飘香】对半儿分。 这夜立冬。因而较往昔再清寒三分,子时一过,人就少了大半。贾琏本想照常营业,又怕佳瑶撺掇大家一起打羊肉暖锅驱寒,便说准备打烊。 贵客就是这时登门造访的。 又是四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皆是衣着华贵、气质凛然之辈,足够担得蓬荜生辉这四个字。其余宾客也算豪阔,这么一比,顿时矮了半头。 这四位天潢贵胄是花柳巷的常客,芙蓉姐姐也都识得,饶是不愿,也必须堆上笑去寒暄。最先进门的是平原侯之孙蒋子宁,他面无表情,略微点了个头,似乎并不愿多谈。 芙蓉姐姐识趣地与他旁边襄阳侯之孙戚建辉问安,戚建辉轻佻地在芙蓉姐姐腰上捏着,说:“大姊瘦了,怎么着,几日没见,少了我们的疼爱,寂寞了不成?” 芙蓉姐姐打了个寒颤,轻巧地避开戚建辉的手,太阴冷。赶忙媚笑道:“四爷说的是呢,有些日子不见了,三爷今儿怎么没同来?”问的是襄阳侯家的三公子。戚建辉眼神阴鸷一般,不屑地说:“捐了个龙禁尉就自以为成了天下第一大忙人,见天的逗自己玩儿呢。” 芙蓉姐姐语塞,这时景田侯之孙裘良和定城侯之孙谢鲸相携而入,裘良面露狂色道:“听说这儿的东西好吃,恐是被吹捧得过了头罢。有什么稀罕的统统搬上来,我们倒验验真假。” 芙蓉姐姐忙说“坊间所传,不足为奇”,又惴惴躬身引客入内。这四位小侯爷也都不含糊,左拥右抱,不一会儿就点够了七八位姑娘见客。谢鲸随手打赏了一两银,说“去开最贵的包房,屏退闲杂”。 贾琏在暗地里听个不落,给芙蓉大姊示意,于是开的是【金色大厅】。 裘良腿上坐着一个,仰脖饮了左边喂送的美酒,催上菜。芙蓉姐姐支吾了半句,裘良脸色大变,喝道:“怎么着,你们这儿做的是龙肝凤髓,我们吃不得?也学那不开眼的地方搞什么限制不成?” 芙蓉姐姐知这位五城兵马司的火爆脾气,忙说“岂敢岂敢,小侯爷冤枉”,又百般讨好着问:“小侯爷们想用些什么?奴家好去吩咐厨子做来。” 裘良一声喝“好不啰嗦”,震得怀里姑娘一颤,慌乱下攀附裘良的肩。这点力道固然算不得什么,但裘良见衣服被抓住褶子,寒着脸要发火。芙蓉是见过裘良鞭奴的,赶忙把这个姑娘赶了出去。 戚建辉阴笑道:“裘爷别是因为朝上碰了钉子就到处乱撒气啊。这些香啊玉的,最该怜惜才是。喏,宝贝儿,”他喂了怀里女子一盅酒,准确地说是倒灌,那女子被呛出泪花,戚建辉满意地吻上那些珠子,啧啧咋舌。 蒋子宁只管表情凝重地饮酒,谢鲸再掷了一两银给大茶壶,说:“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来。” 世间清淡的东西多了去。大茶壶忧心忡忡地看着佳瑶,示意她务必谨慎。贾琏与佳瑶不知内里,问。芙蓉大姐以帕掩口,压低声音说:“我的爷,你竟不知,这也是京城里有名的。” 贾琏打着哈哈道:“怎么,又凑成个京城四猴儿不成?” “嘘。是京城四贵,谐音,你懂的。小名儿叫魑魅魍魉。” 佳瑶也被他们的不安情绪感染,拧起眉头看她堂哥。贾琏故作轻松地拍拍佳瑶,说:“合着你就做拿手的,没事儿,有我呢。” 天知道第一个客人就能把她出卖的堂兄靠不靠谱。佳瑶深吸一口气,既是四贵,那就做个四汤。分别是:枸杞醪糟蛋汤,雪梨银耳甜汤,红枣牛肉姜汤,花生红糖甜汤。 芙蓉大姐疑窦横生,问:“就这么几样寻常物,能行么?” 佳瑶一边盛碗摆盘,一边给大姐交待了几句。然后趁机脚底抹油,下班。 正文 牡丹坊(4) 如果说郝佳瑶做的简易的汤汤水水,能迎合“京城四贵”刁钻的脾胃,至少是因为这么两条。其一,佳瑶绵里藏针,贵客来得突然,但她也是训练有素的,跟着堂兄贾琏暗地观望,便对症下药,做到天上人间倡导的独尊服务。 雪梨润肺清燥、止咳化痰,是给暴躁的裘良压压火气。 谢鲸不善饮酒,香醇甜美的醪糟炖蛋最适合他的秉性。 姜汤驱寒、牛肉暖胃,戚建辉这种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畏寒者最宜。 红糖缓肝气,解酒毒,给闷头喝酒一看就憋得难受的蒋子宁。 其二,是因为贵客不敢拂逆更贵者的面子。魑魅魍魉徒为尔,阎君殿前俯首臣。一位器宇轩昂的不惑之年的男子直到夜半三更,踏雪而来。他一进门,北风邪行地直往烧着炭盆的屋里卷,吹出了一团白雾。他自在安然,风雪裹着他却不曾侵。芙蓉大姐看他状貌颇伟,隆准硕身,更被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斥退一里,不敢迎上前。 谢鲸恭恭敬敬地迎上去打了个千儿,压低声音说:“外头降了雪,上峰怎么没早些安歇,不一会儿又该上朝议事,您歇歇。” 那中年男子笑了笑:“鲸儿心细。你们也晓得,我这岁数越上来,越睡得少,听凯歌说你们在这儿就过来瞧瞧了。你们继续顽罢,去请店家过来。” 裘良咧嘴笑道:“上峰寻那老不死的店家作甚,该是速速把里里外外的花魁娘子都给您招来才是。大姐!”裘良刚要喊,戚建辉捂了他的嘴,道:“哪里都有你得瑟的份儿,听上峰的吩咐。” 芙蓉大姐靠在柱子背后不敢过来,蒋子宁上前一把拽了她过来,也不管大姐娇滴滴地呼疼。中年男子暗暗摇头。大姐瑟瑟抖着说:“老、老板不在。” 谢鲸过去施舍似的掷了一两银,问:“在哪儿。” 芙蓉大姐下意识地往后瞥了一眼,稳住心神答:“奴家真不知道,老板不日才来一回,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又不知哪儿去。咱们真真不知道,也不敢去烦他,他,他。”看着眼前又冒出来的银子,大姐的话越来越吞吐。 谢鲸不耐烦地又要散财,中年男人轻唤了声:“鲸儿。” 其实再掏一银,冰清玉洁的大姐就要倒戈相向了。 中年男子和蔼可亲道:“芙蓉姑娘,劳烦去给找个躺椅,再给备些茶点,去罢。”他挥退了众人,魑魅魍魉便安分守己地退到门外。芙蓉大姐是久违了“姑娘”这个称呼,心头却是一冷。老练如她,对他,竟无半点印象。 一个素未谋面的体面人却记得她的名字,该感激涕零。也深感高深莫测。 芙蓉大姐只想乖乖儿地按照吩咐,该拿的拿,该端的端。她和贾琏隔墙相望、满面惆怅,放讯号说“姐姐我实在扛不住了”。贾琏表示“放着我来”。 贾琏换下了大茶壶,双手举过头顶,送上热热的帕子。新客半躺在【青史流芳】包房里的青竹躺椅上,贾琏暗想他竟不觉凉。 那人阖目,思路却清明,碰了一下帕子说:“店家,去换个凉的来。” 贾琏果真去汲了井水。这人就直接把拿滴水的冰帕拭了额头、擦了双手,还是闭着眼睛道:“再换一块来。凯歌,陪上店家去取冰。” 门外有人应声,便是一个身着青衫的精瘦男子,贾琏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跟着从停在胡同深巷的马车里,见名为凯歌的男人挖出些碎冰,尽数包在帕子里。再折返回房,那贵客把个小包袱一样的冰枕放在额上。 “店家,我这倒也不是伤寒虚热,不必再吩咐厨房。”贵客的话,止住了贾琏的想法。他确实是想着再盛一碗牛肉姜汤来驱寒。贵客微微颔首,道:“怪道这里出了名,店家果然周详。” “您大安,我是管些杂事的,大当家是皇商薛家,不巧,不在。”贾琏道。 那人猝不及防地睁了眼,扫过贾琏,心里有了谱,又闭目养起神,贾琏退下。只是听到五鼓初起,列火满门,那人慢条斯理地换上朝服,竟是青身青缘、前后各有龙补。冠制也是象征亲王的九襊。是为保和冠服。 便确认是王公贵族无疑。 再听谢鲸对不离主子身的凯歌客客气气地称呼“长史官”,所谓长史官,自是能开府治事。北静王府尚且只有一个最高幕僚长为长府官,做不到诸葛武侯丞相府里的权威。现京畿地区能有这个本事的,唯有这个亲王。 “恭送王爷。”贾琏领着鸨母、龟公齐齐跪在地上,恭送皇叔忠顺王爷。 忠顺王说:“起来,你这处不错,留着罢。” 虽说留着,但也鲜少再见人影。巧的是对过儿那顶绛紫色轿子却雷打不动,听说“天上飘香”继续发扬西洋参的优势,这一季的主打产品是洋参龙眼膏,一个个炖盅补气养阴。 贾琏抓着脑袋想,他们打哪里进了这么多货,还有各色顶级香料,取之不尽似的。摆阔呢。心腹旺儿与兴儿辗转打听,说是南粤新安县一个叫香港的地方。贾琏与郝佳瑶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哎,好像谁还跟香港有过关联来着。佳瑶片刻想了起来,竟是那匆匆辞别的天香。香港,香,佳瑶好像隐隐就要触到一件陈年往事,公子佳人、棒打鸳鸯之类的。但她捶着脑袋缩回了手。她怕沾惹红尘是非,把自己诓进去,拔不出来。 然而漩涡之深,岂容逃脱,必得把一切人事物卷个干净,方休。 这夜是冬至。斗指戊,斯时阴气始至明,阳气之至,日行南至,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也。不过贾琏预计客流量走低,这是个理该回家吃盘饺子的节气,他也得老老实实在家里陪醋妻甜妾。 去年冬至是罕见的三十日,秦可卿病入膏肓,佳瑶还在陪护。 这个冬至比之早了一天,佳瑶站在牡丹坊的小厨房里举着菜刀唏嘘。芙蓉大姐火烧火燎地跑进来,险险撞上无情刀。芙蓉娇吟道:“哎呀我的妹妹,你是撞邪了,作死。” 佳瑶赶紧道歉,她在外人跟前,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少之又少。芙蓉眼皮一耷,扶额愁道:“阎罗王来了,你且放放其他杂碎的事儿,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儿伺候。” 的确是个“王”,忠顺王。佳瑶想上回光是说一个魑魅魍魉都能如此邪乎,这次是十殿阎君驾到,她拿着刀的手开始抖。贾琏偏又不在,万一出些事该如何担待。或者做完事就速速开溜。 于是佳瑶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整出一碗水饺。芙蓉大姐端走之际,特意要求:“妹子,你就跟这儿呆着,不准先走。”开玩笑,万一捅了篓子,摸了忠顺王的胡须,天威难测,她可做不得替死鬼。 芙蓉大姐有先见之明。客人点名要见郝佳瑶。 恐惧多半是自找的,因为越到临头,越忐忑而坦然,颇有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架势。再说佳瑶也相信,血溅总是不好看。于是抹了一把汗,进了青青世界。 忠顺王今日一身藏青色便服,正背对着她把玩一只青花莲纹茶杯,芙蓉领着佳瑶行了礼,忠顺王摆摆手说起身。待他转过头,房里只剩这个眉清目秀,把不安分明盛在脸上的,桃李女子。 天下的女子,他阅尽绝色,但谨遵家训前科,断然不会轻易动情。他这日,在宫中吃毕生母那里冷冷的馄饨,喜怒不定的脾气又上来了。家中虽好,但耳目众多,便顺道来了这儿,蘸一角天青色。 忠顺王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这儿的厨子?店家是你什么人?” 佳瑶低头答:“是堂兄。” 忠顺王坐在青竹躺椅上,说:“这道小吃,你做得不错,很合我的胃口。不过这里乃富贵至极的销金窟,不说远的,隔壁就用上好的西洋参待客,你却用的尽是家常土物,何解?” 他说的是白萝卜馅儿的饺子,佳瑶探头一眼,豆青色碗里连汤都不留。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她最是喜欢做完了饭菜跟食客交流。移了发麻的重心,答:“参好,并不是人人都适用的。” “怎么,我用不得?” 佳瑶点点头:“您如果阳气不足、胃有寒湿,西洋参是降火的。” 忠顺王警惕地睇了一眼,确认佳瑶仅是客观剖析。佳瑶又说:“还有,茶叶里的鞣酸会破坏西洋参,不能同吃。”忠顺王条件反射般疑虑横生,手指点着青黑色的普洱茶膏,不语。 气氛陡然凝重,却如冬夜噤若寒蝉。忠顺王脸色缓了缓,道:“你懂得养生?” 佳瑶垂下脑袋说“不敢”。忠顺王放下戒备,循循善诱:“饺子里有汤,很香。” 当然香。是白萝卜炖了排骨再凝成的汤冻,与肥瘦肉揉在一块儿,剁了萝卜茸。为了衬碗,面里滴入青菜汁,润成青翠**滴的外皮。 忠顺王舒心道:“你说的恰是这么回事,再好的东西,未必人人适用,洋参如是,世间物不外乎如是。越是寻常内敛的,越是隐忍不发的,反倒要更胜一筹。一时的得意失意,往往藏着杀机,便在忘形之时摔个粉碎。” 他不知是说到兴起,还是蓄意为之,拂落了手边的官钧玫瑰紫瓷杯,碎裂声格外渗人。佳瑶想不到,外面一向冷静自持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 正文 缀锦楼(1) 牡丹坊的花厅内好一阵喧闹,便是男人的骂骂咧咧、芙蓉大姐的娇娇滴滴。忠顺王喜静厌燥,气血难平,他刚拂落了一只紫瓷杯,又无意识地把才从宫里领了的九九消寒图揉成一团,图上的素梅皱得萎靡。见状,佳瑶不由懊悔刚才说多了话,悔得脸发青。 凯歌隔着金银丝翠色纱罗糊的窗屉禀报:“上峰,是坊间的泼皮饮多了酒,与他娘子打骂负气,来这里撒野,不相干的。” 原来闹事的是泼皮倪二。 芙蓉大姐见惊动了长史官,赶忙甩着步子奔过来,一路作揖弯腰,口中不停地辩道:“王爷息怒,王爷海涵,这醉金刚醉得一塌糊涂的,败了您的兴致,奴家这儿给您赔不是。王爷大恩。” 长史官自是要挡在前面呵斥一番,以彰显威仪。忠顺王这才顺理成章地做个宽柔好人,撩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帐,问:“醉金刚?怎么个来头得着这个诨号?” “回王爷话,这倪二是京城出了名的泼皮,并那皇商薛家公子、贾家琏二爷、和,和,嗯,勾结在一块儿,臭不可闻。”长史官道,他暗自要抽自己俩巴掌,因是急着说京城四骚,险些把自家王府折进去。 忠顺王听到薛家,瞥了一眼佳瑶,佳瑶正想笑又不敢笑,表现得很是难过。 却道“京城四贵”之中的京营游击谢鲸和五城兵马司裘良来了。五城兵马司相当于公安局,的确该来管管。裘良一声暴喝,与倪二可谓旗鼓相当的壮汉,你我不让得推搡起来,力道之蛮横,把那半圆阵仗的花鼓推得七零八落,芙蓉姐姐心疼得直喊嗳哟。 谢鲸垂手立于包房门外,道:“上峰受惊,卑职罪过。” 屋内,忠顺王摇了摇对青竹扇,气定神闲道:“鲸儿话重了。这么丁点事算不得事。也罢,既然你们找了来,叫良儿收手,随我走罢。凯歌。”长史官深谙主子心理,取出一锭银交予芙蓉大姐以作赔资。 忠顺王临走前又打量了佳瑶一眼,轻声嘱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丫头好好儿做菜”。这让人一头雾水,比那来无影去无踪、横空出现又黯然退去的倪二还让人费解。 几日之后佳瑶在荣国府里听了下文,本是待选秀女的薛宝钗,落选了。前后一寻思,佳瑶想,大概有人把她误认为是薛府少女。那她便是给薛姑娘丢人了?但忠顺王分明没有奚落鄙薄之意。再说薛家不曾触怒忠顺王,想他贵人多忘事,也不见得有工夫管他侄儿的后院事。 反正看薛家母女都没什么忧伤惋惜的表情,佳瑶的内疚也就消退了。 贾琏得知冬至之事,也纳闷,他与倪二虽同属“四骚”,但毫无交集,倪二缘何会突然上门,令他误以为是猫儿嗅着鱼香,馋着来寻刺儿。这般不安了好几日,也不见后续。 堂兄妹俩对视一眼,耸了耸肩,日子照常。 当然,生活如此多娇,不要暴躁,暴躁也别咆哮。 这日,佳瑶正在看贾迎春缝纫,听迎春唠叨唠叨星象,却见迎春的贴身丫鬟司棋没好气地进屋,抱臂讽道:“姑娘快别做这些劳什子了,你那哥哥嫂嫂正闹得不可开交哩。” 迎春抬头说:“他二人又怎的了,与我何干。”复又淡定地继续做活计。 司棋半信半疑道:“这回依着二奶奶的脾气怕是要河东狮子吼了。姑娘真不知?阿瑶你个小蹄子跟着琏二爷出出进进的也不知?”那二人俱是摇头,司棋语气古怪,“不知最好。” “给二姑娘请安。”说话间,有个俏丽甜净的丫头在外间巧嘴道,“琏二奶奶打发我过来瞧瞧,阿瑶在不在这儿,琏二奶奶要寻她问话。” 刚听着司棋这么一惊一乍,片刻就来了事儿。郝佳瑶巴巴地望着迎春,也不指望她能有什么法子相救。迎春是躲事躲惯了的。司棋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佳瑶想,往后我再不给你炖嫩嫩的鸡蛋。 出屋门一看,是熟人,佳瑶大难临头、其言也善,怯怯地唤了句“小红姐”。小红领着她往园外二奶奶的住处去,躲到背阴无人处,伸手就戳佳瑶的太阳穴,一面道:“我倒看看你这脖子上有几颗脑袋,琏二奶奶也敢得罪?” 又重重地叹口气,说:“罢了罢了,过会子琏二奶奶问你话,凭怎的你都一概答不知道不清楚,先瞒了二奶奶这关。我料想她这会子已经发够了脾气。” 佳瑶乖觉地点点头,这活儿轻省,因她确实什么都不知。 见到王熙凤,小红一拧佳瑶的胳膊,蹬了她的脚后跟,佳瑶顺势跪倒在地,先在气势上俯首称臣。不敢抬头,只得侧耳倾听凤姐的声音。凤姐刚已打骂了兴儿和旺儿俩个,贾琏干的好事根本兜不住,因而不必再套话,索性撕破脸,上来就一顿夹枪带棒。 不知怎的,佳瑶想到梅派看家戏《宇宙锋》里“金殿装疯”一折,用学究爷爷的话说,凤姐声情并茂、字正腔圆,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细腻。 声如其人。佳瑶就偷偷抬起头,被丽色逼得不敢正视,只觉是天边一抹晚霞,却得是夕阳西下前最后的迸发,耀眼极了。大红洋缎窄褃袄,独她穿得艳而不俗。 凤姐正跟平儿说:“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不给。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一面用她那丹凤眼逼垂了佳瑶的头。 平儿知主子还在气头上,顺着她的意思点头称是,一面又得婉言规劝说“你那身子一向不大好,别气大发了”。 凤姐猛地一拍红木扶手,暴喝:“你个小贱婢,还跟着那不要脸面的爷们儿胡闹不成?兴儿旺儿那俩王八蛋已经里里外外全都招了,你倒去看看他们的嘴,这一年甭想再言语了。你跟着起哄架秧,好的很哪,掌嘴!” 小红闻言便扳过佳瑶的脸,一面痛下辣手。 啪!啪!小红的巴掌猛虎出笼,挟着风的呼啸,声音又脆。然而打在嘴上却还受得住疼。佳瑶看小红在递眼色,知她身为贾府管家林之孝的女儿,这些台面工夫学得精湛。佳瑶也就不躲不闹,木然地挨着打。 凤姐看得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这么个木头疙瘩似的傻了脑壳的蠢物。看她这副样子我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平儿心软,料及佳瑶与此事无关,便伏在凤姐耳边说:“奶奶不知么,这丫头这儿是那么点儿毛病。”她指了指头,又极小声说,“再跟着宝二爷跟得久了,袭人麝月说这俩凑一处就说什么八大菜系之类不着调的话。” 凤姐丹唇一抿:“太太就由得她?别再带坏了宝兄弟。” 平儿回:“太太这几日还在烦金钏儿的事,抽不得空。” 凤姐眼神一动:“那你暗地里将她打发出园子完事。”佳瑶心里说好,当然她断无发言权,便听平儿道:“论理,这么个丫头的去留还不是奶奶一句话。只是她现是怡红院的人,与咱们二姑娘也亲近。又做了一手的好菜。”言谈间似乎不舍。 凤姐怒气横生:“好菜?好爷们儿就是被她喂饱了肠胃,迷了心窍!” 佳瑶见母狮子又要咬人,终究怕疼,向平儿求助。平儿会意,笑道:“好好儿的你又毛躁了。既如此,省得留她心烦,我这就去找林之孝家的说去。” 凤姐是个别人说一她偏不要一的人,这么一听,又瘫软靠着杏红垫子:“哎,你急什么,真有这么好?”平儿真是摸透了主母的特点,道:“奶奶真是忘事,那日的豆沙饺子不是一直说好?那阵子小红端了来的,就是这个阿瑶孝敬的。你近日一直胃口欠佳,何不让她做些来?” 凤姐抚掌:“原来是那个只会说俩字的丫头,后儿跑得没了影,要不是年末庄子上来人事多,我倒记得。” 于是佳瑶感到压力很大。 对她来说,早早出园子未尝不是好事,寄居在“天上人间”慢慢攒她的原始资本也无妨。但就这么离去,又有点不舍,比如贾迎春的悲惨结局,佳瑶多多少少知个大概,焉能袖手旁观。 再比如为她说了好话的平姑娘,演戏给凤姐看的小红。总不能连累。 于是烧水刷锅,一面听平儿与小红之间的对话,才晓得是她那沾花惹草的堂兄贾琏偷偷摸摸收了个小,就是东府珍大爷的小姨子尤二姐。佳瑶一拍脑瓜,虽说尤二姐与尤大奶奶并无血缘关系,但凑在一起久了,总有些相像,于是她曾见过那个女子的侧面。想那日,一句“琏偶巴”让佳瑶心潮那个澎湃,原来已这样久了。 原来是她要从良。□为自己洗白,偷偷删了以往的话,不料世人没那么健忘,证据凿凿。 不由对凤姐心怀同情与亏欠。佳瑶速速洗净鸭肫,开剞花刀,过水焯了一遍再洗,免得带有沙土杂质。又将青红辣椒切成斜片,葱姜切末备好。鸭肫腌制时放了些胡椒去腥提香。 大火热油,爆炒鸭肫盛出,留底油用中火炒香花椒,放青红椒片翻炒,再放入鸭肫,加些水,调糖盐,收干汤汁关火。 平儿皱眉。她们平素鲜少吃辣,这红红绿绿的一大盘辣味蹿鼻,她已预见凤姐的嫌弃。佳瑶兀自盛来一碗白米饭,这么一配,端上去。佳瑶颇有自信,她用一首打油诗作为依据: 鸭肫养胃促消化, 辣椒刺激胃口大。 肝气犯胃发脾气, 吃了这菜笑哈哈。 正文 缀锦楼(2) 支开众人,凤姐就着鲜香咸辣的鸭肫,愤愤地看着青红二椒,边吃边骂那对红男绿女。想她自己苦命,贾琏不吝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招惹。想她看管得这么严苛,已经割让了一块地盘给平儿,居然还是让外面的野雀儿有机可乘。 她又凄凄想到弱女年幼,怕她将来与为娘一样拴不住男人的心思,受这委屈无处诉说。又惶惶想到万一贾琏染上什么作孽的病症,不禁热泪滚珠,呜呜咽咽乃至嚎啕。 大哭一场,痛快了,再接着吃。最后满满吃下一整碗饭。 外间,平儿松了口气,含笑对佳瑶说:“阿瑶,你还真奇了。”一面上前收拾碗筷。凤姐已又恢复成往日那个凤辣子,靠着缎子枕说:“咱们平素不碰这些,娘家也不吃,今儿个一吃还真爽利。” “发发汗也好,你就是要强惯了的,心又重了些,不是我说你,也需得收收这些好胜的心,该在爷们儿面前软一些才是。”平儿苦口婆心道。 凤姐扑哧一笑:“哎哟哟,你们倒听听这没天理的话,轮着平儿今日来说得我,也不知这促狭小娼|妇打哪里学来的门门道道,这会子有板有眼得来传授经验。来来来,倒给咱们好好儿讲讲你们这对烧糊了的卷子怎么个混法子。” 好一番俏皮话,故而平儿也不怨,只是羞恼着跺脚道:“好个没良心的,枉费人家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倒好,没羞没臊得说这些混账话。”旋即要走。凤姐忙忙扯住她,一面作势求饶,道:“哎唷,平儿姐姐大度,连二爷都说平姑娘最是宽容,可别跟咱们一般见识。” 小红和佳瑶也忍俊不禁。佳瑶隔着珠帘,看那神仙妃子两面三刀舞得有趣,含酸淑女也罢、娇妻也罢,母老虎或是末世凡鸟,都拿捏得精准得宜。生得又美,体格风骚,气质亦正亦邪,红白玫瑰的韵味都占齐了,怎么贾琏还不知足。 正好告退出门,遇上了胡子拉碴垂头丧气的贾琏过来。佳瑶见四下无人,没好气地开了口:“哟,从三儿那里回来了?” 须知贾琏内里是她“前世”堂哥郝友乾,故而她与红一干人物不敢肆意说话以免露馅,唯独在贾琏面前肆无忌惮。这会儿她占着道德高度,虽然事不关己,也必要替天下大房正室出一口恶气。 郝友乾本来最是刁钻刻薄的,抓周时偏要摸学究爷爷的烤瓷假牙,自为铁齿铜牙。读了书,不是骂哭了男女同学,就是噎梗了老辈心脏。与堂妹郝佳瑶也是克星。听到佳瑶的刻薄,只是恹恹地说:“瑶瑶,去给我做点儿吃的,快饿死了。” “你要是死也是殚精竭虑、精尽而亡。”佳瑶讥讽,一想到作风纯正的郝家也世风日下,真想让爷爷过来拿拐杖追着他打。 “要淫丧也是别人,轮不着我。别以为你郝佳瑶替天行道,讨伐谁不会啊,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我占了大便宜?我特么也烦着呢。赶上一些女人前仆后继地投怀送抱,扛不住,我真扛不住。” 贾琏捂着头可怜巴巴地蹲着,佳瑶白了一眼:“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老婆哪儿不好了?以前你俩一穷二白的时候,她没嫌弃过你。后来但凡她揽了活,一定分你一杯羹,把你炒成了准一线红人。你老婆张口闭口都是你,把你俩的甜蜜昭告天下,结果你这回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甩她耳光么。你就因为那个谁站在你房外敲了门就给开了?你傻啊,她都不知敲了多少家了。” 说得贾琏也快像抽了,看着她哥的模样佳瑶心软了下去:“那你想吃什么?” 她哥说:“想吃肉。” 饥饿郁闷的肠胃急需强有力的饱足感,兄妹俩支起一个架子,在寒风阵阵中烤肉。佳瑶挑选了一块牛排,往两面抹了油,洒了盐,不必再腌制。又拿一口厚底铸铁的煎锅,死沉死沉的,开始在烧得旺旺的炭火上热锅。 其间贾琏断断续续的自爆前因后果。经佳瑶总结有这么几条: 第一,媳妇应酬太忙。 第二,三妻四妾平常。 第三,小三小四犯浪。 佳瑶打断他的幽怨,指明:“第四,你的态度荒唐。别把责任都推给女人。” 贾琏被抢了白,低了脑袋,喃喃说:“她说露水情缘,一拍两散。” “四月一号跟你说的。你还真信?除了爸爸妈妈,谁特么一门心思对你好还不求回报的。”佳瑶嘲讽道,“郝友乾,你又不是不知道,钱与色不可兼得,那你现在还是要娶她进门?” “……她有了我的孩子。” 刺啦,牛肉入了油锅,很是欢畅。佳瑶了然地点点头,许多“暗三儿”嘴上说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其实都想明媒,想要一个扶正了的位置,这个念头牢固地扎根。得以开花结果,恰是因为她肚子里的瓜要落蒂,美其名曰是为那个苦命的孩子着想。 佳瑶不由皱眉。当然,也是因为没有烤箱,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无奈。幸好还有窑,是用做挂炉烤鸭的,于是佳瑶勾上肉,正要举那沉甸甸的杆子,突然想自己又顺受惯了,于是扭头道:“举着。” 趁着贾琏灰头土脸地当竿子,佳瑶从岁末庄上纳的货物里提了俩洋葱头,又取了些口蘑,倒了半瓶葡萄酒,在锅里翻炒成牛排的搭配。焯了笋,颜色绿绿的好看极了。 烤得外焦里嫩,只是因为悬挂着,受地心引力,牛排流失了一部分汁水,贾琏拿筷子夹了一口,嚼了嚼,来了句:“有点儿老。”佳瑶倾力送了他一双卫生眼。 吃得饱了,贾琏取下他脖子上的围兜,拿帕子抹抹嘴,中气十足地诉苦:“怎么办,如果让尤二姐进了门,那保准是一尸两命的下场。瑶瑶你得帮我。” 佳瑶摊手:“我是厨子,能帮什么忙?那你别让她进门。” “可尤二姐她巴巴地非要进来,还说什么以礼相待、谅凤姐也不敢怎样,可二了。唉哟我艹,别我跟你这儿磨磨唧唧的时候她已经进门了。” 贾琏一拍大腿,撒丫子往外面跑。晚了。一身月白缎袄如玄女下界的王熙凤,领着含羞藏怯的尤二姐,进了府。俩人正姐姐妹妹着,对诉往事,掏心掏肺好不亲热。佳瑶同情地看了一眼**语还休的堂哥,看了一眼满怀鬼胎的王熙凤和满心憧憬的尤二姐,回了怡红院。 小红陪她走了几步,就遇上个白净公子,道了声:“姐姐留步,琏二爷可在?” 佳瑶回忆了一下,认出是贾芸。巧了,头一回见他也是借着小红。贾芸正拿桃花眼挑佳瑶,贾芸心里正斗争,想他该跟心仪的小红套近乎,又怕伤了这个曾对他掷帕示爱的女子。虽说他实在想两全其美,但他又没有琏二爷的本事,焉能左拥右抱好不惬意。 小红内心窃喜于贾芸的执着,拿着架子说:“二爷这会儿忙得很,二奶奶也不得空,你改日再来罢。”见贾芸怏怏,小红又主动热情地问候,“你这脸上怎么乌青了一块儿?” 贾芸笑道:“前儿跟倪二饮酒,喝得高了兴,被他一比划给撩了的,不妨事。” 小红非要灭他的威风,不屑道:“我听我父亲说,那人的名声骚臭得很,你倒乐意与他交朋友。” 贾芸摆摆手:“姐姐是不知的。倪二以往确是恶评,但最近倪二可是风光起来,你听听,他现下给北静王爷办事的。不说远的,前儿若是没他在那什么人间的闹了一回,救下了王爷要急的人,只怕那人凶多吉少哩。” 贾芸这番话说与小红,自是要突出他贾芸交友甚广的能耐。北静王就是一块金子招牌,谁倚了他这座靠山,除了安稳,更是添彩儿,谁人不知北静王气度不凡,似谪仙下凡。与有荣焉。 佳瑶本是百无聊赖地听二人寒暄,听到这话,心神俱震,望着贾芸出神。小红见状,慌忙拉走佳瑶,迫不及待地把她送走完事。 袭人已叫人将佳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原来是凤姐早先的想法,虽贪恋佳瑶的厨艺想招为己用,却碍于宝兄弟。又顾虑古板的姨妈若是担忧会有吃货挑唆宝玉,再撵她走岂不可惜。于是折中把佳瑶拨给了贾迎春。 姐友弟恭,倒也应该的。佳瑶也高兴这个安排。 于是佳瑶替代不知哪儿躲去了的司棋,陪迎春参加姐妹团例行的聚会。天公作美,恰恰赠了场绵绵不断的鹅毛雪,于是众人玩性大发,约在芦雪庵联诗。迎春本懒懒地说不想去,佳瑶美滋滋地说:“既然别人下了帖子,咱们就去看看。你不爱联诗,那我烤肉给你吃?”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佳瑶烤肉侍主,腥膻何妨?自有心头暖,脂粉香。 正文 缀锦楼(3) 是谁撩动了女子一汪盈盈春池,便以为是众里寻她、独具慧眼,哪管身份和背景的云泥之别,饶是再克制奔腾的理智,也不禁喜上眉梢。 郝佳瑶喜滋滋地烧热了铁炉,支起铁丝蒙,依佳瑶想,光是这片铁网还不够,若有块铁板会更顺手,在滚烫的板上炒个鱿鱼岂不妙哉。 这日大观园内的的确确是群星璀璨。常住人口有“老梅寡嫂”李纨,迎探惜三春并艳,钗黛湘三艳胜春。寡嫂的寡嫂又带来两个貌美女儿,李纹、李绮;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还有一个新晋诗痴,香菱。 一句话,贾家的众多外戚亲家们来了个不谋而合、乌压压齐聚一堂。 大观园之大结结实实地体现在这里,携家带口来了这么多,也都在王熙凤的安排之下依次下榻,园子里一如既往的豁亮宽畅。绮、纹自在稻香村伴了老农,邢岫烟被安顿在迎春的缀锦,她是个温厚可疼的淡薄女子。 且说芦雪庵下了一夜的雪珠儿,白茫茫的真干净。芦雪庵盖在依山傍水之处,几间茅屋,檐上芳草萋萋,土壁夯实。槿木做的篱笆,竹刻的窗牖,再被半人高的芦苇丛包在里头,颇有田野风光之朴实。 宝琴披上了老太太赏给她的金翠辉煌凫靥裘,黛玉罩了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宝玉的小丫头给他换了大红猩猩毡斗篷,史湘云是头顶挖云鹅黄片的大红猩猩毡昭君套。佳瑶也照葫芦画瓢从迎春的奶嬷那里给她拿了大红猩猩毡。这一干人,正应了白雪红梅之意。 宝钗穿的是莲青斗纹鹤氅,李纨穿的是青哆罗呢对襟大褂,她二人站一处,看着都想抱臂取暖。 还有看着更冷的姑娘,佳瑶悄悄问岫烟:“您的衣裳?”她还想帮她拿去。岫烟脸色略尴尬,低声说:“不劳烦了。” 佳瑶想她自己是一入富贵门,随了俗,真当天下处处安乐。邢岫烟明摆着是没有专门避雪的衣服。于是佳瑶赶紧圆场说:“您想吃点儿啥?”岫烟恬淡着微笑,说:“早饭你做得已很好,这会儿还回味呢。你且给其他姐妹们做些罢。” 正说着话,一个小子跳过来,手肘撞开佳瑶,一面脆利说:“不必你们忙,咱们自己来。”佳瑶闪身一旁,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胸前挂着金麒麟的姐儿。那欢快晃荡的麒麟很是眼熟。 宝玉正甩着他的玉,美颠颠地跟着她过来呢,再有一位清丽至极的贵族女子在不远处握笑:“瞧云丫头跟鹿似的,又闹着吃生鹿肉,可别被人牵了去才好哩。我的卦不错。” 佳瑶想,原来是醉眠芍药裀的憨湘云,心里丝毫不计较她的鲁莽,因为她是学究爷爷以前最推崇的红女儿,理该是这般活泼开朗的。只见她心急火燎地要往纟蒙上挂肉,佳瑶不由喊:“还没腌。” 史湘云转身看她,佳瑶便看齐了这个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的侠女。湘云已褪了外头的大褂,里头是秋香色的短袄、水红装缎狐肷褶子,一双麀皮小靴,好不精神奕奕。有黛玉宝琴在后一比,湘云不算美人,但贵在长腿健美、皮肤白皙,大眼有神,活灵活现。 “你是哪个?”湘云瞪着佳瑶,宝玉从后面跟过来,乐呵呵得揽着湘云的肩膀说:“你是不知,这个小厨子厨艺了得,凭咱们烧了半天,也不比她烧得好哩。阿瑶,二嫂子说把你支给了二姐姐,她那里少人,我想也是使得的。只是几日不吃着你做的东西,我这五脏庙还怪想的。” 湘云是个把情绪全写在脸上的姑娘,立刻阴转了晴,把肉推了过来,嚷:“敢情好,爱哥哥都这么说了,你快快露几手罢。我吃了这肉还要应景联诗哩。” 于是佳瑶便把盐和绍兴黄酒满满地抹匀在鹿腿上,湘云与宝玉一直吃吃说笑,道“你看这不像是要烧它,倒像是给它舒舒服服地按摩”。佳瑶又专心地把丁香、酱油、大料、花椒、葱、姜、茴香等香料铺在鹿肉上,加大手劲,揉搓着,必要把香料沁进去置换出腥膻。 经过这番精心准备,然后才是上架烤制。湘云忙忙拦道:“这个有趣,我来。爱哥哥,你拿着这头,她们不吃咱们吃。” 佳瑶见湘云这么有志于烹饪,自然让贤。她洗净了手,进了屋,听有人调侃着说:“咬舌子偏爱学人说话,等会儿咱们联了诗,非要掷掷骰子,听她‘一、爱、三’得吆喝才好顽。” 循声望去,正是潇湘妃子林黛玉,她这席话又惹得众人大笑。 李纨朝外望了望,说:“一个挂玉的哥儿,一个戴金的姐儿,非要学那叫花子。我非得把他俩送到老太太那儿去,若是在这处吃病了,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就要起身,一个丰润淡雅的女子留了她,说: “大嫂子不必忙。他俩凑在一处便要生出许多故事,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况且老太太又说,他俩还小呢,爱怎样便怎样,要什么东西都只管要去,咱们倒别委曲着他们。” 是薛宝钗。她这玩笑又说笑了众人,原是老太太传给她的话儿,叫她不必管紧了她的堂妹薛宝琴。宝钗再用到这处,也很是合适。 佳瑶静静地看看颦卿,再看看蘅芜君,真是不禁感慨钟灵毓秀。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世外仙姝与那雪里金钗固然美得不可方物,但过于疏离飘远,真是应了没王法的小厮们说的,既怕一口气吹倒了姓林的,又怕吹化了姓薛的。眼前这个二木头,噗嗤,看她那坐不稳的模样,怪可怜的。 门外史湘云一边大嚼一边吆喝,若是给她添两撇胡子、戴个白帽儿,便是街边烤肉串的维族小伙了。这下屋内人也坐不住,纷纷出去跟着吃,也有笑而不语、兀自喝茶的,黛玉没去是怕脾胃不合,宝钗没去是怕难登大雅。 岫烟没动窝,可能是怕冷。她穿的实在过于单薄。迎春也没去,偏头跟佳瑶叨唠“最近头疼又上火,牙帮儿疼”。 众人玩闹得正酣,连平儿都褪了镯子凑着顽笑烧肉,凤姐领着个病恹恹的少妇走了过来,凤姐给她道:“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 众人面面相觑,宝玉嬉皮笑脸道:“二嫂子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就变戏法儿似的变出了个标致人儿。” 凤姐冷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你们琏二哥哥能通天,动辄带出个美人儿,哪日再变出个小人儿来,有的你们瞧呢。” 是呆子也听出凤姐的弦外音,一时有些凝滞。李纨迎过来缓颊说:“你来的正好,我们起了社,独缺一个监社御史,这差事你可愿给揽了去?” “亏你是个大嫂子,带着姑娘们不学针弄线的,起个哪门子的诗社。如今又算计到我头上,你一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又有个亲小子,又占着分例,统共算着一年能有四五百银子,你却还来盘剥我这穷得叮当响的倒霉蛋儿。” 凤姐一面掰着指头说,众人笑得打跌,李纨笑着要拧她的嘴:“你们听听,我这不过说了一句话,她却凑足了一车子泥腿市侩的混话在这儿扯皮。咱们这些人嘴拙,没吃着孙猴儿的尿投胎,由得你个泼皮户耍赖哭穷,只怕非得是老太太来了才能从你嘴里抠出点银子沫沫。” 尤二姐忙腆着肚子凑上来说:“珠大奶奶不知,我们奶奶确实是愁银子。爷们儿在外头要用钱,刚满岁的大姐儿要用钱,老太太、太太跟前儿更是需用钱。满府谁不都以为我们那儿是金山银山,想起个事儿就过去吩咐。” 尤二的原意是想凤姐难得对她剖心剖肺说了难处,包括说了持家理事的不易,她必得鞍前马后替她出马。 李纨一听,很不乐意,寒着脸说:“倒是我们造次了。”凤姐忙亲亲热热地搀住她,一面道:“好嫂子,我也不会什么诗呀干的,不入社倒成了大观园的反叛。好歹我还能拆着东墙西墙的,先放下五十两下马拜印,讨你们一帮子作诗作文的雅人欢心。” 这么着,又妥妥地把那尤二姐排斥在外,众人越笑,尤二越是悔她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佳瑶因想到她是勾人的小三,向着自己哥哥,也不会同情。 凤姐既已入社,在众人的撺掇下起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又忙她的正事去。尤二姐只得巴巴地跟去,远看真像极了求宠的**。佳瑶想,一个女人若是不自尊自爱,非做咬钩的鱼,那便由不得别人轻贱她。 迎春暗地里扯了扯佳瑶的袖子,佳瑶会意,便俯身耳语,迎春于是又照着与李纨告假。李纨无暇顾及这么多人,立时放她们乐意上哪儿就哪儿去。迎春她俩走了半步,岫烟又追了上来,大概是嫌冷。 三人便回到缀锦,让婆子笼好地炕火炉。佳瑶在小厨房里把一根根生姜洗净去皮,先捧了一碗红糖姜汤给岫烟,又榨出姜汁,取用一比一的蜂蜜勾兑,冲了一碗热热的蜜姜感冒饮拿给迎春。 迎春其实是有些伤风,故而喝了一口,顿觉舒服了好多。岫烟也暖和过来,手足经血流涌到末梢,脸色也恢复红润。迎春便拉开话匣子说:“自古娇妻便含酸,二嫂子这般委曲求全,难为她了。” 岫烟点点头说:“可不是,且说那尤二姐,我虽不是府上的,只怕说话唐突,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一路走下去,谁也不知归途。” 迎春幽幽道:“你说的就是如此。身在这等富贵人家,外人都道我们好,可说到底公侯小姐与市井民妇又有什么分别,横竖是他日由着家里做主,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我是个庶出的,娘亲去的早,横竖是这般光景,也就随它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既无力,不如躲得远远的。” 岫烟捧着杯子说:“难怪你对外界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竟是想的这般,我亦不曾想到,这会子一听,确是这么个理。既是无力反驳,不如无痛无痒,任它说去,自有安生。” 两人这样你来我往争做橡皮人,人逢喜事腰板挺直的佳瑶也听不下去了。拍案起。 正文 缀锦楼(4) 说起贾琏这次偷娶尤二姐,佳瑶第一拍案起的是骂贾琏,直言“男人大部分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精虫冲上了脑袋,还真以为那些姑娘对他有意思,殊不知人民看上的是人民币”,二层高的缀锦小听后虎躯一震。 佳瑶第二拍案起的还是骂贾琏,分析“出轨是贪恋那种**的快感,何况是贾琏这种志向广泛,妻妾通吃还想尝一尝膻的斯文败类”。 迎春若有所思道:“嫂子委实管得密不透风,这么个管法儿却还不顶用。依我看,到底是她霸道了些。”迎春压低声音,手指比了一个“二”。邢岫烟也点点头:“管得过严,适得其反,确是未必妥帖。” 佳瑶摆了摆手,先别帮着男人找借口,还有第三拍案,骂贾琏的“不自信”。你媳妇儿比你能干怎么了,比你有钱怎么了,比你厉害怎么了,那也是你的媳妇儿。给几句好话就能颠儿颠儿的,你若真发了蛮横,她也就乖觉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推倒重来。 迎春起身沏了杯茶给佳瑶,心想,阿瑶跟贾琏什么时候缔下的深仇大恨,她这句句切中琏二哥的要害,比她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妹还要恨铁不成钢。 被迎春盯着,说得酣畅淋漓的佳瑶略微尴尬,一饮净光。岫烟握着笑说:“慢些喝,没想着咱们阿瑶有这番见解,连我都自叹不如哩。” “您别逗我玩儿了。”佳瑶赧红了苹果一样光洁饱实的双颊。 岫烟又笑:“倒不是这般。你把琏二爷说得头头是道,可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这回只是理亏在偷娶二字。” 佳瑶不敢过分兜售一夫一妻从一而终的理念,于是提了句:“其实也有那一对一的,好,就算这时候可以三妻四妾,那就说女方。想拴住男人的心,栓腿栓胃都欠点火候儿,必须要将心比心。你饿了渴了困了累了的时候想要什么,他耷拉着脑袋回家时你就给他什么。” 佳瑶想起以前看的杂志专栏,说:“男人其实就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孩子,可你不能真把他当孩子那么管。他是个风筝,心野了,你得收收线,敲打敲打,耍耍小脾气。可你扥得太紧了,线会断,你就得松松手。他还是头顺毛儿驴,你拿根儿胡萝卜往他眼前一放,走着。他做得好了,你得摸他,夸他,在别人面前夸他。要驯他?拉着上背阴的地方去,让他知道疼。” 岫烟已经忍俊不禁,说:“那你怎么看那尤二姐?” 佳瑶歪头想了想:“虽说是个苦命人,但这条路是她自个儿选的,非要贪慕虚荣,偷别人的汉子,就得忍着别人再偷她的汉子。点儿背不能赖社会。” 岫烟道:“好了,阿瑶莫不如接着骂,快快凑一个三言二拍警世格言。” 迎春已经坐不住了,忙忙关紧了屋门,回身道:“你还逗她。这些话也就是她与你我在这里说说,切切莫要传了出去叫旁人听着,到时再惹来祸端,岂不麻烦。” 岫烟作势捂嘴,正色说“还是你想得周道”。佳瑶说:“司棋姑娘不在,绣桔好像气病了,跟家养着。莲花儿去找了小蝉儿。” 缀锦里也就只有她们三人。佳瑶因而放开说:“说到绣桔,姑娘,那天您奶妈明摆着就是偷了您的金凤还想赖账,您就由着您奶妈闹腾?” 原来前日绣桔发现找不着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便猜想是老妈子拿去典当了银子,提来了老妈子,那奶嬷却仗着自己的老资格踩着绣桔,浑说一通。偏偏迎春撒手不管,只说“偷拿了东西,我瞒得住是造化,瞒不住我也没法”这些丧气之语,丝毫没有主子的做派,气得绣桔这几日饭都吃不下,刚好娘家有人,就放回家去养几日。 迎春为自己辩解道:“瞧我说的就是这般,何苦来!为那么些累赘,结果现下,人也病了,事儿也闹大了,太太又过来说我好几回。多少男人都管不住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何况我哉?” 佳瑶说:“这是两件事,不能揉在一块儿,后半句暂且搁置。姑娘,我原先跟您想法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的心情我也特理解。但是我渐渐发现,没那么简单。” 佳瑶给迎春添了水,说:“您的事儿是省了,可别人呢。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难道您心里就能消停么。丢了金凤,您可以瞒,瞒不过上头,您充其量也就是挨几句牢骚。那我们底下人呢?管东西的绣桔姑娘呢?” 迎春心虚地抿了一口茶,佳瑶又给岫烟换了茶,一面说:“您再说邢姑娘,也被您给牵连了进去。用您奶妈的话说是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却省出一两银子给舅太太。合着她们亏大发了?亏她个茄子!您没见着邢姑娘省吃俭用,拿她自己的钱贴补您那群老不要脸的奶妈?那您怎么不看看,大冬天的邢姑娘穿这么少?因为她把衣服全给典当了。” 岫烟局促地搓着手,她既觉得尴尬,想阿瑶把话挑得这样明。又觉得很痛快,她自己何尝不是这种避世的态度,总想着自芳洁,却总不能得偿所愿。倒不如这烟烧火燎的世俗厨子说得洒脱。 佳瑶又喝掉了一杯茶,然后说:“您把别人都绕里头了,结果您还觉得冤?您觉着合适么?再说了,您是主子小姐,您干嘛不抖抖威风。”她见迎春脸色晦暗,知她是忌讳和那刺儿玫瑰的探春比较,便赶紧说, “我不是说您不如谁谁谁的,咱没必要非跟人比,也不是说主子都该一个模子。可是我觉得可以取长补短,人家若是好,那咱们就踏踏实实地跟人家学学,不也挺好的么。” 佳瑶平铺直叙,她这番话,是想慢慢儿潜移默化地让迎春真正“立”起来。以前听学究爷爷抚着白须,叹二小姐懦弱,人善被欺。佳瑶想,人可以善,但不能傻,傻,就变成某种意义上的伪善。 迎春心内有所触动,她整日研读旨在劝善的太上虚感应篇,便规劝自身不必计较俗世得失,以求积德累功、慈心于物,自以为得道。然则被阿瑶这么一说,不止是无言以对,更兼汗流浃背,不由愧意地看着单薄的岫烟,想想绣桔被人指着鼻尖编排的可怜。 大观园不是她能够获得清净的天仙宝镜,缀锦也不能由得她旷性怡情。 迎春喃喃问:“依你所说,不被人制,唯有制人,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么?” 佳瑶不是太懂老庄哲学,故而避重就轻地答:“我不知道哪儿好。可我知道,自己的事儿自己了断,甭留给别人收拾烂摊子,就是心安理得。” 迎春重重地点了点头。 结果就是佳瑶替她跑一趟,到鼓西大街上的“恒舒典”去把迎春的金凤当回来。不必要那奶嬷去,省得又从中盘剥算计。 雪后路泥泞,佳瑶本想雇辆骡子车,一打听,涨价了,说是骡子吃的糠也涨价、“停车费”也涨价。佳瑶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这么着也好,一面饱览市井民巷,更让五脏六腑享了大福。 您且听好。佳瑶先在姚记吃了碗炒肝儿,把猪肝猪肠上了酱色,翻炒得宜,勾芡有度,正是“味浓不腻,稀而不澥”。放在口儿大底儿尖的喇叭瓷碗儿里,吃了满嘴蒜味。 于是往前踱了几步,到田记来了碗奶酪,嘴角还留着白渍呢,又捧了一盘炸灌肠,得,又是蒜味。饶是她赶紧剥了几颗风干栗子,又咬了青梅,郝佳瑶已经被“蒜你狠”附体。 就这么溜达到恒舒典,竟是蒜来蒜去蒜不出的一段故事。 正文 过大年(1) 且说一夜北风吹得幌子东倒西歪,当铺里的伙计正在收拾。鼓大街延伸至此,古槐交错重叠,隔绝隐蔽,倒是很符合来这里的当户的心意。典当,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每日在这里门口总要上演几出家暴,大多是赌输的男子不顾苦苦哀求的媳妇,把陪嫁悉数当尽。 佳瑶气难平得横扫一眼那些蛮横丈夫,进了店铺。铺内揽总张德辉正在饮茶磨牙,眼皮不带抬的,见到佳瑶后却鹞子打挺,扑棱着小跑过来。 佳瑶心肝一抖索。好在她刹住了妄念,不太把自己当根葱。这位职业经理人乐颠颠地扑住他的少东家,佳瑶斜眼看去,又是一位品貌不俗的年轻公子,他羽扇纶巾、气派文雅,想来是个儒商。 佳瑶虽有心打量他的长相,又想受人之托办事,不好张扬,于是收敛心神,只管办自己的事。她把先前迎春软磨硬泡从奶嬷那里拿到的当票和本金交给柜台伙计,一面等着支付利息。这是她们给奶妈子施的善意。 伙计手脚利落,算清本金两百二十银,息有三十银。佳瑶吓了一跳,须知她的月银不过区区一两,不吃不喝两年半才能够着还贷。这么些会日子的本息就能翻成这般,果然是“恒输”。如此一来佳瑶带的银子倒不够了。 佳瑶愁眉不展,肚里的炒肝奶酪跟着翻腾,但就算把它们吐出来换钱也无济于事。佳瑶倚着柜台犹犹豫豫,伙计却伸手止住:“您呐,免开金口,本店概不赊欠。” 佳瑶也只好换了另一张当票,想,好歹也把邢岫烟的冬衣赎回来。 伙计漫不经心地一看,立时起身,一面口中说“您且候着”一面往里跑。佳瑶看伙计招呼了揽总,揽总又点头哈腰地与那年轻公子耳语,不一会儿,年轻公子走过来了。 佳瑶不想看也得看他的尊容。细皮嫩肉,干净斯文,长得不赖。那男子微微欠身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佳瑶安安静静,没动窝。男子又彬彬有礼道:“鄙姓薛,单字蝌,暂时怕是与姑娘同借住在府里。” 原来是薛家的人。佳瑶遂移步偏室,揽总已备了茶,薛蝌道:“辉叔不必招呼,我与这位姑娘谈谈便是。劳烦撩起帘子。”妥妥地忙完,薛蝌礼数周全地请佳瑶饮茶,透露了原委:“姑娘莫不是邢家的人?” 佳瑶见他以礼待人,压住了骂他奸商的冲动,也规矩地回:“我是贾府二小姐身边的。不过,邢姑娘现下和二小姐住在一起。” 薛蝌道:“既然姑娘也是个中人,薛某不必有瞒。实则是长姐吩咐了当棉衣的事,说若府上有人来赎,务必好生招待。” 佳瑶小声问:“你姐?” 薛蝌含笑道:“家姐闺名宝钗。” 原来是识大体的蘅芜君。佳瑶再一看他,也的确和薛宝钗反倒像是同胞所出。薛蝌斟茶道:“说来,薛某与邢家大姐也有缘同行,既然家姐有命,且让义龙做个顺水人情,只需拿回本金便好。” 佳瑶赶紧说:“多谢。”生怕这个生意人反悔。 薛蝌不因佳瑶的怀疑而厌烦,又贴心地说:“姑娘方才是否另有一张当票?所为何事?有无薛某效劳之处?” 佳瑶权衡了一下,便极小声说:“能不能先让我赊几天?” 薛蝌本想一并免了息金,又怕一旦开了口子,让店家难做。况且他还要再仔仔细细征得揽总的同意,委实麻烦,于是说“好”。佳瑶粲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笑得薛蝌心底一动,背井离乡投奔亲戚的苦闷一扫而光。 又或是他看到她罗裙鞋袜沾了泥,小脸儿红扑扑的,像是刚从地里拔出的萝卜,清爽可爱。薛蝌柔声道:“姑娘不若再饮一杯茶,歇歇脚。” “不了,我得赶紧凑钱去。”佳瑶摆摆手。薛蝌目送她揣着金凤和衣裳,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小小的背影隐匿在呼啸北风里,又赶紧冲过去。 “薛少爷您快忙。”佳瑶笑道,薛蝌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抬头道:“天色阴沉像有一场雪,姑娘回去的时候务必仔细些。” 佳瑶回去一问,岫烟才说她那日芦雪庵联诗,与宝钗私下里说了典当的缘故,迎春夸薛宝钗心细如尘、做事周全。一面又发愁如何还上三十两。岫烟叹气说:“倒不若把这衣裳当在那里,横竖过了年开了春,快得很。这衣裳虽不怎么值钱,好歹也能凑上几个数。” 佳瑶顽笑地指了指自己满脚的泥:“邢姑娘这么说,那我真是白去了。”一面又眨眨眼说“银两的事儿,我也能帮着想点办法”。 于是夜间又去了牡丹坊。鸨妈见了她就呼天抢地抱了个满怀,问她“怎么迟迟不见来”。其实佳瑶是自打换给迎春之后,不似在怡红院里放羊,管得严紧,便来得少。赶上贾琏这个吸金鬼后院起火,顾不上苛求她,准她私下放了长假。 佳瑶觉得能帮衬到迎春和岫烟算是一件事。志得意满,抖擞精神说:“这不是快过年了,事儿特别多。今儿不是来了么,还想好了几道菜。”于是系好围裙,摆出阵仗。 她这几日见贾府的农庄乌庄头送来了好些腊肉,府里人嫌硬不爱吃,弃之不用。佳瑶便想做个腊月天下。 但见她用泡发的厚实干花菇,去蒂洗净。一面跺了葱姜,切碎马蹄,泡好的两湖地区的腊鱼也切成小粒,再放入猪绞肉这么一拌,调了味道,再把肉馅镶入一朵朵香菇之中,上笼蒸熟。勾兑了汤汁淋出光泽,鲜香扑鼻。 天府之国来的腊肠则要放上朝天椒,放入青蒜和芥蓝配色,大火煸炒,香辣下饭。腊肠经蒸会变软,但略显软榻了些,佳瑶是在炒制的时候烹入料酒,稍加了些水焖煮,肉质软糯又不影响成品卖相。 一会儿又取用了一只腊鸡,焖烂了豆角和卷子。 一会儿又用广粤的腊肠给牛蛙提味儿,放在煲里其乐融融。 芙蓉大姊扭搭着过来眉开眼笑道:“做好了?那还不快快送到王爷那儿去。” 王爷? 佳瑶一颗心砰砰跳到嗓子眼里。她想,上一回倪二来牡丹坊醉酒闹事的那回,竟是北静王爷的主意。虽说是误会岔了,白闹了,但据贾芸跟小红献媚时无意识的透露,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北静王紧要的人。 紧要,多好的词儿。我爱你,佳瑶更喜欢“我要你”。于是忍不住为这珍重的霸气而心神荡漾,忙洗净了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看指骨粗了些、皮肤又糙,低头看水缸里模模糊糊的狼狈,不由低落。 不过佳瑶给自己打了打气,返璞归真、天然最美。正要从偏厅上左拐,芙蓉大姊拽住她说:“傻丫头,哪儿去?贵客在青字号房。” 心就落到谷底。【青史流芳】,原来来的是忠顺王爷。 瞧她,智商为零。莫非真是应了陷入感情之中的女子必经的奚落。 一进屋,见忠顺王正取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腊肠,缀上一撮白米饭,吃得心旷神怡。帮他布膳的女子哆哆嗦嗦,结果必然是没夹住。忠顺王把扇骨啪得打在桌沿,那女子慌不迭地跪在地。 佳瑶唬了一跳。忠顺王慢条斯理道:“你下去。换她来。” 佳瑶挪步过去。忠顺王气定神闲地等着吃,却不见佳瑶动手,疑惑地看着她,佳瑶举箸不知该做什么。忠顺王想了想,道:“你果真没做过这等事。”于是示意她站到一旁,看着他吃便可。 “这桌菜叫什么?” 佳瑶正恍惚间看他气势凌厉地用膳,赶紧回答:“腊香天下”。 忠顺王冷道:“天下何解。” 佳瑶指着菜说:“湖南湘西的苗家酸肉,广东烧腊,四川熏肉,浙江咸鱼。诸如此类用的是普天之下的腊味,所以这么叫。您不喜欢,可以改。” 忠顺王听过坦坦荡荡的解释,打消他条件反射的帝王心术,细细品道:“果然各有不同,该当天下。”又道:“你有几日没来了,去了这些天下地方?” 佳瑶说:“没有,在府里。” 忠顺王不好问,改说:“我倒见着你哥哥了。你把他喂养得不错。” 佳瑶先想到贾琏那副小身板,不解。转念想到薛大胖,欧儿了。抿嘴想笑。 忠顺王瞥她一眼:“我今日来还有件事。三天之后是太妃的寿辰,你给做些糕饼点心。太妃的身体欠奉,要甜软烂糯的,哄她老人家高兴些。三十两银。”忠顺王似乎有意无意咬重最后的要价。 佳瑶本来犹豫,因为她并不想牵连上忠顺王的事,总觉得危险级别高、难度系数大。然而听到话梢,不由得她做主,就先点头说“也成”。忠顺王又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佳瑶不敢表露想先拿钱,却见忠顺王搁下碗筷,对外头说: “凯歌,支银子。” 这么着,佳瑶把自己的安身立命给当了。 正文 过大年(2) 因是应下了忠顺王的单子,郝佳瑶连着好几日都苦思冥想,她怕万一做得不周全,不用王爷示下,魑魅魍魉四鬼就先能把她咬个稀烂。她后知后觉,为天家做事,实在发憷。 不过,佳瑶也总怀揣一种侥幸心理。她想,在这虚无缥缈堪比盗梦空间,今日种种,譬如今日死。通晓过去未来,奇特的身份带给她奇妙的笃定感。 于是红小厨佳瑶,老僧入定一般在缀锦临水而立,风吹得她才思敏捷,遂回屋大刀阔斧做了几样吃食,以待上门取货。 隔过三日,忠顺王府的长史官直接登门贾府。 长史官是来讨要一个忠顺王紧要的人,“京城四骚”之一、戏子蒋玉菡。犹记那张粗俗山寨的护官符,有云: 琏不怜,情妇与继母差不了几年。 倪泼皮,放高利,照顾红颜到葬礼方显义。 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 欢场好大靴,小男人迎娶大女王。 先看这句“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坊间传闻,忠顺王爷与小蒋是四目相对一见钟情,饶是小蒋当时芳心错付他人,王爷也能攻心为上,把他俩当日在护城河畔小坐的石椅锯了下来,为博小蒋嫣然一笑。 小蒋跟着忠顺王没几日,总觉得亏得荒,更因牵绊上了侯门公子贾宝玉,见他比自个儿更适合逆来顺受,志趣相投,投契到交换汗巾。小蒋大大方方地把别人送给他的茜香国贡品换了宝玉的松绿汗巾。 这会儿小蒋又胆儿肥了,愣是跑出忠顺王府,偷偷摸摸到一个叫紫檀堡的地方置产,于是王府“遍寻蒋”,只消稍微打听便晓得小蒋和贾宝玉的关联。便理直气壮地找上门来,直接与贾政会面,把话说得客气又刻薄,气得贾政前脚送客、后脚提人。 佳瑶这时正蹲在贾府角门,边等提货,边想着送完货就回屋吃她顺手做的白糖糕。这一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总觉得心慌慌。见长史官凯歌驾着马车行至,佳瑶忙揩净双手,奉上食篮。 “姑娘,下官现下要出一趟东郊。这,少不得劳烦姑娘了。” 佳瑶摇头摆手说:“那哪儿成。” 凯歌大人面黑语重,道:“姑娘不必烦忧,下官已备好轿子,自会带姑娘前往。下官实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王爷谆谆奉恳,还望姑娘体恤操劳求觅之苦。”言毕,便呼来一顶蓝呢官轿,径自忙忙地驾车东去。佳瑶提着篮子不得迈开步子追,暗想你带着去也不费事儿,何必非要我过去。 实属拿人手短。佳瑶见轿夫恭请,只好上了轿,放下垂帘之际刚巧瞥到贾府角门有人员走动,细看,薛蝌领着贾琏,手上提了包袱、换了几张薄纸。想必是当铺的营生。 佳瑶因惴惴不安,提醒自己务必谨慎,故而也不敢东张西望。好在路并不长,不一会儿的工夫,听轿夫说了句“快到了”,这才悄悄半撩窗帘,却见王府门前两道明晃晃的白联,像是吊孝。词却是吉祥话: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 红漆大门却是顶煊赫的,任何人站在门前都会矮了去。一块顶立的下马石,冲着对过儿八字砖雕影壁,森严可怖。门前的两棵老槐树伸展着枝桠,把清冷的天幕撕成几大块,树上落了许多老鸹,黑压压的充当冬日里的树叶。 拐到后院偏门倒又花了不少工夫,一路都是那高墙逼仄,还有浓郁的檀香。因是走的西路,靠近祖祠、佛、银库戏台。再这么一圈,才轻轻落了轿。 一位管家似的人物背着手正在点算成堆贺礼,佳瑶缩手缩脚地下轿,礼多人不怪,于是请了个安。那人眉眼和蔼,说:“您受累。” 正巧有人唤他“冯总管”。佳瑶赶忙说:“冯总管,您请查收。” 冯总管接过食篮子,笑说“留步,您且随我到偏门候着”,于是把佳瑶架到府里的一溜下人房,又叫一个眉眼风骚的陈姓大姑娘好生伺候。因是生日不得冲撞,陈姑娘穿得略显朴素,细细地抹匀头油,结成辫子,扎了红头绳。 陈姑娘爱惜地往头上簪花,一面说:“嗳,你是打哪儿来的?” 佳瑶嗫嚅答:“送饭。” “红姐,你快来瞧瞧这灯笼挂得对不对。”门外有人喊,陈姑娘吊起丹凤眼,没好气地说“来了来了,真真一时半会儿也不让闲”,一面嘱咐佳瑶,“甭管你从哪儿来的,老老实实跟这儿坐着。” 佳瑶一人留在黑黢黢的房里,说来怪,明明是青天白日,屋里还是阴暗,墙壁秃秃的更显青峻。陈红大姐信手给她沏了的一碗茶,漂浮着可疑的白沫,佳瑶决计还是不碰为好。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尽快脱身,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总管风风火火地进来,眉开眼笑地给佳瑶抱拳作揖,说“姑娘有心,老太妃今日吃得满意”。佳瑶不敢受大礼,回以鞠躬,忙道破心声:“客气,不送。” 冯总管笑:“姑娘,你竟有天赐的福分,老太妃招你过去说话儿哩。” 佳瑶满面通红说“别介”,冯总管阴冷道:“姑娘是真拿乔了。” 忠顺王府里头的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仪,佳瑶再不敢放肆,只好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跟在冯总管后头。也不知绕开多少弯弯道道,丈量过多少寸石板,走到东院的垂花门口,冯总管不再往里走。 因是到了内宅,内外有别。换上一个尖声细气的太监,睥睨一眼说“就是她”,嫌弃了一句。太监说:“太妃娘娘在里头养神呢,你就在这儿候着。” 得。佳瑶站着晒了一会儿太阳,暖洋洋得很惬意,舒服得迷瞪了。见着石头绣墩,忍不住坐上去,顿觉小腹酸软。然而也不知谁冷哼一声,佳瑶又赶紧跳起来站直,这么一动静,肚子又疼又坠。 因而她也不知是怎么着被架进暖阁。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裹在越显宽大的朝服里,倚在南窗一盘炕的杏黄色褥垫,抖抖索索地抽水烟。一溜的华贵命妇侍立两旁,更有穿着宫服的宫女来来往往。原来这位太妃乃是先皇的妃子,忠顺王爷的生母。 这日太妃寿辰,本该依例在宫里过。也不知是谁先起意,或是母子连心,忠顺王斗胆请旨,把太妃接到府上过一回。圣眷隆恩,也因为谁都看得出太妃身子骨儿大不如前,怕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老太妃正在颤巍巍舔舐一块萨其马。伺候她的宫女代为说:“主子说,你做的比地安门桂英斋做得还地道,赏。” 佳瑶勉强谢了恩。她是辗转得知老太妃出身塞北,最喜欢吃这口,但因为一般的饽饽铺子拿清油白油做的,略硬,糖也齁人。于是佳瑶用了奶油,试了好几次油与面的比例。特别是想方设法弄来新鲜马奶,加入一些,风味绝佳。她又弃用糖蘸,怕黏住太妃的牙,用绵白糖铺一层薄薄的糖霜。务求松软香甜、入口即化。 有位气度不俗的中年妇人讨好着说:“想必太妃更是想到这是咱们王爷特特遍寻找来的名厨,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旁边一位穿戴低一个品级的妇人忙说:“王妃说得正是这么个理儿。咱们王爷孝顺太妃娘娘,是青天可鉴日月昭昭。” 想来是忠顺王的正室侧妃,正在变着法儿的凑婆婆欢心。太妃的嘴角略略一抬,算是一笑,却说:“他不盼着我早日蹬腿儿,肯容我多活一日,便已极好。” 王妃硬着头皮说:“太妃您这玩笑话,落在有心人耳里,不定又怎么编排我们王爷呢。再者您的寿辰,若风传这些不吉祥的,媳妇儿惶恐。” 太妃这次笑得更是古怪,道:“媳妇儿你不多心,府上人不多心,便好。我一个没剩几口饭吃的老婆子,难得寻到人说说话儿,你多担待了。” 被迫站在这里听婆媳姑嫂言谈的佳瑶,不敢不忿,好在啃过两口萨其马的太妃又倦怠了,挥手退去她们。一行人各怀鬼胎,自散去,把佳瑶又晾在垂花门外。王府这般险恶复杂,佳瑶总觉得忽冷忽热,一抹额,出了一大把汗。 她惊觉是不是那个该来了,四下望不到恭桶。于是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得要去寻一幽僻背阴不见人的地方查看,刚走到红梅掩映处,却见两人正在**间。 女人依偎着道:“王爷,那梅花好不娇丽。” 男人像是想着别的事,随口嗯了一句。女人只得略微提高声调,娇哝:“王爷?”男人却忽而加重了揽着女子腰间的手劲,把她搂紧身边,一面换上体贴入微的语气,道:“珮儿既然这样觉得,小王愿为珮儿采一支。只是,必得先问问主人家的意思。” 男人微微施礼,唤了句:“王叔。” 忠顺王果然从鹅卵小径转过来,满面笑容道:“溶儿,别来无恙。怎么,放着前头的酒席不离,你倒会钻营,躲到这处哄你的新婚娇妻。” 忠顺王妃也从旁跟上,含笑道:“我当是哪个在此处好情致,原是人家小两口。珮儿,你比那日大婚出落得更美了,比梅花还俊哩。唉哟,溶王爷何必还采我们院子里这些入不得法眼的。” 那女子满面羞如胭脂,娇滴滴道:“姨妈,姨丈,你们又取笑人家。” 忠顺王笑道:“岂敢,这桩亲上加亲是皇恩浩荡、至上的荣宠,我们也只有艳羡的份儿。” 男人,也就是新婚燕尔的北静郡王,一如既往地恬淡,道:“王叔,珮儿想给太妃请安,又恐扰了凤驾,正想向王叔讨要主意。” 忠顺王道:“溶儿这话客套了。你在太妃跟前儿长大,太妃待你反比亲生还要亲近,你去,太妃才是喜笑逐开。”说到尾处,忠顺王声音越发低沉,不过转瞬又扬起来,“小刚,还不快快给北静王爷引路。” 冯总管赶紧忙忙躬身行礼,引导那伉俪携手而去,真正是神仙眷侣。郝佳瑶看够了美景无边,肚子又不争气地闹腾,正是眼前一黑,歪身砸花,顿觉不忍,硬是撑过去滚到雪里。 好玉瑶池挂,美食雪里埋。杯具。 正文 过大年(3)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瑶瑶,赖够了?别睡了快点儿起来。”昏昏沉沉之际,郝佳瑶被人猛一阵推,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揉揉眼。 闻着一股铜臭,睁眼看果然是贾琏,这个内里为堂哥郝友乾的躯壳,正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一面摇晃她一面嘟囔:“小姑奶奶快点儿挪窝,等会儿凤姐回来了瞅你睡这儿,还不得扣我仨月的工资。” “是你把我从王府带回来的?”佳瑶问。 立刻被她哥戳了脑门:“这熊孩子又逗自己玩儿什么呢,王府,哪门子王府啊,你自己糊涂了睡在后门,要不是我把你给抬回来,你可就抛尸野外了。” 佳瑶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又顾不上羞涩,半探着想摸身下,却俱已收拾得妥帖。来这个会让人神情恍惚?佳瑶云里雾里,如坠梦中。贾琏早不耐烦地捂住她的额头,一手贴在他额上,自言自语:“冻这么一会儿就烧坏了?这么弱不禁风啊。” 佳瑶问:“你就只是在后门发现我的?旁边没别人儿?” 贾琏白了她一眼,夸张地比划:“要有别人儿在,我还敢抱你?死沉死沉的。” 佳瑶想,合理的解释就是忠顺王府随意打发个交通工具把她驮到贾府后门,一扔完事。于是拍拍惺忪的眼,叹了口气。贾琏不乐意了:“嘿,我就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救了出来,你就这态度?真特么没良心。” 佳瑶情绪低落,坐在床上也不回击。贾琏猝不及防地拧了她的腮帮,说:“还有哎,我说你,领了钱也不干活?打量爷最近家里闹心顾不上是。你都旷工几次了?找炒鱿鱼呢是。” “你炒。”佳瑶说,她是不太想继续在天上人间打工了。 贾琏被噎了一回,瞪着眼说:“哪儿那么美的事儿,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了鼻子。我可告诉你郝佳瑶,甭见天儿的丧着脸,大过年的就要招我不痛快是不是。你赶紧晚上给我上班儿去,哎,过年给我多出几套菜。” 佳瑶说:“行。肝肠寸断,狼心狗肺,黯然掌。” 贾琏闻言,一拍脑瓜,冒着酸气道:“你失恋了?谁蹬了你了?”佳瑶回瞪一眼。贾琏怪笑:“还真被我给说中了,来,跟哥哥说说,是哪个清俊的小厮呀?” 佳瑶套上靴子要走,贾琏跟上她说:“得,女孩儿家皮儿薄害臊,我不问。反正我告诉你,世上男人都坏着呢。”见佳瑶偏头打量,贾琏一副就知道你想什么的样子,悠悠道,“包括我。” 佳瑶想问问他凤姐和尤二姐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孰料眼尖的贾琏急急推走了她,一面孝子贤孙似的迎到小院前门,一口一个“老婆”的叫唤。佳瑶觉得堂哥也未必那般可恶。 再一想,即便是业已嫁娶的北静王,不曾给她任何承诺。她对他的半点仰慕也都建立在寥寥几面几口菜上,竟还不如与忠顺王说的话多。 打住。佳瑶捶了自己一拳,暗想,即便忠顺王爷仙风道骨,阴狠型王叔,与她又有何干。所谓的王侯将相,你来我往,还是由他们及各自的家眷效劳。佳瑶迎着猎猎朔风,坦荡荡地向园子走去。 然而是夜,【紫气东来】包房里亮起久违的油灯,郝佳瑶也未必这般达观。 芙蓉大姊笑得比花儿开,因北静王府的长府官谋子也来了。佳瑶被传进屋,她就大咧咧地进去了,本以为客人又是玉体横陈在床上睡着,不成想他精神奕奕地站着。佳瑶笨拙地行了个礼。 北静王温厚地说:“你身体不适,姑且免了。坐罢。” 佳瑶正想找个凳子坐一会儿。但猛然觉出蹊跷,抬眼,恰被他似笑非笑得看个正着,闹了个大红脸。北静王也觉得话说得透了些,轻嗽一声,道:“坐罢,今日有话问你。” 佳瑶不客气地坐了,如坐针毡,因为北静王的目光较往昔来得犀利,好像正在翻来覆去地剖析她的成分,满腹疑问,又必须遣词造句。佳瑶被憋得难受,索性拿出果敢做派,直言:“王爷,您问。” “你想,我会问什么?”北静王品了一口祁门红茶,顺手把问题抛给佳瑶。佳瑶心说我哪儿知道,面上还要换上愁眉紧锁的样子,北静王轻轻地笑道:“你既不屑于猜,何必再敷衍。” 佳瑶心虚地呛声:“心力交瘁,跟您猜不起,请您明示。” “有的已不必再问了。”听他又含含糊糊一个哑谜,佳瑶无语耸肩。北静王笑着饮茶道:“我听他们叫你阿瑶,你总该有个全名,是什么。” 佳瑶警惕地看着他,后来想也没什么可瞒的,说:“郝佳瑶。” 北静王垂眼看茶:“郝?那便真是好。”非贾,非薛。既如此,她缘何出现在忠顺王府,又缘何出现在他身边,便都只是浅薄的机缘巧合。佳瑶压根儿也猜不透北静王心里所想,忽觉烦闷,伸手扣过来一个紫砂杯也想饮茶,却被北静王挡住,北静王道:“你喝不得。” 佳瑶自然想到他是介意贫富贵贱,没好气地忙忙起身,以示茶既然喝不得、座也不必坐。北静王不与她理论女子养生之道,自斟一杯茶,饮尽。蓦地表情严肃起来,道:“你且端些热菜来,再打一壶酒。” 佳瑶依吩咐端了来,独独只拿了一个暗紫色瓷杯,北静王淡淡地道:“再拿一个,不若陪我饮一杯。” “客官,我卖厨艺不卖身。”佳瑶微微一福。 “有肉无酒,岂不遗憾。”北静王伸箸吃了一块鱼肉。 原来佳瑶做的鱼头泡饼,冬日河水凛冽养膘的胖头鱼,选用北国生长期限长的野生鱼,俗语“老鱼嫩猪”。鱼头就占了大半,最肥美不过。洗净片开,先下锅煎炸至皮酥肉软。然后锅底留油,炒香了葱姜蒜三荤,纱包好了茴香八角桂皮等香料,煸炒配上盐、芝麻酱、孜然粉、辣椒酱、面酱、酱油料酒,没入高汤,最后出锅时点上那么点陈醋,便是味道酸甜浓重的一锅鱼头。 再说烙饼,老面捶打得更筋道,外焦里嫩随吃随蘸,必须耐泡。 北静王饶有滋味地吃着,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他望着腹诽连连又佯装一脸平静自若的郝佳瑶,想,他若是就按照常规方法,纳了她,又怎样。老实说他谈不上有多喜欢她,不过几面之缘。但也许因为她见过他的慌张,他反而在她面前心安,继而难得能寻一个让他好眠的地方。 转念又想,她既已牵连上了忠顺王,便横生波澜。再者,新婚宴尔,才娶了与忠顺王千丝万缕举足轻重的侯门之女,他如果毫不避忌就再迎娶一门,这丫头来路不明,或说她是贾府中人,都不能顺理成章,也就辜负了皇兄的殷殷苦心。 他不动声色地饮了杯酒,冲淡苦味,眉梢一缕异样还是被佳瑶逮住,她忙撇清:“我可把苦胆什么的都弄干净了。” 北静王抿了一口酒:“这是什么鱼。” 佳瑶道:“胖头鱼,暖胃,益人。” “也叫鰫鱼,客官您请好儿嘞。” 随着一声怪叫,贾琏手上搭了一条白毛巾,像极了跑堂伙计。他像一只风火轮一般冲过来,扫净了鱼骨鱼刺,顺势隔在北静王与佳瑶中间。佳瑶一眼就瞅出堂哥的花花肠子,没好气道:“俗称黑鲢黄鲢,大花鲢。” 兄妹俩心照不宣换一个眼神,各有各要护全的人。只是北静王,越发觉得鱼不是鱼,酒不是酒,滋味不是滋味。快要过年了,年也不是年。 正文 过大年(4) 鞭炮声响,除旧迎新,欢欢喜喜过大年。 至于杂糅纠结的感情事,任他是王爷少爷、贵客骚客,也要稍微放放。既是农耕社会里最顶要的一个时间节点,忙碌一年的人们聚在一起,必得用丰盛的团圆饭犒劳碌碌饥肠,又在推杯换盏之中干戈玉帛,岂不“一饭多得”。 红厨子郝佳瑶表示压力很大很大。感情撕心裂肺,做年夜饭是真不会。以往,她可以由着兴致做她拿手的料理,现下?您且先听听这四样,哪样听过见过再做过: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 买糕的,佳瑶咋舌。然而扪心自问,一路做饭,刀光铲影,她渐渐满足于初级厨子的位置,停留在服务于他人简单的味蕾要求,只管坐吃老本,又分割出大部分进取之心,搅合到情场上,任时光蹉跎。回溯往日,她又学得多少? 于是当佳瑶见到许久未见的宁国府胖厨娘,也就是她最开始的“师傅”,胖厨娘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了一车子恭维话后,佳瑶委实无地自容。 好在她一旦思路清爽,痛定思痛,便安分守己地在工作上卖力,老老实实跟着诸位嬷嬷婶子在灶台边打转。又心甘情愿在她们聚赌时一丝不苟地帮着看火,大家伙也就手把手教她了。 比如屠苏酒。专管贾母膳食的嬷嬷教她配上各等分的麻黄、川椒、细辛、防风、苍术、干姜、肉桂、桔梗,将药材磨砺成粗末,装入白绢袋,浸入白酒中密闭,三日后方可取用。这是用于老者,可温中健脾。 同样是屠苏酒,另一位老妈子则叫她用厚朴桂枝制川乌、茅术贡术紫豆蔻、白芷川军、广皮檀香、藿香甘草威灵仙,还有方才的川椒桔梗防风,浸入白酒还要加糖,并要煮沸静置。这是可供风寒邪气导致肠胃不顺、进食不化的人服用。比如多愁多病身的林潇湘,或是吃得有些撑的薛姑娘。 老祖宗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药膳二字水□融,佳瑶一面拨弄着火上一锅用于解郁的合欢花,一会儿看看笼屉里热腾腾的糖糕板,顺手把撕碎的鸭肉放到滚烫的粳米粥里,无暇儿女情长。 不夸张地说,她这一个年过下来,至少新学了百余道菜,才刚买来的本子已经写得密密麻麻。刚参与祭完祖祠的贾琏抬脚开溜到厨房时,就看见她蹲坐在地上蜷成一团,拿了根削短的毛笔正专心致志地记录,很像赶作业的小学生。 他悬着的心也放了,软了。不过贾琏的嘴上非要刻薄几句“又在哪儿鬼画符呢”,或揉了揉佳瑶鬓间的红绒花,说“这么露怯的东西你也戴”。佳瑶就哼哼嗨嗨说“谁小时候还男扮女装穿裙子呢”,说的是幼时过年,堂哥郝友乾被打扮成粉雕玉琢的丫头片子去参选金童玉女。 两人说话间,头顶炸开一朵硕大的烟花,流光四射,映得夜空恍如白昼。听着街上的喧闹,又或是传自家宴的喜庆,贾琏伸手说:“走,咱去店里。” “你这个吸金鬼老板想累死我啊。”郝佳瑶拿笔甩了贾琏一个墨点。 “得了,就你长成这样儿我还得带你出门,知足。”贾琏愠怒地继续毒舌。于是两兄妹就在乐此不疲的相互羞辱中,热情高涨地参与过大年人挤人活动。 前门大街真是热闹非凡,因是年下,难得大姑娘小媳妇都能出门摸摸门钉、逛逛摊儿,人人脸上俱是笑意浓浓,贾琏宽厚的手拉住佳瑶,在人群中像逆流的两条鱼。途中佳瑶曾眼巴巴地看着沿街叫卖的糖葫芦,贾琏摇摇食指说:“这玩意儿俗大街了,我可不给你买。” “郝友乾,你的人气已经很低了,知道别人都不待见你。你怎么还不好好表现表现?”佳瑶斜眼道。 “爱低不低,干活!赚钱!我得把我儿子的奶粉钱给赚出来。” 这一夜的收入马马虎虎,毕竟合家团圆之时,逛窑子?没体力。这几日贾府里也是忙得人仰马翻,且不说祭祀、朝拜、各色行礼,这会子贾母带着众女眷吃饭,贾赦躲回自家中笙歌聒耳,他贾琏的小院里尤二姐吃不下,早早安歇。于是他溜出来分散注意力。 于是及早收摊。贾琏拉着佳瑶目不斜视地穿过香囊荷包堆,两人刚从偏门进府,却见一对如胶似漆的黑影,正相互搀扶着往犄角旮旯去。 佳瑶怕黑,怕鬼,怕无意撞破鸳鸯偶,捏捏她哥的手示意咱走。郝友乾巍然不动。顺着他阴鸷一般的目光穿过去,焦点恰是落在那蹒跚的背影。 有孕在身。 非卿莫属。 佳瑶跟着贾琏蹑手蹑脚地过去,屏住呼吸,断断续续听那女的说:“我这两日害喜害得厉害,吃一口倒要吐出五脏六腑一般,难受得紧。” 那女的嘤咛一声,无限风情万种,就如同每次在他贾琏怀里那般。 男的慌忙说:“我知道,苦了你了。我这不是连北府水王爷送了东西来都顾不上回礼,赶紧偷着过来瞧你。你也得体谅我,又要打理供组的大事,又要管着子弟们来领年物,乌庄头送来的年货还得点算。每一样不是得我操持着。” 女的忙说:“奴家知道,这不是实在想你想得紧。娃儿也想他爹,你摸摸嘛。” 街上又是点燃了炮弹一样的礼花,炸得世界五彩斑斓,震得贾琏耳膜嗡嗡作响,到最后他竟是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看见佳瑶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像在焦急地喊他“哥”。 贾琏这副怂样让佳瑶又心疼又着急,猛一顿掐他的人中,总算贾琏眼里泛光,“哎哎哎,你还真下得去手!”这种欠揍的口气表示贾琏苏醒了。佳瑶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哥,贾琏却打了个激灵说:“冷不冷?去去,赶紧回屋,别一会儿又冻傻了还得哥抱你。” 说完贾琏就一派轻松地走了,留一个乌云压顶,但见烟花缭乱,刹那芳华,把更声压到缝儿里。这个年过的,还真不消停。 佳瑶一直担心不日就听见贾琏一家出大事,闹个人命什么的,结果杞人忧了天,直到元宵节开夜宴,贾琏依然那副笑眯眯的幸福模样,仍然搂着一大一小喝了口酒,然后把一大一小再送过来,自己到廊上与贾珍等坐在一桌。 但见梁上挂着玻璃芙蓉彩穗灯,竖了一柄柄漆干倒垂荷叶,羊角玻璃戳纱料丝不一而足,百合宫香萦绕,新鲜花卉团簇,贾母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歪派在矮足短榻、背靠引枕皮褥子,一面吃酒,一面欣然检阅底下的小辈儿。 贾母留了宝琴、湘云、黛玉、宝玉算是与她共坐一桌,亲疏喜好不言自明。宝钗与迎春姊妹、李纹李绮等坐着,司棋、绣桔便跟在迎春岫烟身后伺候。佳瑶在厨房里摆摆碟,再跑跑腿,饿得前胸贴后背。 也不知是各色彩灯渐**迷人眼,还是炊烟袅袅熏得魂出窍,台上唱的戏与台下赏戏的人,在佳瑶脑海里穿插,才凑成一台扎扎实实的好戏。 比如小妞子巧姐,戴着鲜红的领巾,梳着乌油油的两个羊角刷,正背着手在台上唱歌,稚嫩的童声有如天籁之音。可惜,从台后看得分明,巧姐只负责张嘴,唱歌的实则是芳官,难怪一鸣惊人。 这像是杜撰了。那再看一出,贾母刚把个言情小说才子佳人的套数说得一点都不差,王熙凤效仿斑衣戏彩,她边斟酒,边说书,把贾母逗得笑个不住。众人忙着听凤姐掰谎,吞着元宵也忘了咽。 薛姨妈道:“这个凤丫头又兴头了,当了老太太的托儿,又讨了老太太的寿。” 邢夫人笑着搂住薛姨妈的闺女宝钗,道:“当托儿,这个才有经验。” 王夫人脸色一凛。金钏投井之事仍是压在她心上的一块石,生怕她的慈善形象一落千丈,多亏有宝钗兜着说“多半是金钏在井跟前顽,失了脚掉下去”,又大度地把新做的衣服拿了出来。王夫人这才堵住悠悠之口,如今话里虽不曾明说,但听着刺儿极了。 好在贾母起意,命响鼓传花,贾母自然要先喜一回。王熙凤也积极踊跃地贡献各色笑话,媳妇婶子们也就和乐融融、欢饮达旦。一会儿又提了炮仗,花炮齐鸣,但见扑簌扑簌往下落,以为是灰烬,却是雪。 众人不遗余力又夸“正月十五雪打灯,瑞雪兆丰年”等吉祥话,好不欢腾。佳瑶跟着柳家嫂子把鸭子肉粥熬化了,又因贾母嫌油腻,忙忙沏一碗杏仁茶,听闻席上散了,厨房也散了,佳瑶已经手脚麻木四肢酸痛。 正提着灯笼往园子走,却见墙根有火光,佳瑶吓一跳,那人忙踩灭了火苗,两人一望,竟是薛蝌。他不是贾家子弟,不曾来吃家宴。 薛蝌刚想说什么,一见佳瑶满头沾着雪末,便拾起一把伞。佳瑶想起前事,说:“上回那把还没还您。” 薛蝌犹豫片刻,道:“若是姑娘不介意,薛某送姑娘一程。” 佳瑶也实在累得够戗,便没有推辞,薛蝌一手打伞、一手提灯,灯柄恰好平均分割两人的距离,那伞,却分明悉数倾在佳瑶头上。佳瑶因问他在做什么,薛蝌顿了顿,才说他是祭拜父母,希望早日把妹妹宝琴安顿好。 “那你自己有什么打算?”佳瑶问。 “先暂且帮衬堂兄。如若妹妹发了嫁,我便少了牵挂,往来天地之间,寻份适合的差事,过自己的日子,也未尝不可。” 想到命运相似,佳瑶心内不免触动,忍不住抬头,触到薛蝌心有戚戚焉的眼神。一个交汇,两人便这么亦步亦趋,渐渐合拍,影子被拉长在宅门瓦檐下,嵌在这一年的第一场雪里,仿佛琥珀里雕刻的好时光。 正文 过大年(5) 元宵夜夜,郝佳瑶与薛蝌并肩而行,雪渐渐小了,也不那么冷得骇人。忽见天空乍明,烟火就像开了栏的马群一般在天空奔腾,甚是壮美。但见一只火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这叫一枝起火。再看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又是端的旋转的琼盏玉台,又是施逞巧妙地银蛾金弹。 一声比一声凶猛,突然又是一声山摇地动般的响,佳瑶仿佛觉得高门宅院要倾塌,或是把她吞噬,不由肩膀扑簌扑簌地抖,脸色煞白,怪可怜的。薛蝌既要遵男女之防,只得举着灯笼、极大声地吼道:“阿瑶姑娘别怕,这叫霸王鞭,响完了便岁岁平安。” 果然,天幕垂静下来,只有零星的几色炮竹绽放。佳瑶还是惊魂未定,薛蝌给她指:“阿瑶姑娘别怕,你看,那叫一丈菊,那朵叫烟兰。刚升上去的叫火梨花,还有一株落地桃。刚下去的是紧吐莲,在它后面的叫十段锦。” 经薛蝌一指点,氤氲笼罩万堆霞便不那么面目可憎。佳瑶佩服地问:“你怎么认得这么多?” “有一年,我随我父亲到苏州时刚好赶上灯市,听一位卖烟火的老翁说的。我也才晓得原来它们都有这些好听的名字。”薛蝌抬头,忆着往事。佳瑶看他英俊的侧面,映衬着光与影的变换,醉在他唇角的温柔。 然而府里却突然大呼小叫,特别是女人凄厉狰狞的嘶喊,扯碎了好容易的平静。薛蝌与佳瑶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源处奔走,跑到尽头,却是隔断大观园与外界的铁门。 内外有别。郝佳瑶接着往里跑,薛蝌慌忙说“照着路”一面把灯笼塞给她,便这么难免碰着了手。佳瑶手凉,冰到薛蝌的心里。他睁睁看着佳瑶的身影一下子便没了,四周只是漆黑,高高低低的呼号应着北风吹,吹得心疼。 “走水了!走水了——” 熊熊火光落在大观园的西北角,那里是槛外人妙玉所在的拢翠庵。但见大火越烧越旺,几条仓皇逃出的人影散在枯树秃石处,不知谁在嘤嘤哭着劫后余生,分外凄凉。 唯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比丘尼,虽衣着难免慌乱,但却一丝不苟地双手合什,道了声:“我佛慈悲。” 佳瑶对这位离奇神秘的妙玉,便从这一声佛语而始结缘。 咱们先说栊翠庵被烧个精光,造价不菲的精美建筑,只剩黑如焦炭的梁柱、几片岌岌可危的灰瓦,还有**语还休索性无语的佛像。这损失不可谓不重。 不得不赶紧派人调查,方知是被热热闹闹的火炮点个正着。其实这块地方本被划归在禁放区,因此,贾母大为震怒,一拍梨木扶手要贾家子侄速速查明个中详情。 回禀结果说是虎皮墙外头墙根儿底下蹲着几个工匠,他们吃饱饭看了戏,评了我最喜欢的戏曲回目,然后点响了炮。 贾母非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烧贾家的家庙。于是隔着几层薄纱屏风,提人来看。且说那几人,分明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实诚人,他们进了森严的府第,便吓得话都说不出。 也没人让他们说话。贾珍把纵火的责任一股脑推在他们身上,贾母不耐烦地赶他们下去。当然,贾母焉不知内情?所以一直操持过年、祭祖、装修等事的贾珍被美其名曰“休养生息”。 令贾珍最窝火的不只是贾芸那个小崽子顺理成章地揽过他的营生,更因这股怒火波及到了尤二姐。 大概是这么个真章。郝佳瑶站在天香的旧地,躲在曾躲过的太湖石后,吃着用薛蝌给她买的糖葫芦改制的雪球儿,听八卦集散。 尤二姐在年前曾做过一次慈善募捐,起由是她这个花为肚肠雪做肤的羸弱女子,忽而就四肢酸软、饮食全无,几日水米不进,连换了几个大夫瞧过都不中用。 佳瑶咬了一口山楂,想起来她那会儿似乎还在堂兄的勒令下给尤二姐做开胃的吃食,呸,好像是山楂。 那会儿,贾琏真心拿这个甘愿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当他的聚宝盆。 后来是怎么着? 丫鬟甲说:“你怎么竟忘了。那会子不是赶上有个癞头和尚来瞧宝二爷的魔怔,顺道就给尤二姐瞧了,说是邪魔入侵、恶鬼扰胎,母体不安生,必得做一场善事,邪不压正,恶灵退散。” 丫鬟乙忙应和:“是了是了。你说那场哪门子的慈善晚宴?怪得很。” 丫鬟甲说:“怪什么怪?那叫剑走偏锋、别具一格。” 丫鬟乙笑着来拧嘴:“哎哟哟,这么文绉绉的词儿你也居然用得出,可见琏二爷调|教得不错。怎么着,莫非你也寻摸着给琏二爷做三做四?不过别说姐姐没提醒你,光是伺候那位奶奶,你能有几条小命?” 佳瑶默默地嚼着山楂。那场慈善秀,的确是她足智多谋的堂哥的歪点子。后来据说尤二姐把那笔款额拿去,原来如此,善款捐修家庙栊翠庵。这一次大火烧个精光,既添了尤二姐的晦气,更暴露了工程粗制滥造,比如本该不逊于金砖的地板,被偷梁换柱成普通一层薄砖。又有姑子说款项压根儿就不到位,空口打白条,欠着欠着就赖掉了。 这下好,尤二姐陷入“诈捐门”,任她挺着圆不隆冬的肚子也必得俯首低头,夹紧尾巴。偏巧这时候贾琏不在家里,佳瑶也不知他藏哪儿去了,猜想,不知隐匿到哪个衣橱里,平复他从不轻易妥协的失落。不由隐隐心疼。 没过几天,听闻宫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太妃已薨,以仁孝治天下的新皇极为重视这位凤翔三朝、辅助他登基大宝的长辈,故而传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又敕谕天下,既不得筵宴音乐,也不可婚嫁。 【天上人间】歇业?佳瑶想,如果什么都不做,白花花地扔成本费用,那贾琏回来一看,还不得往伤口上撒盐。故而佳瑶对芙蓉大姊说,营业,咱换个方式。 一色的象牙白衣裙,迎春连夜赶制的,既有肃穆庄重之意,也避免像对门的天外飘香那样从头到脚披麻戴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灭族或灭顶了。 为了照顾暂与岫烟同居缀锦的妙玉,佳瑶早就跟着僧尼们学了一手素菜。不过,真正甘愿放下杀念、虔诚焚香吃素的人,到底不如跟风尝稀罕的客官多,因而佳瑶做的素菜免不得是香绍火腿、浇汁小排这种伪善的素菜。 客人们却说味儿不好,不得要领。更有心急的熟客,不等下文翻新,就速速挥手离去,让佳瑶很是惋惜。本来是你情我愿良辰美景,还想着十八般武艺煎炸炖煮。这下黄汤了。 佳瑶只得勉励自己奋起直追,巴巴地跑到东安市场里,闻着香去拜请一位刘师傅。据说他曾在御膳房里当过差,后来为了照顾卧榻病母,告老还乡。但见一位矍铄的长者守着小摊,上有蓝色帷幔,缀以“全素牛”三字。 彼时,刘师傅尚未誉满京华,于是能请了来,他说要领就在“南菜北做”。素菜源于南方,故而用料如冬笋鲜菇玉兰片,本就是甜口,调料再像打了糖罐子,北方人吃不惯。 佳瑶忙问:“那怎么找补?” 但见刘师傅打了酱油,调入菜里,不仅色重味浓、咸甜适中,鲜度色泽都更诱人。刘师傅还说:“你得变着法儿的加些新鲜玩意,甜的咸的,口味重的,苦辣可以有,但要配上酸酸甜甜点心果子,做出千奇百怪的菜,让八方食客都能团坐在这一桌上。” “师傅,那您说我这菜怎么就不飘红?”佳瑶急问。 刘师傅慢条斯理地颠着炒勺,指点迷津:“荤不荤,素不素,还不知道大家伙欢喜什么。丫头,慢慢儿学着来。你先做出荤是荤,素是素。接着,荤不是荤,素不是素。可这还没完,再往上一个台阶儿,荤还是荤,素还是素。你就功德圆满出师了。” 佳瑶若有所思,踏踏实实跟着刘师傅先学做异味卷果。将果肉、枣泥、山药拌入蜂蜜白糖桂花,用顺义郝姓供应的油皮卷好,先蒸,才炸,还得用蜜渍调着。上盘之后再放上青红丝、金糕条,铺一层绵白糖,颜色上就夺人眼球。 刚想尝尝味道,芙蓉大姊探出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阿瑶,青字房里来客了,正找你。你今儿个可得千千万万仔细些,我看王爷脸色不好,青面獠牙的。你、你好自为之。” 青面獠牙青史流芳的忠顺王爷,您又怎么的了。佳瑶端起卷果,深吸一口气,愿这盘五彩缤纷,助她平平安安。 正文 大过年(6) 忠顺王爷其实冤得很。并不是所有人生来就一副君子如玉的温润模样,或是总笑眯眯得好似天高地远塌不下来也陷不进去。他打从娘胎里就忧国忧民,愁眉深锁。他少年老成,应该说,从没有过此间的少年。 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这是士大夫严于律己的无上追求,他身为天家子弟,先知先觉,做足了天下人的典范。却是爹不亲娘不爱的结局。他招谁惹谁了。 就说前两天,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他好心好意接他妈来家里过生日,尽享天伦之乐,多好的一件事儿。结果老太太回宫之后逢人就拍桌子说憋得慌,憋他奶奶个爪儿。不就是太妃心疼水溶眉间眼梢淡淡的忧愁,感同身受,把火烧到他身上。 老太太也真是修炼成精,怎么就看准了水溶迎娶珮儿,却是另眷他人。怎么就更能认准了,他绝不是真心实意为侄儿拉拢这门亲上亲。 这会儿,指不定老太太就到黄泉路上跟老爷子嘀咕什么。随便。皇位不传他这个年富力强的铁面王,硬是遵从劳什子古训传给软兮兮的皇长孙。他偏能做蛰伏的兽,硬是跪卧倔强的蹄,匍匐在天子脚下,蓄势待发。 日子还长着呢。谋士这般说,相士如此讲,他便坚信命里必带着紫微垣,一朝登极,八方来贺。 “请王爷安。”郝佳瑶小心翼翼地端着青红丝搭配的卷果。 忠顺王看她,本像看一只蝼蚁,想她面色惨白地倒在**里,脆弱得不堪一击,想他翻手为云覆手雨,让她免受入宫之苦,便满足了操纵**。又看她油腻腻的围裙、奶白色的服饰,像足了一只萨其马,不由想到老太太瘪着嘴孩子一样啃吃的模样,心,却扎了一下。 “听女官说太妃仙逝的时候,还惦记了一回萨其马。”忠顺王低声说。 佳瑶一听,琢磨过来现下守的国丧敢情就是为那位老夫人,神色复杂,有惶恐也有遗憾。她又想到故去的应是忠顺王的生身母亲,但忠顺王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实在非常人所能及。佳瑶瑟缩了一下。 忠顺王却不无惆怅地把桌上的清酒洒了,道:“你且给太妃叩个响头罢。” 佳瑶哪儿敢不从,有如置身在古墓祖坟里,结结实实地磕在青砖地上,脑门自红肿到青黄,忠顺王道:“过来,与本王饮一杯,恭送太妃安息。” 佳瑶哪里敢计较什么卖艺卖身,端过酒杯一仰而尽,呛出两泡泪也不敢言语。忠顺王好笑地看着她,道:“你竟也是个能忍的。你怕我。” 忠顺王欺身向前,声音暗哑似从地府里传来的幽冥鬼火:“世人都怕本王,那你晓得本王怕什么么?” 佳瑶被他盯进魂魄,极小的声音说:“怕死,怕疼,怕被人骂?” 忠顺王竟然换上笑意,一针见血:“你怕死,怕疼。怕别人骂你什么?” 佳瑶好似被人攫住了弱点,呼吸都不协调了。忠顺王伸手揉上她乌青的额头,佳瑶条件反射拿托盘紧紧地护住前胸,忠顺王清凉的气息裹住她的素面: “你只消怕本王,其余的,一概便不必再怕。” 佳瑶已经笑不会笑,笑比哭还难看。忠顺王轻轻俯身耳边:“本王怕饿。” 言毕,便夹起卷果,一个接一个,一扫而空。佳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失斯文,敏捷如豹,专心致志地吃个干净。佳瑶看他眼角的细纹、下巴的青渣,看他眼底红了血丝、紧绷的青筋,青面獠牙的阎君,也可以这般惊心动魄地帅。 正这时,门外一阵喧哗,便听到长史官在门外垂手道:“王爷受惊。” 更见火把好似游龙,既把胡同照得白如昼,密不透风,连只蚂蚁都被照得无可遁形。又团团围住了【天上人间】,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扰了多少颠龙转凤或是鸳鸳相抱。长史官道:“王爷,好像是冲着店家来的。” 忠顺王示意佳瑶开门,他自在地躺于躺椅,摇着湘妃竹扇。不料先闯门进来的竟是薛蝌。薛蝌与佳瑶四目相对,各种情绪。 薛蝌这日是来点查他堂哥的生意,却不曾想遇上郝佳瑶,更是从一个包房里,陪着谁也得罪不起的贵客。只觉眼前昏暗,闪映各色旖旎宏光,眼睛就像刀子一样飞看佳瑶。 长史官道:“王爷,这是二当家。”薛蝌忙忍住满腹疑窦,上前施礼并自报家门。忠顺王懒懒地问:“外头是怎么状况?” “回王爷,锦乡伯公子韩奇求见。”长史官语气奇诡。他们素与京城四少鲜少联系,据他所知,韩奇亦不曾造访天上人间,这会儿如此大张旗鼓地围查,来势汹汹。 忠顺王示意宣。韩奇神色匆匆而入,做足场面礼仪之后,说:“我们王爷今日受理了一件人命案,与这里的店家相关,这才请旨围了这里。不想王爷您大驾,惊扰到王爷,实则无心之举,还望王爷海涵。” 忠顺王扇骨点着扶手,道:“你家主子襄理了什么案子?” 韩奇脸色微变,并没有接话。却听一声风火雷电,却是景田侯之孙、兵马司裘良。裘良咚咚给忠顺王行毕大礼,说:“启禀王爷,皇商薛家的薛文龙驰马撞伤了平头百姓,居然手起刀落,连刺那人八刀。亡者亲属一通闹,这事儿不知怎么先传到了北静郡王府。” 闻言,在场的人除了忠顺王之外,皆是瞠目结舌。忠顺王冷笑道:“良儿,这事该你们兵马指挥司管才是,怎么这般糊涂,叨扰到了北静王爷。” 韩奇忙说:“回王爷,我们王爷说原先是归大理寺管,可不知怎么的,案件一再被压了下来。那亡者亲属走投无路,这才跑到北静王府前击鼓伸冤。” 忠顺王道:“原来如此,北静王爷还真不负贤王美名。” 裘良粗着嗓子说:“胆敢在京畿重镇犯案子,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我们兵马司当回事儿。他奶奶的,姓薛的你给我滚出来,王八蛋。” 定城侯之孙、京营游击谢鲸阴阳怪气地飘了过来,先规规矩矩给忠顺王行礼后,又给裘良落井下石:“凭你?兵马司算是有名无实,活该被百姓叫骂,你在这儿鬼吼的工夫,那个薛文龙指不定逃哪儿去了。” 韩奇道:“禀王爷,嫌犯此刻在我们王爷那里。现下是要拿但凡与嫌犯有关联的人,包括这处薛家资产。” 谁也没有注意到忠顺王看了一眼佳瑶,只听他不容置喙地说:“你们王爷新婚燕尔,这等事又何必劳烦到他。鲸儿。” 谢鲸领命,神武将军的公子冯紫英却也来了,按例给忠顺王打了千,又恭敬道:“王爷费心,咱们又岂敢懒散,让咱们王爷操劳。这事,自然交由吾等打理。” 场面上你来我往,争先恐后,须知为的不只是邀功拿赏。气氛实则尴尬。长史官懂得主人心思,对佳瑶道:“姑娘,看来需得一会子,你且去弄一些吃食。想必公子少爷们三更半夜早就肚饿了。” 众目睽睽,人心惶惶。佳瑶忙向刘师傅求助,刘师傅玩味道:“姑娘别慌,咱做个四四到底,既省事又应景。” “四四到底”是刘师傅的拿手绝活,即为以甜食干果为主的四压桌,四冷荤,四炒菜,鸡、鸭、鱼、肘四大件,共十六个菜。佳瑶勒令自己全心全意给刘师傅打下手,薛蝌这会儿则想方设法了解案件内情。 原来薛蟠年前和新婚娘子夏金桂回门,他到外头谈了一圈营生,夜竟深沉,怕被悍妇误会是寻花问柳,忙赶着去接娘子。孰料策马行至城墙下,撞飞了挑担叫卖麻辣串的张家大嫂。马受惊,薛蟠被摔下地,大嫂抱住薛蟠的腿。 照理,给大嫂赶紧请个大夫来瞧,也未必是多严重的事。薛蟠却酒精上脑,狗急跳墙,从腰间抽出小刀连刺大嫂。如今大嫂含冤而逝,家中幼子嗷嗷待哺,情景凄凉。 事情先闹到了衙门,衙门推说薛蟠自首伏法,暂压监牢候审。需知薛蟠正在衙门里欢饮,情到酣处,高歌神曲,于是有人立马传出去说薛公子一鸣惊人余音绕梁,一贯品学兼优,这次是一念之差,为薛公子开脱的人如滚雪球,溢美之词让人惊觉这等神人,不给悔过,岂不残忍。 忠顺王听毕事情经过,有了大概,饮了砂绿起霜。心里看佳瑶跟着刘师傅摆满一桌素菜,左手四冷荤,素火腿、素酱肘子、素咸鸭蛋、素糖醋排骨,皆是油皮疙炸。魑魅二人相互抬惯了杠,一个大口吃酒,一个接过王爷的赏茶。 右手是四炒菜,素熘腰花、素熘鱼片、素熘小九子、素炒辣子肉丁,也都是面筋香菇,做得惟妙惟肖。韩奇和冯紫英交换一个为难的眼神,他们原是想悄无声息地把一些不相干的人择出去,偏巧阎君亲临,还巴巴不放人。 忠顺王拈了糖莲子,长史官代为赐给满面愁云思考善后的薛蝌一盘瓜条。直至大理寺正穿着官服愣是被人从暖被窝里招了来,哆哆嗦嗦说“本寺一定斟酌办事,这事与其他人不相干”,因而众人散去,静候择日宣判。    30 30、大过年(7) ...   薛蟠肇事逃逸,理当吊销他的骑马证,终身禁骑。他更罪恶滔天,弑杀人命。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侧漏,衙门的态度显而易见,全然不是当年声讨马姓平民罄竹难书时的威风凛凛。因为马家小子名里有爵却与爵毫不相干,四大家族薛家的嫡系薛文龙就不一样了。      郝佳瑶就亲眼目睹梨香院通往后街的小门进进出出,以薛蝌为首的青壮劳力每每都扛着包袱、抬着木箱,不消说也知道那里面必是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然后他们总带着真真假假的安心消息回来。      以薛宝钗为首的女眷则停止一切文娱活动,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用朴实无华的悔过姿态博取宽恕,于是在《金陵晚报》的副刊以整版的形式刊发了独家报道,历数薛家世代纯良、品行端正,间接比对张姓大嫂碌碌无为、一文不值。舆论很容易就陷入了人格价值的天秤误区。      佳瑶抚额想,多虑了,这会儿焉有平等,何曾有过平等。      佳瑶与绝大多数大观园女儿的心事一样,都很心疼憔悴不堪言的香菱。香菱是被人牙子卖过来的童养媳,兼任丫鬟的活儿,以前单单伺候一个阴晴不定脾气臭硬的薛蟠,现下又被薛蟠的新婚娇妻夏金桂百般折磨出气。      这日在缀锦楼里,贾迎春叹了口气道:“今儿诗会的时候看香菱,竟足足瘦了一圈,她本就素体畏寒,这会子河还没开,穿得又单薄,往日她亦是妙语连连,今儿瑟瑟地说不出话,脸上全是泪痕,比林妹妹还叫人怜惜。”      岫烟道:“我想着,把我前儿赎回来的那件辗转送过去给她。”      迎春说:“你还是先顾紧了自己方是。我那里有一些,悄悄拿过去完事。”      佳瑶听到素来事不关己能躲则躲的迎春姑娘居然讲出这番话,又惊又喜,含笑给她添了茶。妙玉刚好诵完佛经,因与岫烟说:“你又魔怔了。但凡这世间俗务,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又何必妨碍,岂不平添挂碍。”      岫烟笑而不语,迎春道:“师父这话固然不错,但佛家既修功德,便要渡世人劫难。香菱命苦,既不知父母,也不知家乡,自小辗转飘零,饱尝世间冷暖,我们既有慈悲之心,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帮上一些何尝不是造化。”      她三人如今一处暂住,言谈亲密,也都彼此影响。迎春这几日渐渐抛离虚无缥缈的“出世”说,胆子也大了,主意也多了,既是她温婉纯善的本性,又渐渐开化,实属可喜可贺。      佳瑶说:“姑娘,等会儿我把衣服送过去?”以行动支持迎春的转变。      于是佳瑶拿上一袄一袍。她先去了蘅芜院,但见冰炸纹冷峻苍苍,藤萝蜿蜒如密不透风的网,罩在假山石堆,好似辜负了大好春光。佳瑶见院里只有薛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这只黄金莺一面贮藏刚下的白梅花蕊,一面灵巧地打着络子,穿得也很是简单。然而若多加留心,便见莺儿的腿上搭着一条黑白成纹的乌云狐裘,春日暖阳舒舒服服打在她圆润的脸庞。      莺儿一面喃喃自语什么“大红的用黑络子压住颜色,松花配上桃红。偏他宝二爷神叨,不懂装懂”。猛地见佳瑶,先机警地瞪上去,随后略宽了心,笑道:“你是迎春二小姐屋里的吧,怎么冷不丁得来了,也不说话,怪傻的。”      佳瑶问香菱姑娘在不在。莺儿狐疑,却兀自岔开话题说:“香菱跟少奶奶住在外头的梨香院。你家主子若是寻我家小姐,她今日去水仙庵给亡者祈福去了。”      佳瑶跟着犯二糊,不知莺儿怎么说了这事儿,点了点头,于是去梨香院。一直在薛姨妈身旁的婆子迎过来,佳瑶因问香菱,婆子们顾左右而言他,抓住佳瑶传销一样地兜售道:      “我们太太也真是菩萨心肠,天不亮就让小姐陪着往水仙庵去了。太太本就体虚,被少爷气病了一场,但到底是为娘的,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太又怎么对得起先去的老爷。所以太太硬是在毒日头下徒步好几里,厥过去好几次。得亏路上遇着宝二爷,要不然哪。”      佳瑶被婆子们摇得七晕八素,婆子们说完一大通,便像完成神圣的任务,一哄而散。佳瑶这才踱到偏院,听到有个娃娃音在撒娇,大意是“老公被抓走了,人家好怕怕哦”。      哄她的声音却很熟悉:      “嫂嫂不必担忧。已给兄长聘来了京城里最好的讼师团,他们的法子多得很,这几日不就是委屈婶娘嫂嫂都务必莫要穿金戴银,尽量寒微一些,便是让世人心疼我薛家。再经由讼师鼓动,见我薛家齐齐悔过,待风头浪尖稍平静些,不也就放人了。衙门里该打点的都顾全了,嫂嫂且宽宽心。”      矫揉造作的娃娃音还在卖弄风骚,言语调戏,直接饿虎扑狼。佳瑶观望去,那人也不知闪躲,正是纠缠得难解难分。想着那个曾给她指明漫天烟花的温柔声音,正娓娓地徐徐地灌入有夫之妇的耳朵里,佳瑶一阵抽筋。      温柔如果过了头,就像是白腻腻的劣等人工奶油,太假了。      佳瑶捂着难堪的胃,仓惶回头,刚巧撞上香菱。佳瑶虽然看着香菱冻成萝卜似的鼻头,却又想到刚才听到的薛家良策,搭在她手上的好意倒像是好笑。胡乱应了声,没走几步,却听娇滴滴的挑逗之语立刻彪悍,呵斥香菱洗衣烧饭,叫香菱给她做油炸鸡鸭骨头。      果不其然。娇声骗走了温柔的白衣少年,谁还稀罕扮猪吃虎。      佳瑶便悄悄拉走愁云惨淡的香菱,先把衣服给了她,香菱的欢喜神情很天真。佳瑶又把香菱带到大观园里,刚赶上诸芳齐聚贾府四小姐惜春的暖香坞。香菱迫于夏金桂的蛮横,推辞说不便。      佳瑶挽起袖子,说:“我做。”      香菱红肿了一双秋波涟涟:“这位主子奶奶,生平最爱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阿瑶,你可会做?”      其余名媛无不掩口道:“天底下怎么真真这般怪癖。”      佳瑶虽然不曾做过,但她倒也听说后世的宋家淑女宋美龄就酷爱鸡骨头,依饮食专家所言,鸡骨头含有大量钙质和多种维生素,比之猪羊牛骨又香又脆,所以吃鸡骨头这也不是什么怪癖。又想,夏金桂既同为皇商之女,被家人宠爱,每天吃得这么富有营养,难怪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春|潮涌动寂寞难耐。      想吃骨头还不简单?佳瑶因而选了一只萧山母鸡,柳嫂子帮她杀好了。正要剔骨,佳瑶说不必忙,且拿到后院,招来阿花,吭哧吭哧没几下就啃个精光,饱餐一顿,欢快地撒着欢儿追尾巴打转。      阿花意犹未尽地过来要啃骨头,佳瑶赶紧摆手说:“你不能吃,你吃了会化胎。”阿花委委屈屈地皱着鼻子。      佳瑶对着阿花眨眨眼:“狗儿不吃,留给谁家内小谁吃,看看她能有多金贵。”于是捞了地沟油,羼杂在香油里盖住味道,先把骨头煮得酥软,再猛火炸之,多像十大酷刑。见那骨头变得嘎嘣脆,佳瑶随手撒了点椒盐。这么端过去,据说夏金桂吃得爱不释手。      且说香菱被诗社姐妹留住,惜春好画,正愁画完大观园不知再画些什么。想来惜春等人也是怜惜香菱的坎坷,就执意为香菱画了一幅肖像。佳瑶听到香菱是被拐卖的,想,若是多画上几幅,四处散去,借由天下正义热心人士的力量,若能联系到她生身父母,多好。随手画解救拐卖儿童。      香菱怯怯地收起画儿,忙道:“宝姑娘真真受了累,满肚子委屈又不敢说,我夜夜见她抹眼泪儿。”      众人鼓噪,待事过境迁,惜春再给宝钗画一幅美人图,保准欢喜。佳瑶想,这是随手画解救大龄女青年。又环顾一圈,果然没见到贾宝玉,暗自揣度,大龄女青年老姜很辣,薛家母女出马,就该有人落马。也罢。      是夜,却有一个人先跃然纸上。也不知是谁,往门上挂了一张比人高的宣纸,工笔细画了一位女子,但见花为肠肚雪作肌肤,不是尤二姐是哪个。      这不是高|潮。      工笔美人图饶是画得堪比纤指破新橙的徽宗墨宝,更妙的是那一大团王维的泼墨山水。气势磅礴的把一桶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墨汁泼到尤二精美的画像上,据有目击者称,因夜色深沉,来人矫健,实在看不清是谁。但却清楚地听到有人大骂“尤二姐,大傻|逼!骗人钱!勾引人老公!”      本就奄奄一息的尤二姐听闻,眼儿一翻,打翻了安胎药,也没人张罗再给她熬煮一碗来。      也许有人已经心急如焚,但却必须按兵不动。因为,贾琏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广泛支持,昨天只写好半章,就没好意思拿上来。 薛蝌的支持率会不会下降呢。 大家伙这回看出来,这章又是哪个引用呢? 并不推荐大家吃骨头,所以,咱们放一张好看的,有食欲的。油炸冰激凌! 31 31、过大年(8) ...    31 31、过大年(8) ...   在贾琏跑到外面转够一圈回京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贾赦讨要老太太的大丫鬟鸳鸯做妾不成,恼羞成怒、不欢而散。      几乎是与贾琏前后脚地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贾赦那边刚捶胸顿足地骂鸳鸯,立刻转移注意力,算计上了红楼厨子郝佳瑶,改要她。      要说佳瑶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并没有大喊大叫,她保持淡定地掰着指头想,自己从未与什么赦老爷有过接触,想必赦老爷见也不曾见过她,估摸压根都不知道世上有她这号人,那又怎么会想到她呢。      佳瑶所服侍的迎春二小姐,断然不会愚孝到把个好丫头献给垂暮之年的老父。邢夫人?上赶着把她送给老爷逗开心,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佳瑶想,送一只鲜美小羊给那年迈老化嚼不动的虎,贾琏不会这么寡情,再说隔着距离,远程操控没仪器,做不了这等缺德事。      佳瑶再想,有可能是王熙凤察觉到她与贾琏的密切关系,出了狠计,糟践她。以凤姐的毒辣,如若知道佳瑶偷她的汉子,起码应挑断手筋脚筋废了她丫挺的。这招倒也挺作孽,真栽在凤姐手上,值。      可是,没影儿的罪名,冤。再说凤姐最近隔三岔五还给她塞点儿小碎银子奖赏,没道理一边扇巴掌一边再给甜枣。      她捧着脑袋想,到底得罪了幕后的谁。      “甭想了,不是你,是有人闲得蛋疼。”刚回来的贾琏拍拍三四月的飞絮,一脸的鄙夷神情。郝佳瑶看看贾琏,个把月不见,既惦念,又稍感陌生,于是揉了揉太阳穴问:“您可算回来了。得了赶紧帮我想想怎么办。”      “嫁呗,完了你就成我小妈姨娘。”贾琏冷哼到,郝佳瑶随手就把锦缎抱枕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中贾琏。佳瑶严肃警告:“郝友乾,你再废一句话,我扔的就没这么便宜了。”      贾琏说:“很好,郝佳瑶,你就得这么霸气,绝对不能屈服于黑暗势力。我告诉你,这事儿是贾珍那个小王八蛋搞出来的。”      原来贾珍因尤二姐的流产一事对贾琏怀恨在心,借题发挥,借刀杀人。他也不知听哪个小厮说起贾琏与厨子阿瑶关系暧昧,便想让贾琏受到父夺子爱的郁闷,看看贾琏会否像贾珍的儿子贾蓉那般怂|逼到父子聚麀,又或是貂蝉一样离间,嘿,这戏码都不错。      佳瑶撇开贾珍这种变态,问贾琏:“你是不是一直藏起来捣鼓呢,尤二姐的泼墨门是你搞出来的鬼?”      贾琏说:“没那闲情逸致。我到江南看看花红柳绿,不比这些强。”      “尤二姐到底怎么流的产?”佳瑶问。贾琏拍拍她的肩:“所以说跟我没关联,我就是再能通天,也没本事给她做人流。这就是报应,知道么,就算不流,生出来的孩子也没屁|眼儿。想偷梁换柱认我当爹?一个破夏利能套上我这四个圈儿么,笑话。”      “郝友乾,你还别这么理直气壮。要没你色|心在前,你也不会被人戴了绿帽子。色字头上一把刀。”佳瑶毫不留情面地说。贾琏被堵了话,愤愤地喝下一大口水道:“女人祸水,祖宗的话再不可不听。”      “男人混球,祖宗也没少这么说。”佳瑶接话。      贾琏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揶揄:“怎么着,又被那个北静王吧给气着了?你说你也挺有意思,怎么就往那个北静王吧的身上凑,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穿越女,逮个公的就死心塌地对你好?没戏。”      佳瑶被挖到痛脚,瞪住贾琏。却有人推开天上人间的门,来者薛蝌。      贾琏迎了过去,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次只出了直隶省,发觉当今生意不难做,但他要先入了门。听闻薛蝌走南闯北积累了不少经验,总想找机会谈谈,或许可以合作。然而薛蝌却置若罔闻,朝着佳瑶过来。      “小瑶?你怎么又在这里,不是劝你莫要再在这种地方做事了么。”薛蝌白净的脸色不太好看。佳瑶无言以对,她上回做素菜那次,遇到薛蝌,之后薛蝌便直言不愿再让她来这种灯火阑珊处。      “嗳哟,您不管好您自个儿家里的破事儿,来店里遣散员工?等着给你堂哥凑盒儿钱呢?”贾琏的和颜悦色全无,迅速闪身到佳瑶前头,隔开薛蝌的气势汹汹。所谓盒儿钱,即是棺材本。      薛蝌被横插一杠,语气生硬地行礼称呼一句“琏二哥”,一面狐疑地眼光流转在佳瑶和贾琏身上。佳瑶想解释,贾琏继续不痛不痒地说:“受不住。谁现在不知道您家大大的了不起,捅人八刀跟弹琴玩儿似的。”      “素闻琏二爷与家兄关系匪浅,焦不离孟。照着琏二爷这等愤慨,原来是盼着家兄被判处决,琏二爷还真是铁面无私。只是不知二爷是师出正义,或是另有图谋?”薛蝌冷冷的说,意指这家所有权不明晰的店铺。      贾琏斜睨佳瑶,警告她“来者不简单,你别胳膊肘往外拐”,又告诉她“你招惹上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个个儿难缠”。佳瑶默然不语,静观那二人捧着账本你来我往。她憋了半天,在满室气温降到冰点临界时,吼:“先帮我想想怎么才能不嫁给好色老头。”      正在热火朝天谈论账目渐生惺惺相惜的贾琏与薛蝌,顿了一顿。      “我娶。”      ……他二人何时变得这般默契。      心烦意乱的郝佳瑶告诉自己,哪边耳朵听见的哪边出,推门回家。      刚进紫菱洲的游廊,心急如焚的贾迎春抱住佳瑶:“你上哪儿了?咱们这里都快急死了,生怕你若是被轿子抬进偏院可怎么办。”      佳瑶委实被迎春的反常举动感动了一把,拍着她说“没事儿”。迎春瞠大眼眸说:“阿瑶,难道你甘愿嫁与我父亲为小妾?”      “就算我愿意,你也不愿意我给你当姨娘吧。”佳瑶耍贫嘴道。孰料迎春偏头想了想,幽幽说:“若是你,想必比大太太好的不止一星半点,倒也不坏。”佳瑶听了强忍住抽人的冲动。      所幸迎春没有这般糊涂,拉着佳瑶走入“襟风邑露”,却见这临水的房间里坐满了红楼万艳。宝玉先站起来抢白:“就等着你了。挽救阿瑶,行动开始。”      听起来好似是挽救失足少女,劝其回头是岸。佳瑶苦笑,但又看到在座人士摩拳擦掌,众志成城,又羞赧地想到自己何时人缘这般好。      原来,司棋吃过她炖的嫩嫩的水蛋,侍书尝过她送的红豆养心汤,入画喝过她做的暖冬紫薯饮。正所谓吃人嘴短。老太太的丫鬟鸳鸯本就同病相怜,这些“秘书班”在主子面前煽风点火,激发了少爷小姐们的侠义仁道。      “咱们必要想个万全之法,不能委屈了阿瑶。”探春拍案而起,“我真真见不惯这种糊涂事,偏就不能让他们得了逞。”      “三妹妹说的正是!”宝玉道。迎春说:“那就要赶紧着把阿瑶嫁出去,断了老爷的念想。”      探春说:“姐姐说的简单,可若是寻常人家,老爷些微施些压力、玩些手段,就算咱们前脚把阿瑶送了出去,转手便又送了回来。”      宝玉忙忙道:“那便嫁给不寻常的人家,让老爷动不了这个念想。”      探春道:“二哥哥这般心急,莫不是你有这份心思?”      宝玉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语气悲壮:“如若是为了救阿瑶于水火,我愿意。”      ……嘎——嘎——,天上一声叫唤,外头真是掠过一只林潇湘指过的呆雁,大家都睁眼仰面,谁都不想接话茬。      岫烟忽然道:“嫁人未必就是个好法子,不若寻个清净之处入世修行?”      众人茅塞顿开,说这个主意也好。佳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油光锃亮的乌黑辫子,马上就有人说:“阿瑶莫怕,即便是带发修行也不是什么难事。”      宝玉看了看惜春,这位四妹妹打小就对佛理有兴趣。惜春正意味深长地审度佳瑶,一面对佳瑶说:“我知道这件事是谁搞出的鬼,那么个哥哥,我也是不要认的。你若是青灯古佛潜心静养,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迎春也含笑说好,却听外面有人连声说“不好”。原来是琏二奶奶,凤姐高声说:“你们跟这儿撺掇什么,这么好的厨子入了空门,赶明儿我想吃鸡鸭鱼肉了,你们倒往哪儿处给我再寻一个来。”      众人一拍大腿,是啊,难不成日日都跟着吃豆腐青菜。      众人又想,凤姐必有高招,于是齐齐聆听。却见凤姐一摊手:“一个个儿的别像吃了似的等着我,我能有什么法子,公爹要的人儿,做儿媳妇的半路截胡,我这不是以下犯上了么。前儿为了鸳鸯姐姐的事,太太已经训过我,我可是百般告饶。鸳鸯姐姐倒是绝了鸳鸯偶,太太心里岂不是不舒服,我这会子做牛做马都不对,趁早别再拉我下水。”      鸳鸯也趁机道:“我琢磨着老太太也是这么个难处。前儿老太太为着我,没应大老爷,背后也怨道说别是引得母子罅隙。这回阿瑶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远,横竖不好开这个口再去求老太太。”      众人抓耳挠腮,探春道:“就没个什么法子?咱们这一大群,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就连大嫂子二嫂子却想不出,真真急死个人。”      一直避而不谈以茶盖掩面的贤惠人李纨,被点了名,于是:“你们也忒瞎操心了些,这没风没影的事儿,你们就急得火燎了毛。”      宝玉着急道:“等着板上钉钉就晚了。”      佳瑶看大伙竟如此卖力,感动得一塌糊涂,又见日挂当头,于是自动自觉地去厨房干活。因有这么一大票人围坐,吃火锅最合适不过。鉴于春天燥热,不适合吃羊肉腥膻,便煮沸了豆浆。      爆香了白皮牙子,倒入浓稠的豆浆,再铺垫好大白菜,因为豆浆很容易烧焦,所以佳瑶一直奶妈摇睡篮似的摇动锅底的材料。准备好了各色菌菇,绿色的有豆苗豆荚,红黄两色的番茄胡萝卜和南瓜,白色的藕片、黑色的木耳,还有油豆腐和千张。撒了细盐,煮了浓浓一锅。   待她端着锅碗瓢盆给列位公子小姐送去,众人已是达成共识。      “阿瑶,大喜。”宝玉作揖道。      喜从何来?      “咱们起了个主意,把你送到大姐姐那里去,既入宫做事,断了大老爷的念想。”原来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哪里就那么容易进得去?      “大姐姐上回对你做的饽饽一直念念不忘,现下正当荣宠,管自家调来一个家厨也不是什么难事。好像东安市场那块儿有个刘师傅,也推举过你哩。”      于是,郝佳瑶就这么进了凤藻宫,在那人间顶级的繁华处,看古今中外的各类荒唐事。何乐而不为。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日事儿都撞到一起。不过既然上榜,言必有信,抓紧更新。在诸位客官的帮助下,爆发也是常态。 宫斗神马的,晋江上多的去了,咱就不班门弄斧。咱老老实实写一个托物言志的故事。 让佳瑶到宫里,还是老老实实做厨子去的,顺便旁观大观园,看得更清明。 有客官可能对佳瑶就这么进了宫,表示异议? 我这也是一大早起来,想搜搜古代厨师的选拔制度,没找着。急啊。如若您有这方面的信息,不吝赐教,万分感激。 上图,豆浆火锅,吃了嘛您内。 32 32、凤藻宫(1) ...  郝佳瑶进宫的日子,四月“飞雪”,天干地燥,据说是没什么好兆头的。      佳瑶斜睨持有这番言论的贾琏,一个骨子里是她堂哥的毒舌孔雀男,他正悉心系他爱惜地发髻。佳瑶不甘示弱道:“你现在是头发长、见识短了,四月本来柳絮就多,一飘,那岂不是天天都不能出门去了。”      话虽刻薄,佳瑶到底也感受得出,贾琏不太愿意让她进宫。原因不详。      大观园里众人普遍也是依依不舍的。迎春一直拉着她的手,把她仅有的零花钱一股脑地塞给了佳瑶,说“宫里用处多,难免要周济打点,你多拿着些,往后不够了我再想法子捎给你”。岫烟也说:“我这里也有一些,别嫌少”。她们是真心实意把银子塞到她手中的。      佳瑶也被情绪感染,有点恹恹的。贾琏图谋从中瓜分一块,振振有词的:“别废话,违约金,你跟我签满了合同又不干活,拆了我的台,我不得找补点儿。”      佳瑶本来紧紧抱在怀里,想了想,松手,认真地说:“给你也成,那你得帮我照顾好了迎春。我记不太清楚了,她好像被嫁给一个混蛋,反正你可不能太没人性。”      贾琏奚落点评:“小小的厨子还想救人,唉哟,够屌,圣母了。”      佳瑶为自己辩解:“又没让你逮谁救谁,她嫁过去就是送死。”      “不让她嫁过去,改变故事?这叫开金手指,你等着挨砖呢吧。”      “你儿子也都不是你儿子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佳瑶直冲冲道,才发觉戳到贾琏痛脚,气势弱了下去。贾琏面无反应,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概便是这样。佳瑶刚想弥补缓和一下,贾琏眯起眼睛道:“不让贾迎春嫁人,难不成让她嫁你?你拒绝我就是因为这嗜好?”      佳瑶再次充耳不闻。她实在是无力剖析她这个兄长受了什么刺激,屡屡拿她开涮。她急着去东安市场答谢刘师傅,刘师傅正在择香菇,佳瑶眼里有活,蹲在刘师傅身边帮手。      刘师傅也不见外,洗净手、添上水烟,看着忙活的佳瑶说:“选菇要看脸蛋挑身段,花菇里头顶好的叫天白花菇,裂纹里露出白嫩肉,极鲜美。厚菇的脸崩得紧,皱褶要少要小。材料好,做出来的菜才好吃。”      佳瑶点点头。      刘师傅又说:“你往后进了宫,先跟师傅学着调菜油,调好之后要放一段时日才能用。这个步骤别乱了套,材料再好,没好的辅料也就都白搭。”      佳瑶仰头问:“我能学了去?”      刘师傅吸溜吸了口,惬意地喷出一团白雾,道:“你这不是就学着呢。”又缓缓说,“我十四岁开始在膳房当差,也算见着形形色色的厨子,我走不了眼,你是棵好苗子。”      “我做学徒那会儿,碰上一个好师傅,倾囊以授。我问师傅,那么多人里头怎么就挑上了我。我不是顶聪明的,也没几套家传绝学。可师傅说,祖师爷赏了我这口饭吃。”      佳瑶乖觉地给刘师傅添了些烟丝,刘师傅说:“丫头,我看得出,你有自个儿的想法,又没坏心,手脚麻利又肯学。这就是祖师爷赏的一口饭。往后好好儿做人,别辱没了你手上那把刀。”      佳瑶的确有她的雄心壮志。那个谁说的,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没什么复杂的,她喜欢干这些活。      刘师傅又闭目畅想道:“听懂史的名士说,以前做厨子的要风神俊茂,做完菜,重整衣帽,来到宴席之上,立于众人之后,引经据典,品评菜品。笑谈佳肴之间,博个满堂喝彩。咱们这些人呐,真是无颜愧对祖宗。”      佳瑶头一回听到这些谆谆教诲,好比醍醐灌顶。刘师傅把烟袋一放,利落地把香菇泡到温水里,又加了一勺白糖。这种做法,用科学分析是可以减少蘑菇香精和鸟苷酸在换水过程中的流失。佳瑶老老实实地把这个窍门默背了三遍。      “丫头,你再好好记着这句话,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疵,大简必有不至,良工必有不巧。就算你遇着坎坷,艰难,没得圆满,也不必挂怀。你有你的活法儿,在这世上走一遭,对得起你手上这把菜刀。”      刘师傅又烧开了一锅水,热腾腾的白气把他染得好似尘外仙人。在这一刹那,伊尹、彭祖、易牙、汉宣帝和詹王大帝灵魂附体,郝佳瑶小小的心脏被荣誉感和使命感撑得要爆胎。      带着这桶源源不绝的燃料,佳瑶坐着骡子车,在晨曦拂晓时分,站在巍然如巨兽的黄圈圈里。立刻气势又矮了半截。      砰!      不知谁家炸开的烟花,先于太阳映红了天空,便是森森的层楼叠榭、雕栏玉砌。这是皇宫的后门,像一只蛰伏的睡狮,好似随时都会跳起来把你咬上一口。或像是章鱼保罗四仰八叉的触角,佳瑶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      砰砰!      一朵并蒂烟花在西边绽放,照清了地上鱼贯而入的灯笼路。那些人一水儿统一服装,弓腰前行,卑微到了尘埃一般。奴颜婢膝,他们把尊严拱手相让,烘托出这座华美宫殿的赫赫威严。   砰,砰,砰!      因不知是谁嘟囔一声“今儿是什么日子,哪里就放起了烟花”,佳瑶后知后觉地往烟花升腾处看去,又异常敏锐地从西边断定是源于贾府。如果是贾府,那除了是与她抬头共看烟花的某个人,还能是谁。      一颗芳心被攥成一个小球,上上下下乱窜。此去经年,佳瑶生出几分惆怅。在太监屏声息气的带领下,凑足酸甜苦辣咸这五味,随着宫人低腰入门。      拐了上百道弯,踏过上千块石,终于走到一个独立院落里。进宫前,在熟谙京师富贵的丫鬟小红的帮助下,佳瑶有了些极粗浅的知识。比如大概晓得皇宫布局与紫禁城相差无几,各宫妃嫔安居东西六宫。      当朝圣上登基时间不太长,后宫倒很充盈。当然不乏名不副实的。用贾琏的话说,人浮于事,因人设岗,暴殄天物。皇帝根本嫖不过来。      佳瑶当时说:“那些女人得多可怜,多憋屈。有名无实。”      “那你死乞白赖还要往里头钻?你进去,你也就成了皇上名义的女人。”犹记得贾琏从鼻子里的冷哼,“还不如嫁我。”      佳瑶想,她堂哥受女人的刺激受大发了。再说她被归于贾元春的麾下,一个女人会心无芥蒂地把操控她喜怒哀乐的夫君送到别的女人身边吗?就算送,也不该挑她。所以佳瑶想,贤德妃之所以会把她要了去,一则是受弟弟妹妹的委托,二则是她也喜欢美食。或许还有什么理由。      凤藻宫的掌事宫女虽到了一定年纪,仍是一口娃娃音:“你就是阿瑶?”      见她一袭豆青色的衣裳,长相甜美,旁人都叫她“志玲姑姑”。佳瑶忙手忙脚地福身,志玲姑姑温温一笑,道:“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你莫要再行外面的礼。可唯,过会儿你教教她。”      便有一位长相浑然质朴的宫女走过来领了佳瑶去,把她安顿在一排下人房里。房里有个宫女本在春睡,忙从床炕上爬起,揉着惺忪睡眼,微嘟着双唇,双峰挺秀,坦荡荡地任人围观。可唯说:“霜霜,昨儿你才说早早起来,今儿就言而无信。还不快起来做事。”      “可唯姐姐又不是不知,这个小贱蹄子一贯是说谎不脸红不喘气儿的。”有个长相大方庄重的女子笑着过来,一面道:“这就是阿瑶吧。”      “她是侍膳的涛姐,往后,你还得多跟她讨教哩。”可唯对佳瑶说。      佳瑶对这位英气的涛姐有天然的好感,微笑着点头。涛姐、可唯与霜霜递了一个眼色,她们听闻新来的佳瑶是个戳好几针都不会蜇人的木头,说话也少,一见果然如此。但又不知真假深浅,万一又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岂不给本就明争暗斗的后宫又火上浇油。      她们有心一试,便迫不及待地指派阿瑶去露两手。给贤德妃准备早膳。      没有任何提示,也不告诉她材料都在哪儿、怎么取用。凤藻宫里的小厨房只有大米和寥寥几颗鸡蛋。偏偏可唯无心说:“娘娘最近口淡,吃什么都没味儿,食欲不振,你可得上了心地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也不能只给米、不给盐吧。佳瑶明白这是试她的功底,也就免了再管她们讨要的心。时间不容人,眼瞅着东方鱼肚白,佳瑶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不知谁藏的酒;那边又烧旺了柴火,下锅煮粥。      待贾元春梳洗毕传膳,佳瑶用所能找到的最大的银碗,盛粥端了去。      众宫女无不掩口轻笑,元春面子上不好看,踅起柳眉,耐着性子搅了一下,却从粥里舀出一个白白圆圆的水煮蛋。元春的面色已然不好看了。      佳瑶告诫自己要冷静自持,只垂着手,不声不响,这副镇定倒让别人又生出些信心,于是元春也不忙发作,先尝了一口,竟是清清爽爽的蛋香,绵绵密密的酒香,裹着温温润润的米香。      元春接连好几天吃什么都觉着淡,这会儿却品出个中滋味,不由开了食欲,用眼神示意阿涛侍膳。佳瑶小心地舒了口气,也不敢打量贤德妃,便专心致志看脚下铺好的地板。      大羹必有淡味。她感谢刘师傅的赠言。      元春饭毕,支开众人,独留她从贾家带来的丫鬟抱琴,才稍稍松了松庄重的面,笑道:“不愧是贾府出来的。阿瑶,抬起头,本宫看看你。”      佳瑶依言照做,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望着富贵雅致的贤德妃。元春说:“你往后就在这里为本宫好好做事。难得我那几个姐妹兄弟都想尽法子护你周全,你若做得好,我也不会亏待。”      “谢谢娘娘。”      抱琴顽笑一句:“原来不是哑子。”      元春因问:“阿瑶,你可知她们是故意试你深浅,给你出了个难题。偏你做的好。用了什么巧思在里头?”      “回娘娘,在蛋里灌了酒,怕鸡蛋太腥。”      佳瑶边答边比划,她是拿针在蛋壳上戳了几个小洞,往酒里泡了会儿,再小心翼翼煮到粥里,米粒封住了洞口,煮成米蛋酒交融。      “娘娘近日来吃什么都觉得没味儿,偏到了你这儿。”抱琴问。      佳瑶本想说元春肯定是胡吃海塞吃太多了,自然觉得什么都不香。想了想,含蓄答:“物极而反,一淡还比一淡高。”      元春笑:“这话有趣。好了,你初初来,去跟她们学规矩吧。”      窗透初晓,日照西桥。红楼厨子郝佳瑶,向她人生又一巅峰迈进,可愿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从最简单的菜肴做起。 几个宫女的名字,灵感起源于一篇八卦新闻:《美人心计》影射娱乐圈潜规则 最近更新得慢了些,事儿多,见谅。留住您的收藏和支持,我将尽力回馈更多惊喜。    33 33、凤藻宫(2) ...   每一个把御花园真当成花园似的随处逛的宫女,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郝佳瑶进了凤藻宫好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管得严着呢。      这样也好。安安静静,低低调调,学习做菜。佳瑶先熟悉了凤藻宫的锅碗瓢盆,非金即银。又了解了凤藻宫的人员编制,非男即女。又通过宫女口口相传不设防的八卦,非奸即盗。      这几天后院并不太平。佳瑶正给元妃端上她出阁前就极爱的冰糖燕窝,却听宫女可唯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娘娘,不好了,又打上了!”      “谁又打谁?”元妃的陪嫁丫鬟抱琴问。      可唯道:“还能是谁。圣上前儿是给李昭仪下了禁足令,又给她划了闭门思过的地方,昭仪自是财大气粗,不管这一套,照打不误。这会子是其他宫的娘娘又不甘心地去了。鄂妃娘娘派人来听娘娘的主意?”      抱琴一听,老神在在道:“那便传话过去就是。咱们娘娘,既重视圣上的金科玉律,也同情李昭仪。娘娘最是反对武力暴力这等粗蛮事。得了,可唯姑姑没见着娘娘这儿歇晌呢么。”      可唯依言退去答复。且说贾元春恹恹地伸了个懒腰,自在地饮毕燕窝,一面问抱琴:“圣上今儿哪儿去?”      “回娘娘,听大总管说圣上还烦着哩,谁都不见。”      元春皱了眉头,想了想,对阿瑶说:“你且速速去挑上等的燕窝来做。”      佳瑶猜想元春是要将滋阴补肺的燕窝送去乾清宫,不敢怠慢,领命就小跑而去。她的这番忠心,自是得到元春的欢喜。佳瑶其实早已备出多余的,除了自己偷着尝两口外,也预料到元春把她安插到身边,就是一张“乐不思蜀”的牌,专门去拴圣上的胃。      到底是皇家。出手就是金丝白燕盏,用凉水浸发了半天,再上火炖制。因想到圣上未必喜欢甜甜腻腻的口感,佳瑶做的是“清汤燕菜”。将业已炖烂的燕窝放到高汤里,投入火腿、鸡肉、鹌鹑、鸽子蛋,其味清香四溢,妙不可言。      一边看着火,佳瑶一边听其余宫人大谈始末。      事情起源于李姓昭仪闺名碧雅,她是个一向蛮横骄纵的千金,仗着家里富得流油,养尊处优惯了,脾气又硬,素来敢与宫中五大宠妃公然不合。      你问哪五家闺秀母仪天下?正是梅翰林家的梅莉翦,世袭贵族高门第的英格澜,掌管司法刑狱的大理寺卿之独女法岚惜,大地主鄂家女鄂珞丝。      还有一位就是后来者居上的老好人贾元春。五人之中又暂以梅妃为尊。这五人为各宫的主位,她们房里再塞上婕妤昭仪之辈,这才凑成浩浩荡荡的后宫。      且说这日,李昭仪按例打骂她的婢女。李碧雅是独惯了的,颇有其父的狂霸之气,别说与她意见相左,就是稍微拂了她的意,便有一顿棍棒伺候。往常也就是欺压一阵子完了事,孰料小婢女凭着前不久奴婢教训瑷玑贵人的勇气,竟跳起来反抗。      眼见战火愈烧愈烈,小婢女知道打不过就逃,疯了一般四处逃窜,正扑上了闻风而来的法岚惜怀里。岚惜是个打小就爱管闲事的主儿,加上早就对李碧雅有诸多不满,便率先出头,将小婢女护在身后,也不废话,上来就骂。      李碧雅哪里肯服。她晓得法岚惜虽与她毗邻而居,早就对这块势力范围虎视眈眈,于是振振有词:“我管自家的奴婢,自己的事,你没事儿在这儿充什么急先锋?你家的矮父亲娶了高个儿姨娘,姨娘整日在京师里招摇,你怎么不去管?”      岚惜被戳到痛处,又想她确实势单力薄,于是先提来了客居自己宫里的德嫔,德嫔想,她已立誓要退出风云硝烟,以免她深入人心的暴虐形象再添圣上的不快,于是犹犹豫豫说“以和为贵”。      岚惜气得啐了她一口:“学什么不好,偏学凤藻宫的含含糊糊,没见识!”      岚惜只得速速请来英妃助阵。要说起来,英妃与梅妃是表姐妹,血缘亲密,英妃初初入宫便一鸣惊人,荣宠无人能及,曾获封“日不落”,寓意有两层:一曰君王如日,光辉永照。二曰,你懂的。      不过花无百日红。英妃饶是再不愿,梅家有女初长成。要说梅妃最早也是干瘪寻常,谁让英妃与岚惜非要家常里短争持不休,又因德嫔作乱,两宫不合,圣上一气之下便不踏入半步。正常的生理需求自然靠隔岸观火的梅妃纾缓。      梅妃受到雨露恩惠,脱胎换骨,梅家根基并不见得深厚,不过是个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的翰林。然则依据本朝规矩,官品虽低,却被视为清贵之选。梅翰林既是真才实学,又托足女儿的福,一朝登堂入了文渊阁,贵极人臣。      “夏公公大安。娘娘正寻您呢。”志玲姑姑给凤藻宫的大拿夏太监一福身。夏太监笑眯眯道:“主子是派老奴走一趟梅主子那儿罢。”      “夏公公真是耳聪目明,主子的心意,您是揣摩到了极致,志玲真是差得远哩。”志玲甜甜地恭维,夏太监听得浑身酥软,摇头晃脑着吹捧。      又道:“梅主子今儿在淑芳斋请了戏班子,劳姑姑跟娘娘说一声,”夏太监压低声音道,“别忘了,八年前的这会儿梅主子在做些什么,那滋味儿,直到今儿都还不好受哩。梅主子的心思,咱们娘娘又如何不知?”      两位上司在密谈,佳瑶充耳不闻,专心地给锅里添汤,试着点了几滴醪糟酒,味道又好,想是符合“以柔配柔,以清配清”的原则。却见外面烈日当头,有个愣头愣脑的女子站在院子当中,愤愤不平地也不知朝着谁说:“姐姐怎么竟不管了去?莫不是姐姐忘了英法二妃也曾上头上脸地欺负姐姐!”      有个瘦小黝黑的女子倚着门框道:“晁姐姐,你又暴躁了。”      “唉哟我说岳妹妹,看来是那个岚惜管了你那么多年,你做牛做马,倒把自个儿的骨气给磨得丁点儿不省。”      原来这位现居凤藻宫的女子之前是法岚惜的奴婢,亦是靠着充盈后宫翻了身,却因先天优势不足,至多是个凑数的。      瘦小女子气若游丝地一笑:“晁姐姐,你自家亲姐妹不还是投奔了梅妃娘娘。真真讽刺呀。”      晁才人的亲妹子韩才人,这会儿正在梅妃跟前学些眉高眼低的活儿,眼里再没她这位亲生姐姐。      宫女可唯没好气地过去,耐住性子施礼道:“晁才人,岳才人,奴婢恳请两位少说几句。”原来一个是晁才人晁娴,一个是岳才人岳楠,都是与贤德妃同住的。这俩,也从没少给贤德妃惹事,都是把矛头引到了梅妃那里。      可唯对主忠心不二,忙求两位姑奶奶消停会儿。佳瑶轻声说:“做好了。”可唯忙说:“阿瑶,你给送去。”      “嗳哟,这毒日头下,阿瑶妹妹在柴火堆里烧了半天,哪儿还支得住。况且就这番狼狈样,若是给乾清宫的嚼舌子传了去,还指不定怎么编派娘娘呢。”一妖娆女子插进来,挺立着胸部骄傲地说,“也罢,还是让我跑一趟吧。”      可唯不悦道:“霜霜,你又晚起也就罢了,偏你来讨巧?”      霜霜瞠大双眸以示无辜,一面做拭泪状:“我忙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投机取巧?我本意也不过是这等麻烦事儿,让我走一趟,免得姐姐妹妹晒黑了又埋怨我白。”      可唯反被将了一军,嘴皮子说不过,说:“成成成,你乐意去便去,带上阿瑶。”      佳瑶是晓得的,宫里宫女行动必要成双成对。一则是怕迷路,二则提防摸鱼,三则也是谨防男女。霜霜晃着波,冲阿瑶眨眨眼,一副吃定她糊涂混沌的十拿九稳。阿瑶想,树大招风,波大招凶兆。   只好聊以安慰自己,心情大好,出去走走,碧海蓝天吹吹风;河山大好,出去走走,别窝厨房当宅虫。可以隐隐期待,途中佳缘到来,保持浪漫心态。活着就不算坏。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的客官觉得十三恶搞过了头,放肆了。 容我细禀。 这算是圆了借古说今的梦,何况,十三并不是整段复制,也是经过大纲锤炼,觉着放在这里合适,才引用的。十三也不妨透露,本科学的正是国际政治,您也就自当是帮十三圆了一个梦回母校的情结。 谢了。 34 34、凤藻宫(3) ...   本朝的朝堂之上也未必安生,就好似老天爷正憋着一场瓢泼雨,阴阴沉沉凉凉嗖嗖,正是该钻到被窝里舒舒服服酣睡的好时机。一个个臣子被拎起来站在朝上,也就难免死气沉沉了。      接连几日,吵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接二连三爆出的“失德”。本来死上几个人对泱泱大国而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但因为遍地开花,一会儿是奶喝死了人,一会儿是馒头刷漆,顾此失彼,大有星星之火燎原的势头。又有几件牵扯到了外邦,人家这会儿声泪俱下地控诉天朝蛮夷,京师这才重视起来。      要说,这时候还没有制出化学药品添加剂,又能怎么着?扛不住无良商贩的奇思妙想,创造条件也要搞一些黑心东西。      先说毒奶掺鸩酒的事。管辖地里出现了好几起无辜婴孩儿被毒死、其父母在衙门前失心疯撞墙而亡的甘肃布政使司官员,战战兢兢跪于金銮殿前,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圣上龙颜大怒。      再一盘查,这位虚胖的官员竟是不识大字的庸人。这下点了炮仗。众臣连连请命要清理门户,忠靖侯史鼎道:“圣上,此人不通文墨,却能位居人臣,臣以为不可不彻查他的门路。”      “忠靖侯,此事就交予你。”圣上顺水推舟道。      忠靖侯听闻却不敢立即动作,一面偷觑。那边厢,得到忠顺王的眼色之后,梅翰林躬身拜上,举着笏板道:“启禀圣上,臣有事要报。”圣上自然会让老丈人说说话。      梅翰林道:“据臣所知,这个甘肃布政使乃是神武将军的远房表亲。臣还记得当日将军平定了叛乱,本是要去甘肃出任,然则将军惦记京中高堂照顾不周,又因常年带伤,于是作罢。圣祖皇帝体恤怜悯,准了将军的恳请,又把人选交由将军推举。”      圣上一听,冷声道:“冯将军,你怎么说?”      冯唐一手捂住隐隐发痛的腰,他的确有私心,看重了裙带关系,这时艰涩地开口说:“臣、臣惶恐。”      圣上不悦。吏部左侍郎卫大人见状,缓颊道:“启奏圣上,臣依稀记得,甘肃布政使虽是冯将军的远亲,但冯将军报上的人选有三,并不单指。至于此人为何被选中,倒是因他入了襄阳侯的门生。”      这又扯出了襄阳侯。如此越扯越多,相互推诿,官员一言一语叽叽喳喳,圣上怒不可遏,忠顺王却静静坐在金銮下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圣上只得耐住性子轻声询问:“王叔的意思是?”      忠顺王忙作势起身,圣上也忙摆手说“王叔位高权重,近日又感了风寒,坐着说便可”。      忠顺王道:“本王以为,眼下最紧要的,是善后,而非责难。”      圣上也听得出,纠缠在处置这个布政使必是挖掘出越来越多的不堪,他很想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连根拔起。但他势力孤微,也很明白,若人心崩盘,他未必掌得住局势,故而也只好选择转移。      忠顺王道:“想必是无良商贩的私心作祟,圣上务必严厉处置,以儆效尤。”      “请圣上严厉处置,以儆效尤。”满堂文武皆躬身施礼,紧跟着忠顺王,他们形成一股强大的声势,迸发出紧密的凝聚力。他们的统一名称,叫做官僚。士农工商排行下来,商就做了替罪羊,《金陵晚报》率先口诛笔伐,把奸商骂得狗血淋头。      这年头,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      且说御膳房责令要对各种食材进行清点,这一牵连,有几个小辈分儿的才人美人却倒了霉,因为发现她们严重地入不敷出,比如冰常在,本来底子就薄,全靠她的绝学“冰火两重天”,然后就不停捣腾金融业,借了许多外债。得亏宫里有规矩,没把她活活逼垮,只得整日鞍前马后跟着英妃。      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佳瑶也必须未雨绸缪,精打细算,这几日最会做的就是“一物多吃”。比如月例里的虾,一部分白灼,一部分椒盐,一部分香辣,一部分软炸。因为贤德妃按照宫规,每盘吃不过三口菜,于是花样多了、少做些,以免浪费。贾元春对这个举措很满意。一来二去,这个做法传递到圣上面前,贤德妃轻轻松松得到俭朴节省的好名声。      这一日依旧是阴云遮日,料峭春寒,佳瑶穿着刚发下来的豆绿色的宫服有点冷,于是拢了个火盆。一冷就容易肚饿,佳瑶每餐又不敢多吃,怕肚泄出恭、对主子不敬,这会儿就咕噜响了。      房间里只有涛姐,她抿嘴一笑,如沐春风。佳瑶想,涛姐真是个美人,素面朝天就已这般出彩,但凡再涂上些胭脂,是男人也会怦然心动。      “呆子,看什么出了神?是饿得发慌了?”涛姐身披母性光辉,递给佳瑶一根玉米棒子,一面道:“小傻样儿,拿去烤了吃。”      佳瑶羞赧着接过,但又犹豫,怕万一货不对账目。涛姐拍拍佳瑶的头:“姐姐让你吃,你便吃,哪里这么多事。这是晁才人给的。”      晁娴才人?那还真是棒子送棒子。佳瑶小心翼翼地找了根铁签,想象着把青黄色的玉米烘成黄澄澄的美食,很是惬意。      美食当前,自是放松心情,佳瑶熟练地翻烤着,玉米香不一会儿就盈满了屋子,涛姐闻了闻,脸色微变,道:“这棒子坏了,别吃。”      佳瑶一脸茫然地嗅了嗅,觉得没什么异常。涛姐戳了她的脑门:“你也就是个三脚猫,这玉米香得过了头,没觉着直熏眼么。”      说着,便把玉米扔到一旁,果然上面的色泽诡异,佳瑶问:“怎么回事?”      “大概是涂了些硫磺粉。”涛姐摇摇头,“阿瑶,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好,别闹大了,这些人都想把送进京的东西列入贡品,都想疯了,水平又不济,便买通太监美言相劝。宫里人不晓得,只看外观觉得好,吃进肚不碍事,而且又不是给天家吃的,拿来应付下人就罢了。太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涛姐严肃地对佳瑶说:“切莫不可张扬,若是查出来,不是一颗两颗脑袋的事儿了。就算是你我,也不可幸免。我还想早早干满了时日出宫去。”      佳瑶点点头,一面听涛姐畅想:“待出了宫,我们家乡那里的玉米才好吃得紧,又大,又有汁儿,烤着煮着和到面里蒸馒头都好着哩。”      “你想出宫?”佳瑶问。涛姐甩一个白眼。佳瑶补充:“不想当妃子吗?”      涛姐忙忙捂住佳瑶的嘴,一面说:“哎哟你个糊涂虫,想害死我不成。”佳瑶赶忙摇头表示不说话了,涛姐这才松开手,“呆子,若不是姐姐知道你脾气禀性,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佳瑶嗫嚅:“你长得很漂亮。”      涛姐轻声道:“漂亮在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以咱们的身份,越漂亮,死得越难看。阿瑶你可能不知道,曾经咱们凤藻宫里有个宫女叫做玲玉,真是玉一样的人儿,一朝被先帝看中,封了阮才人。结果呢?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便在对面那间屋子里悬了白绫。”      佳瑶呼吸一紧,涛姐声音轻得好似地府哀号:“阮才人说,人言可畏。”      佳瑶攀住涛姐的胳膊,涛姐温和一笑:“瞧你这点小胆儿。所以呢,姐姐我自打入宫伊始,就没有存半点争名夺利的心。我要回乡下。”她的脸上升腾起可疑的红晕。佳瑶嘴快:“是有人等着你呢。”      “平时看你嘴笨舌拙的,怎么今儿个这样皮!”涛姐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佳瑶好声告饶。宫女可唯咚咚地跑过来,皱着苦瓜脸说:“阿瑶,娘娘传你。”      涛姐敏锐地收了笑,问:“看样子天有不测,怎么了?”      可唯说:“岚惜娘娘登门造访,还、还带着她家的宝萝,来者不善。”      涛姐面色凝重,宫里谁不知,法岚惜身边的宝萝姑娘号称宫廷厨神,连圣上也屡屡因为顾及美食而对岚惜格外开恩。      佳瑶赶紧小跑着去到正殿,被法岚惜的丽色逼得不敢直视,加上紧张,结结巴巴地行了礼。法岚惜和爱将宝萝互换一个轻蔑的笑,岚惜道:“原来这就是姐姐带来的家厨,宝萝,你可得好好儿请教呢。”      宝萝语调里尽是高慢:“谨遵娘娘的吩咐。”      贾元春客气道:“岚惜姐姐言过了,这个阿瑶,不过是妹妹娘家人,年前为太妃祈福,各宫精简了不少人。后来人手不够,我这才想了个折。阿瑶人微言轻,不知宫中深浅,又如何能与宝萝姑娘相提并论,更遑论指教。反倒要请宝萝姑娘多加关照才是。”      法岚惜并不吃这套,她怪笑了一声:“贤德妃谦虚过了头,还真是贤德哩。依我看,这个阿瑶一点都不简单,说的话分量重,前儿不是还帮着妹妹你出了妙计,比我这个宝萝可能耐多了。”      不等贾元春再客套,直接让宝萝出招。宝萝装作不懂的模样道:“阿瑶姑娘的一物多吃的确精妙,圣上龙心大悦,娘娘也叮嘱咱们都好生学着。奴婢愚钝,想把这碗汤也多做些滋味。”      说着,招呼着端上一个银汤碗,却是一碗朴实无华的蛋花汤。      宝萝的要求是仅用这么一碗。      佳瑶腹诽:你当是做化学实验,等着发生化学反应呢?      但她确实人微言轻,于是开动所有脑细胞,偶尔看一眼元春、涛姐等人忧心忡忡。又看看自己的手,摸过硫磺、手有余香,便有了主意。默默地拿来三柄银勺,恭敬呈上,道:“娘娘请用。”      “奴婢伺候。”因法岚惜只带了宝萝,志玲姑姑恭恭敬敬给足礼数。      岚惜喝了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本以为要耗上一会儿工夫。又不好当场发作,气呼呼地让志玲伺候着喝了一勺,却是甜滋滋的带着槐花香。佳瑶说:“娘娘再请用。”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岚惜酝酿着怒气,又喝了一口,却是又咸又鲜。      “娘娘,还喝吗?”佳瑶老实巴交地说,以至于如果岚惜发火,必是寻不出过错的无理撒泼。岚惜也不至于鲁莽到什么都不顾,深知自己今日很难讨到便宜,于是拂袖而去。宝萝自然是摸不着头脑地跟去了。      佳瑶吁了一口气,志玲姑姑这才俯在贾元春的耳畔说了谜底。不过是变了个戏法儿而已。当托,果然志玲姑姑经验丰富。元春听罢莞尔一笑,只说“难为阿瑶了。去把那蕶苓香念珠赏了她。”      这是第三笔小财吗?姗姗来迟的鹡鸰香串,你的主子,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谢谢越来越多的客官造访,小店蓬荜生辉,十三每每见到留言都乐开怀。 鹡鸰香,有印象吗? 35 35、凤藻宫(4) ...   听说宝萝姑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废寝忘食,势要研发出“一汤两味”。但屡屡未果,毫无建树,心情郁郁寡欢。法岚惜偏偏不是一个善于鼓励员工的管理者,只会比宝萝更心急火燎,三催四催。      每回听到这种传闻,郝佳瑶就会和志玲姑姑会心一笑。哪有什么一汤两味,是一汤两勺,两人配合而已。涛姐知道来龙去脉之后,语重心长地说“阿瑶,往后还是谨慎做菜才是”。      佳瑶不明就里,但她进宫后颇为推崇涛姐的沉稳,因而乖乖听话。      转眼便是谷雨,雨水生百谷,过了这个节气,春天便告一段落。这天刚蒙蒙亮,佳瑶就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地穿戴完毕,正赶上晨曦微露、披霞挂霜。      因谷雨这日要饮二春茶,圣上爱茶,宫里也以品茶为雅事,好茶配好水,于是志玲姑姑甜甜地吩咐她们去御花园采集露水。各宫的妃嫔大约也都怀有同样的心思,比赛着派人去。佳瑶一看,御花园里人比花多。      宝萝也红肿着双眼在收集。宫女可唯过来咬耳朵:“听说宝萝这几日就没在子时以前安歇。”佳瑶有些惴惴不安,想到有人说熬夜就是慢性自杀,她很想说出真相,把宝萝姑娘从死胡同里拽出来。      志玲姑姑看穿佳瑶的优柔寡断,给她一个警示的眼神,低语:“阿瑶,你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好,打消那些念头罢。”一面跟自家宫女交代,“娘娘喝的雀舌最需好水,咱们可得争点气。”佳瑶也只好抱个瓶子听她指挥。      露珠沾在花草树木上,宫人视之便也有等分,譬如花瓣上的香醇、树叶上的就参差了。这种人为的等级之分,除了增添冲突外,并不富含什么科学道理。全凭各宫奴婢冲锋陷阵,比如李碧雅昭仪,比谁冲得都猛,穿着破布拼的似的长袍像一颗小炮弹。她采花的手势很敏捷。      李昭仪冲到哪儿都能把娇花弱柳似的宫女撞得东倒西歪。佳瑶怕事,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却被她看见了好东西:香椿芽?      佳瑶继而翻了个大白眼,无知害死人,作者没文化。      这是苋菜。      碧绿的卵形叶,根茎呈紫红色,像个含羞藏怯的小宫女。佳瑶兴冲冲地找来一把铁铲,后来觉得笨重,索性用双手挖开厚实的泥土,揪了好几株,又连根拔了几棵可以移植的,一边挖一边盘算如何下菜。      所幸别人都顾着争抢露珠给主子添光,没人管得了她的溜号行为。      真是不挖不知道。佳瑶细看御花园里,上头种的固然是奇花异草,下头世界更丰富。有几畦绿绿的春韭,想来还没睡醒,耷拉着它肥厚的茎叶。佳瑶心狠手辣地拦腰斩断,反正韭菜是小受、揪揪还会有。剃头刀儿割韭菜,寅时割丁卯时有,实惠极了。      各宫采露各有收获,正所谓露水均沾,于是都怏怏打道回府。凤藻宫里也静了下来,佳瑶反而精神焕发,她先把一部分苋菜往屋后土里移栽,一面企求老天开恩,待到苋菜盛产的夏季,便有数不尽的红苋。      现下这种白米苋,择去老梗,沥干水分,单是加几瓣大蒜下去炒,炒出来嫩粉绿,可美了。但是不敢吃蒜,味呛,到时候再熏晕了主子。      于是佳瑶把绿苋过水烫熟,拧去汁,加肉末、虾皮,少许葱姜提味,把这个做馅包成春卷。苋菜带着春天特有的软糯气息,配上焦焦脆脆的春卷皮儿,绝了。      韭菜炒鸡蛋是家常便饭,不稀罕,换做了一个核桃枸杞炒韭菜。把核桃片用小火烘出金黄色,炒入韭菜、姜丝,撒了些五香粉和白砂糖,淋了点麻油,看到韭菜变软了再盛锅,以枸杞点缀。韭菜温补阳气,最适合春季养心。      佳瑶美美地享受春之味道,不设防,有人竟找到她藏身之所,搭上她的肩,拧住她的耳朵。一面笑骂:“好你个懒丫头,我这儿到处寻你,你却躲在这里乐得清静。”      是涛姐。所以佳瑶提到嗓子眼的心略放了放,赶紧把吃食往涛姐那里推以示讨好。涛姐也就顺势拈了枚春卷,咬下密密春风,评价道:“油味重了些。到底不如我家乡的做法。”      “涛姐的家在哪儿?”      “大理,知道那里么,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涛姐说到家乡,咕哝起乡间趣事,总流露出细细的小女儿情态,佳瑶想到涛姐身着民族服装的样子就觉得美不胜收。      “等到明年开春,我就做满了期,可以出宫去了。”涛姐喜滋滋地说。      与涛姐心心念念要出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宫女霜霜,她每天的一个重要活动是按摩自己坚|挺秀美的胸部,然后对着铜镜嘟嘴。挺诱人的。但是做法本末倒置,身为宫女,没有端茶递水,就光想着怎么一步登天。      她上次带着佳瑶去送膳,尽管刻意打扮了,却一无所获,于是怪罪佳瑶挡了她的运头。佳瑶觉得好气又好笑,便再不与霜霜亲近。这回贤德妃让她们给圣上敬献几道精美的春令小菜,佳瑶是再不肯与霜霜同行。      不过霜霜还是无功而返。她哪里知道,有贤德妃的安排,她别说圣上的面儿,连个影儿都捉不住。      佳瑶的小菜倒得了好评,乾清宫的大拿派人来透露:圣上龙心大悦,今夜造访。不是招主子过去燕寝,而是像真正的夫妻那般秉烛夜谈。这是个把月都难得有的事。贤德妃立马命佳瑶精心准备,全宫严阵以待。      佳瑶充分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以俭朴为主,比如做了个蚕豆米炒苋菜,因为苋菜容易出水,不能炒太久,于是颠了几回锅就盛出来,摆在碧玉盘里很是好看。      她想着谷雨要祛湿热,于是做了薏米饭。从刚发下来的香椿里拨出一些拌了个香椿豆腐。志玲姑姑担心会不会太素了,赶着圣上要为仙去的太妃茹素,于是更显得孝心十足。      是夜,凤藻宫屏退左右,只留宫女可唯侍候。佳瑶乐得轻省,早早把小厨房收拾干净,回屋安歇。涛姐也合衣而眠,因一阵风起,又帮佳瑶掖了掖被角,倍感温馨。      听着屋外风声鹤唳,好似闪过鬼影憧憧,佳瑶不由害怕,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棂发呆,抖了一个激灵又连打好几个喷嚏。涛姐揉着眼说:“阿瑶,犯迷瞪了?做噩梦了?”      佳瑶吸溜了鼻子抱着膝盖说:“涛姐,我心里不踏实。”      是为什么不踏实,说不上来,就是那种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涛姐柔声道:“傻孩子,你入宫这些日也不曾怕生,莫不是想家了?”      佳瑶闻言愁眉苦脸,你说她想家,叫她想的是哪个家呢。涛姐却从阿瑶的身上仿佛看到初入宫的自己,于是长姐如母,搂过佳瑶拍拍她的头说:“傻丫头,睡吧,睡一觉就没什么了。”      佳瑶依言闭上眼睛,窗外风声大作,佳瑶把眼睁得圆溜溜,翻开被子、下床蹬鞋,心疼地说了一句:“想起来了,我的苋菜!”      涛姐一摸佳瑶的单衣,摁住她的肩膀说:“这孩子还真是傻到家了,怎么穿着这点儿就出去?着凉了如何是好?”      佳瑶就忙给她比划,移植过来的那一丛苋菜,还等着端午节的时候给她们做“十二红”。现在夜风吹得这般凛冽,佳瑶没经验,挖的坑又都不深,她很担心苋菜会拦腰斩断,岂不悲惨。      涛姐忙披上一件褂子道:“嗳哟,怎地这般闹腾,也不让人消停。罢罢,我去替你看看那些个菜,你且好生在被窝里待着。”      佳瑶便被她摁回去,看着涛姐长发飘飘地离去,心中的惶恐更一发不可收拾。但她把手伸过去,却什么也抓不住。      好像涛姐这么一走就回不来了似的。      她也确实久久久久没再回来,久到困顿一天的郝佳瑶都不知怎么的睡了过去,一觉睡到翌日清晨。佳瑶拼命告诉自己切莫往坏处想,她几度欲开口询问,其他人却没有半点反应。直到佳瑶做毕早膳才听到这么个消息:      “恭贺涛姐,啊不,该是刘贵人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日更的优良传统,做让读者满意又放心的店小二。 36 36、凤藻宫(5) ...   这年头的围城真多。里头的人想出去,外头的人想进去,而且个个杀红了眼。想上去的,比如霜霜还在绞尽脑汁护理胸部,一波一弹,不温不火。想出去的偏偏事与愿违。郝佳瑶看着面无表情的涛姐,新晋的刘贵人,小心翼翼地问:“想吃什么?”      涛姐没有言语。夏太监带着讨好说:“阿瑶,你又糊涂了,贵人如今体虚,自是要吃些补元气的。速速去拿来,误了事,当心娘娘罚你。”      佳瑶心虚。她始终有个思想包袱,涛姐若不是为那几棵破草,也就不会被大半夜起来溜达的圣上遇见。既遇着,偏她美目盼兮、长发垂地,披着翩然若飞的纱衣,剑眉星目、英气不凡,是后宫里不曾见的。      圣上动了心思,贤德妃大度让贤。这事顺理成章。      没有人问过涛姐的意思。      佳瑶垂头丧气地躲在小厨房里,她还是沉浸在自责之中,却又怯怯不敢致歉,怕担她担不起的责任。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地做些好吃的聊以安慰。      想做一个涛姐的家乡菜。可惜佳瑶对云南菜,吃的多做的少,何况云南菜所需选料非同家常,做法迥异,无论是汽锅鸡或是过桥米线。      思前想后,佳瑶无助地端着空碗在小厨房里苦|逼着一张脸,蹲了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背后问:      “阿瑶,哪里不舒服么?”      佳瑶苦|逼着回头,涛姐还是像一个慈爱的长姊,佳瑶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冲到喉头,讷讷发不出音。涛姐不嫌灶边炉灰地上脏,扶起佳瑶,给佳瑶拨齐了刘海,道:“又呆了不是。你这副样子,如何在宫里平平安安。”      佳瑶没说话,涛姐轻叹了口气,“呆呆笨笨,未尝不是福分,兴许是我错了。”      “涛姐。”佳瑶唤了声,又怕不妥,涛姐看穿她的尴尬:“就依老样子叫吧,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她莞尔一笑,怎么看也像是为了佳瑶挤出来的。涛姐说:“好了,你也不必在这里费事,我一点都不饿。走吧,帮我收拾一下。”      “你要去哪儿?”佳瑶问。涛姐捏捏佳瑶的脸:“哪儿也不去,我还是跟你住一块儿,可好?”      佳瑶看涛姐佯装平静,心上的大石头越重。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她内疚,内疚得心里像被水果猫抓一样。当然这招对没良心的人未必有效果。      涛姐带着佳瑶正在归置,夏太监满面笑容地端着东西进门道贺,原来圣上御赐了好些东西。夏太监点算完毕,涛姐谢了恩,夏太监说:“贵人还得去给娘娘谢恩。”      涛姐却不忙,她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块黑褐色的疙瘩,笑着对佳瑶说:“阿瑶,你可识得这是什么?”      佳瑶看了看,觉得像块煤炭。但显然不是,拿手指戳了戳,软,再嗅了嗅,香,咸香又甜香,于是试着说:“咸菜?”      “差不离。是玫瑰黑芥,你有口福了。”涛姐高兴地说,一面拉着佳瑶就去小厨房。原来这是玫瑰黑芥,又叫玫瑰大头菜,选用昆明官渡区金马、云溪二地的鲜嫩芥菜为主料,配以盐、红糖、饴糖、醅子酱、玫瑰香料等辅料,充分浸泡腌制、滤水发酵,经八十日后出缸日晒而成。      见这一块表皮黑亮的疙瘩被涛姐一刀切开,内心褐红色。涛姐切成小丁,泡在清水里泡了会儿,才允许佳瑶衔一小块品之,清香脆嫩、味咸回甘,佳瑶吃得生津开胃。      “淡嘴吃也好吃。阿瑶,涛姐今天教你做一道彩云之南的家常菜,黑三剁!”      这名字怪怪的。佳瑶兴奋劲起来了,在旁观摩涛姐用雪亮的刀把黑芥剁好,又把配菜比如尖椒、杏鲍菇、皮牙子也切成相等大小,见这些食材都被处理成小丁,倒确实符合“剁”这个意思。      接着,但见黑铁锅里放了些底油,开了极大的火,涛姐熟练地将杏鲍菇煎炸烘干,又煸炒猪绞肉末,皆捞出备用。再从自己的私房货里取出小米红辣椒,切碎,把所有物料依次放入。最后加入拓东甜酱油,也是她的私藏宝贝。佳瑶又伸了指头蘸了口甜酱油,甜咸兼备、酱汁粘稠,香气浓郁、味道鲜美,便知不是池中物。      出锅前倒入香油和水淀粉,炒出来的黑三剁像座小草垛一样立得住,不是松松散散的散兵游勇,每个菜粒都饱满爽利,一堆一垛。这便是“黑三剁”应了“垛”的谐音。      夏太监早就嘴馋了,眯着眼要尝尝成品。佳瑶则暗暗记下了涛姐的步骤,特别是看她开足大火,涛姐说:“这菜需得爆炒,不怕糊锅,我家乡的人说越糊越好。”      佳瑶越听越觉得瘆人,涛姐这不仅是教她,更像是交代她。      夏太监有些不耐烦地拉长扁扁的声音道:“贵人,您还得去娘娘那儿谢恩呐。”涛姐木然地点点头,把酱油小罐塞给佳瑶,去了。      涛姐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以刘贵人的身份画了一个句号。有人说她凄苦终生,有人说她急赴黄泉,还有人说她远走高飞。总归,佳瑶是再不曾看见她。黑三剁葬了涛姐的年华,每咀嚼一口,都是说不出的香。      如果吃到了回甘的甜,佳瑶就想,也许涛姐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她的家乡。      佳瑶唯有这般安慰自己,借以消弭内心的歉疚。不过,老天爷安排她听到了宫女可唯斗胆问贤德妃如此安排的用意。      可唯对贤德妃的衷心,天地可鉴。可唯本身的条件并不差,姿色、能力、聪慧综合起来分数很高,但她就是能毫无原则地对贤德妃俯首称臣。这会儿,她也是为贤德妃抱不平,骂刘贵人表里不一。      “可唯,你倒是冤枉她了。”贤德妃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贤德妃贾元春从娘家带出的丫鬟抱琴笑说:“可唯姑姑,难为你为娘娘着想。不过你竟糊涂,阿涛的为人,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奴婢愚钝,请娘娘明示。”      贤德妃亲切地唤她起来,一面道了原委。既是舍不得这般好的人才放了出去,又是疑心横生,难道真有宫中女子不稀罕荣华富贵?亦或是她蓄意更大的阴谋。再则,贤德妃身体不适,不宜承欢,环顾宫阙内阁,只有不言不语的阿涛安全系数较大。      诸般考虑,送她上位,对贤德妃而言都是只赚不赔的好生意。      可唯心悦诚服,佳瑶汗流浃背。领导的意图,怎么也揣摩不到尽头。      佳瑶又想,会否有一天她也被拱手送上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阿瑶?朽木不可雕矣。不过一厨子尔尔。”      原来元妃给的是这个评价。      好在佳瑶压根儿也没指望过什么,无欲则刚,能够继续踏踏实实做菜。何况她收了宝贝甜酱油,又按照涛姐留下的秘方调配,取用五份黄豆酱油,加入两份半的红糖,两瓣八角,统统放入凉锅炖煮。      开锅的时候,志玲姑姑挑帘进了来,红了小白兔一样的眼睛,说“难为阿涛了”。佳瑶压上了挥不开的愁绪,喃喃道“怪我”。      “怪我。”志玲姑姑道,“原是该我去的。我哪里晓得阿涛这般刚烈。”      原来甜美宜人的志玲姑姑曾是贤德妃培养扶植新人的首选,无奈她坚决不从,并舌粲莲花,说服了贤德妃改选涛姐。      “是我太自私了。”志玲姑姑捧着脸,噙着泪珠,“我只当自己有小邱,却并不晓得阿涛也有心上人。误了她。”      小邱是谁?哦,每天帮忙宫廷倒马桶的马桶王子。      “可我与小邱,已经谈婚论嫁。哦,此事在宫中不可谈及。”志玲姑姑神色慌张道。佳瑶把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意思。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也不愿。      每个人的心上都横着这么一档子事,沉闷得越发没了精神。也不知是否出自愧意,或者是褒奖贤德妃的大度,圣上恩赐,准许贾氏女眷本月进宫觐见。于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俱按品级着服入宫。亲眷们一见着,自是多愁善感好一番执手相看泪眼。      当着众人,人逢喜事的贾元春把佳瑶夸得快没边儿了。说她做的菜甚合脾胃,人也乖巧,说她小模样低眉顺目,玲珑剔透。若非先前听到元春的评价,佳瑶估计也乐得没边儿了。      这会儿还好,警示自己切莫得意忘形,谨慎道谢,缩在角落里与背景融为一体。且听贾氏女眷与元春闲话家常里短。后宫探视的时间并不长,每个人都有想谈的重点。      特别是王夫人。她这日来,至少要做两件极要紧的事。话题直接跳到贾家宝贝儿贾宝玉身上,元春少不得要关心幼弟“可跟着塾师正经地学了四书五经?身体可安?”又叮嘱“管是要管的,但管得太密太严,恐生不虞,岂不事倍功半。”      贾母一一答下,体恤王夫人母女连心,便示意王夫人说说话。王夫人乃大家出身,礼数周全,这才审慎开了口,少不得先要问候女儿的吃穿用度,又不敢说的太过头,以免冲撞皇家威仪。然后才试探着道:      “娘娘既说起了宝玉,宝玉这几日也精进了,前儿学着题字匾,老爷竟倒夸了他几句。想是娘娘恩惠福泽。宝玉也与他姐妹习字读书,或是跟这老爷听听政务,再过个三五年,也该去考个功名回来,若能光宗耀祖,也不枉娘娘疼他一场。”      “宝兄弟果然长进了。一晃,竟要到了立业的年景。”贾元春提及弱弟,含笑道。王夫人顺着女儿的话说:“何止是立业。少不得还要娘娘操心。”      贾元春立刻会意,拉过贾母和王夫人的手说:“我不在跟前儿,既是想多照应,也有难处。年下里省亲,单见家中薛、林二妹俱是姣花软玉一般的好人物,她二人与宝玉一块顽大的。还得是老太太、太太看得准。”      贾母忙道:“劳娘娘惦念,娘娘谨当以凤体为贵,这等琐事,不必惊动。”显然有她自己的主意。定了基调,于是王夫人不敢再说。      贾元春未必要撇划清楚,但多多少少向着生母,于是问及家中其余人,比如薛家姨妈宝姑娘可好。王夫人也按捺不住,红了眼圈说:“不敢相瞒娘娘。薛家的独子蟠儿,终是被判了秋后问斩。”      贾元春闻言皱起了眉头,思虑着如何翻手为云覆手雨。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支持,我的动力。 37 37、凤藻宫(6) ...   薛蟠被判死刑。那他是死了呢还是死了呢还是死了呢。      ——阿瑶,戒嗔戒怒,你又多事了。      薛蟠的杀人命案是年下的事了,案情明明白白,这会儿一审判决,含冤而逝的大嫂也可在九泉下瞑目,更见京中百姓奔走相告、拍手称快,就知公道自在人心。然而事实就是这般残酷,当事双方无人欢喜。      佳瑶毕竟和薛姨妈、香菱曾在一个屋檐底下住过,不由想她二人指不定哭成什么模样,薛家单传,恐怕也断了吧。说到底,便怪她们娘儿们教子不善、遇人不淑。      薛蟠何时会被行刑呢?到底该不该也让薛蟠一命抵一命呢?诸如此类问题则上升到“是否应废除死刑”这经久不衰的辩题,郝佳瑶捶了捶脑袋,抚平了因生死突变而惹出的感慨。薛蟠应还没有被行刑,大概会交由大理寺再去复核。他一只脚已经迈入死神殿了,依佳瑶说,早死早超生。      “阿瑶。”有人叫她,佳瑶抬头朝墙根看去,一个长着鞋拔子脸的大叔慈眉善目地叫她。阿瑶忙放下手里洗着半截的菜,热络地跑过去叫了声“赵大叔”。      赵大叔是位守护内庭门户的老公公,八品侍监首领太监。因他从业多年,摸爬滚打,熟谙主子心理,颇得官家倚重,在后宫内院算是有地位的。至于赵大叔缘何能对阿瑶和颜悦色,一则是赵大叔本来就爽气,二来他膝下无子女,对小辈儿的也爱提携一把。      再加上佳瑶的一手猪肉炖粉条,做的那叫一个心头好。      当然也有贾琏的金钱推磨。      赵大叔有任务在身,笑眯眯道:“姑娘,外头问你最近该吃些什么才好。”      一侯苦菜秀,二侯靡草死,三侯麦秋至。佳瑶歪着头想了想说:“吃些苦的,大叔,劳您帮忙传这几个菜名:苦瓜鸭片,用芝麻香油和盐炒就行;豆腐鲫鱼,得放豆瓣辣酱,加老抽;乌梅山楂开胃饮。,这个,前门儿大街上有现成的,别图便宜,要泡出来,还要用二贡糖。让他买回来再煮进去山楂和红枣,有薄荷叶就再好不过了。”      佳瑶嘱咐道。端的不敢舞文弄墨,以免将来落入他手成了把柄。赵大叔用他自己的方式给记了,花钱请赵大叔传话,总没错的。      还不是为了贾琏。“天上人间”少了佳瑶掌勺,食客不满,贾琏抓耳挠腮,请了几个厨子,做的菜却总是老套,不如佳瑶才思敏捷、创意十足。只好想了个折子,请人定期传个话儿。      赵大叔道:“都记着了,听着就不错。”      佳瑶把笼屉里的面点抓了几块给赵大叔,也不推辞,趁着热乎劲儿吃了一口,赵大叔说:“姑娘手艺确实好,赶明儿给大叔做几个黏豆包。”赵大叔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佳瑶调皮地比了个手势说:“欧儿了。”      且说凤藻宫贾元春这几日的重点不自觉地移到表亲的事上,再加上气候渐干燥,对起居饮食也疏忽了。佳瑶看她日夜愁眉深锁,那份因涛姐一事而愤恨责怪的心,也就弱了半分。还是尽心尽力。      可唯肩负起侍膳一职,这日看着佳瑶做的菜,摇了摇头:“娘娘最不喜苦的,你怎么用了这些苦瓜,还嫌娘娘烦心事不够多么。”      “小满得吃点儿苦。”佳瑶慢慢放开话匣子,“我焯过水,没那么苦了,要不您先尝尝?”      “若是娘娘怪罪下来,我定要罚你。”可唯容不得贾妃受到一丁点委屈。      佳瑶是真心想给贾元春去去火。苦瓜清凉嫩香,清热凉血又能解毒,久服则安心益气。轻身耐老。佳瑶把苦瓜用开水烫煮过后挤出苦汁,或是做馅,或是熬汤,变了法儿的减轻苦味。贾妃又心不在焉,所以草草吃毕饭,又忙她的打点去了。      少不得要硬着头皮请大理寺卿的独生爱女法岚惜,因法岚惜捞人得法。贾元春漱了口茶,命志玲姑姑抱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往法妃所在的西六宫去了。      法岚惜正在那儿发脾气,原来宝萝这日也有心遵循小满节气的惯例,给主子烹调了一道从琉球国学来的苦瓜炒蛋。无奈法岚惜一丁点苦都忍不下。贾元春强拗出一个笑容,道:“岚惜姐姐消消气,苦瓜健脾开胃,宝萝姑娘也是为你的身子着想。姐姐若是吃不惯,咬两口便罢了。”      “哎哟哟,这是哪儿吹来的风呀。”法岚惜没好气。贾元春不多理论,讨好着说:“早听闻岚惜姐姐想养一只宠物,我就记上了,这不是赶着亲朋送了来一只猫儿,我看它也聪明伶俐,若姐姐不嫌弃,权当是妹妹做一个顺水人情。”      法岚惜漫不经心地修了修尾指,看来她对这只猫并不感兴趣。贾元春仍是十足的好脾气,命人架着微胖的小猫的前肢好让法岚惜看看小猫的正面。却是一只白色纯种波斯猫,法岚惜被那可爱模样逗笑了,伸出手勾勾猫下巴。粗粝的猫舌温顺地舔舔法岚惜的手指,法岚惜的侍婢萨姑娘惊喜连连:“主子,您瞧,这猫倒通人性,知趣儿的很。”      贾元春笑道:“我看是猫与姐姐有缘分。”      法岚惜也得意起来,想她花见花开、猫见猫爱,懒洋洋道:“那就收了。”      贾元春又道:“姐姐不知这猫儿还有一个趣处。它呀,只喜欢吃水果。举凡鱼肉米面,它是不吃的。”说着就演示着,果然,小白猫对宫人捧过来的鲜鱼看也不看,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着往法岚惜怀里钻。      法岚惜道:“我的小乖乖,吃水果?”半信半疑地捻了一枚海棠果。说来也奇,那猫儿刺溜就衔了去,法岚惜触到它温温的呼吸,眉开眼笑道:“好玩儿,好玩儿。我还是头一回见水果猫哩。”      贾元春见法岚惜这般高兴,暗暗松了口气。法岚惜也不是吃素的,从贾元春进门就晓得来者何意,但她就不轻易松这个口子。于是道:“贤德妃姐姐还真是大方,前儿听说倪荭丫头家里出了事,姐姐也不计前嫌,给了她一堆东西。真真让人佩服哩。”      元春面色微尴尬。只因这倪荭本是自己宫里一个小丫鬟,上了位不说,还挑明了要与元春不合,甚至欺压到了元春头上。偏那一阵圣上鬼迷了心窍,一个德宜芝,一个倪荭,喜好这种带些邪性的女子。      也罢,也罢。法岚惜这样说,自是讥讽她做老好人做成性,千挑万选准备来的水果猫也被打了折扣。元春心里已是气闷至极,面上仍是笑逐颜开:“倪丫头家里横遭不幸,但凡是谁,也必动恻隐之心,至于前尘旧账也是不相干的。”      法岚惜冷笑着只顾逗新宠。元春只得又想到一个示好的法子:“刚我也吃了苦瓜,阿瑶做的,若是姐姐想尝尝,吩咐一声,妹妹这就叫她来。”      法岚惜正想找机会削削阿瑶的风头,冷着脸说:“那叫她来给本宫做一道,不苦的苦瓜。”      贾元春派人去传,心里默想,恐不得要委屈阿瑶了。      且说佳瑶听到这个要求,委实啼笑皆非。这都多大的姑娘了,都是当|妈的年纪了,摆什么谱。不过也未必难得倒她,若要苦瓜不苦,先把苦瓜内层的绒绒的薄膜去除干净。然后把苦瓜切丁,放到井水下冲刷,好像经此一道苦味便有所消减,难道是随水流干净了?佳瑶也没敢喝过那冲掉的水,故而不知。      接着便把冲干净的苦瓜丁放到锅里用酱油和冰糖,烧开之后就一直放凉,让浓郁的汤汁全部被吸入苦瓜之中,置换出苦味。从涛姐那里拿来的拓东酱油发挥了妙处,这本就是甜酱油的调味料,完全盖住了苦瓜本来的味道。      法岚惜吃到嘴里还以为是糖藕,以至于她的报复之心被弱化,由衷地吃了一个又一个。因为佳瑶把这碟酱糖苦瓜做得好似蜜饯小吃,很适合馋嘴又要减肥的法岚惜享用。      宝萝气不过,嘟囔道:“那这就不是苦瓜了!作弊!”      法岚惜理也不理她,向元春透了口风说:“大理寺还在复核,又不是立马执行,那家人该得的也没少得,你们再努把力,也不是不行。”      元春一听便知真章,姐妹俩客客气气闲话了两句家常事,却听有丫鬟急急来报说“不好了,不好了,太监在御花园里聚众抽鸦片,被逮了个现行”。      法岚惜见多识广,打了呵欠说:“那些监察向来和太监是一家人,表舅堂兄的,抓抓也是做样子。我看恐怕是嫌最近的纳贡少了,太监们补上也就罢了。这点子小事慌什么。”      贾元春也见怪不怪,悠悠抿了一口茶。那宫女急道:“若是监察也就罢了,娘娘不知,是皇上亲自抓了的,现下正龙颜大怒,听说是牵扯到沥沥拉拉一大帮人,皇上现在提了孙总管问话呢。”      法岚惜微微向前倾了身,势要听得清楚些,连声问:“你说哪个?敬事房的孙总管?”宫女一张苦瓜脸道:“还有莫总管。若是旁人,奴婢哪里至于这般着急。”      法岚惜神色慌张,贾元春也变了脸色,盖因孙、莫二人进宫时候也不短了,人脉通达,若连他们都进去了,既说明事态严峻,更有可能顺藤摸瓜、牵连甚广。志玲姑姑赶紧低声道:“娘娘,咱们也回去点算点算。”      郝佳瑶这才了解到,后宫里鸦片屡禁不绝,新君登基,势要点燃的三把火之一就是要把这张毒网烧成灰。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圣上这才刚刚下了决心,关了孙、莫二人,已隐隐碰撞到了冰山。孙、莫二人摆明了有恃无恐,监察个个又不顶用,圣上被他们唬得一愣一愣。什么混迹多年的江湖大佬,黑白通吃的人民笑星。孙总管更认准了上无拆家,自产自销,这不是开玩笑么。      圣上心烦意乱,连扫几个杯子,咣咣凿得金砖坑洼。乾清宫总管太监于寿清跟着遭殃,病急乱投医,吩咐人去贤德妃那儿讨法子,没法子,有菜也好。这不,就有人扭着丰乳肥臀,趁着人仰马翻,端着别人做的果实,偷偷溜去了。      姑娘,我说,圣上这块香饽饽,你就这么啃上去,不怕崩了你的牙。 作者有话要说: 客官们,有意猜猜姑娘是谁乎。 还有一位赵大叔哦。 38 38、凤藻宫(7) ...   听闻民间广泛流传着御花园的传说。阿哥在御花园里调戏宫女,宫女反过来对阿哥大打出手,阿哥被打完之后还笑,笑你妹。      或者妃子穿着旱冰鞋溜来溜去,全球定位了皇上的行踪,以备在花园里唱个小曲儿,刚好撩动帝王的春心,撩个毛。      宫女霜霜也赶着这拨风潮,承欢陛下,当然她为了爬上燕禧堂的床,也是花了一番气力的。所谓的全球定位,还不是圣上身边人的一句吹风,于是先挺胸而出,给圣上边上的人一些甜头,再帐暖春宵、颠龙转凤。      不知圣上是否心情烦闷影响发挥,或是他心怀愧意连连,或是他对胸器并不感冒,对霜霜,马马虎虎给了个最低等的封号,就此打发到尘埃里。霜霜自是委屈大哭,但看谁也不吃她这套,又止住抽噎,低三下四地跪在贾元春面前讨饶。      贾元春不急也不恼,客气而疏离地说:“姑娘的身子如今是圣上的,怎敢劳动了姑娘,起来罢。志玲姑姑,往后的活儿,自是不可再让姑娘去做。”      志玲忙说是。元春却并不提是否要给霜霜配备女婢,没有奴才,何谈主子。采用的是漠视态度,像是晾晒新鲜的鱼干,晾在阴暗的角落里都快发霉了。      宫女可唯曾咬牙切齿地赌咒霜霜蹬鼻子上脸:“娘娘,您就这么由得她在这后宫之中,留她岂不是祸害?”      元春语气古怪地反问道:“依你的意思,又该怎么待她?你知道的,我从不愿打骂你们,好容易长成这般好模样,巴巴地让爹娘给送到宫里来,本来就是求富贵的,又何必拦了你们的路。”      “奴婢惶恐。”可唯俯首道。      “可唯,快起来,你知道我说的从不是你。”元春赶忙扶起得力爱将,拍着可唯的手说,“傻丫头,难道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吗。霜霜这事儿,若不是现下被其他事儿绊住手脚,又是在风口浪尖,我必是要好好过问的。”      可唯道:“娘娘是忧心您娘家的亲戚薛府大爷?奴婢这就去找赵公公打听。”      “别忙去。”元春急急拉住可唯,低下声音,“说起此人倒提醒了我,暗地悄悄儿得吩咐下去,这几日我宫内的人都不许接近。”      元春不惜把暗自揣度掰开揉碎说与可唯听。敬事房的莫总管已被领了出来,不见得是他通天手段,莫总管不过是小虫尔尔,上峰反而可能考虑的是长线钓大鱼。便暂缓风声,引蛇出洞。      可唯惊骇地捂住嘴巴:“娘娘,您、您是说赵大叔就是拆家?”      元春正色道:“哪里说风就是雨,圣上都不晓得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可唯头如捣蒜。元春自闺阁中带出来的丫鬟抱琴笑道:“蠢笨也是传染的不成?可唯原先也是聪慧的,如今才跟那个阿瑶在一起待了多久,就这么毛手毛脚一惊一乍。”      元春对抱琴莞尔一笑:“你是一日不编派她就不舒服。阿瑶呆呆笨笨的就凭你好欺负。得得,连我现下也怕了你的伶俐。”      抱琴忙堆起笑道:“奴婢这不也是跟着主子您久了才学着些皮毛。奴婢以前还不是阿瑶那样儿。”      “你到底比她还是强些。”元春抿茶道,“说到阿瑶就肚饿,可唯,传阿瑶来。”可唯领命自去厨房。元春待她走远了,给抱琴使了个眼色,抱琴道:“娘娘也要盯紧了可唯吗。”      “自然。”元春神色凝重。她宫里的奴婢接二连三往上爬,叫她如何不提防。何况元春素来是多疑的,抱琴心里一激突,闪过“不知娘娘如何防着抱琴”的念头。但她如若不跟死了这条路又能往哪儿去?      可唯寻她的时候,郝佳瑶正在煲汤。山药薏米排骨汤。祛湿用的,佳瑶吸溜了一口,自己先满意了,舀了一碗,却听有个外强内虚的声音指使她:“给本宫盛一碗来。”      不是霜霜是哪个。佳瑶在偷听完整来龙去脉后,本来对霜霜多少还有几分同情。想她毕竟是胸有大志的,被待以如荒草自生自灭,委实委屈了她的青春年华。然则看她这样,同情荡然无存。佳瑶端着小碗吹了几口气,也不管汤烫,一抹嘴给喝光了。      “你!”霜霜怒目圆睁。可唯正好进门,一脸嫌恶地推她到一旁,一边说“好狗都不挡路”,一面对佳瑶和颜悦色道:“阿瑶,娘娘吩咐传些点心。”      佳瑶忙去端了,掀开热气腾腾的笼屉,今儿做了薏仁杏仁糕,软乎乎的美白养颜。可唯趁着拿东西的空当刻意往霜霜这里拱,直把美人拱到灶边,踩了满脚的炉灰。见她那副狼狈样,佳瑶却把当日也是承恩归来的涛姐的身影与霜霜堆叠,心里复杂极了。      大概是怀着对涛姐的想念,一咬牙,把已留好的杏薏双仁豆腐分出一半给霜霜。霜霜也不客气,呼噜呼噜给吃了,吃毕意犹未尽地看着佳瑶,佳瑶被她盯得发毛,无法,又看霜霜手上似有冻疮,佳瑶便动手继续做热饮。      用的是润燥补肺滋养肌肤的南杏仁,洗净,泡水使之软滑,磨粉,搅拌成浆,过滤渣滓使口感更润滑。锅坐火,把杏仁浆放到锅中加冰糖煮开,然后关为小火继续炖煮。再取蛋清,要先搅匀并过滤,以免那些小泡沫影响受热不均。最后再把蛋清倒入杏仁浆,为了防止蛋清结块,还要不停地用筷子搅拌,煮一下便好。      做好的杏仁蛋白饮倒在大杯子里,一人一杯,墙根底下一坐。本是这般晴朗的天,霜霜却阴郁湿冷得像要发霉,她用双手护住杯子取暖的样子确实楚楚可怜。“你是我的奶茶,这样我就能把你捧在手心里了”,她也不易。      “阿瑶,你种的这是香椿吗?”因见墙根一排绿油油,霜霜嗲兮兮得拨弄苋菜道。佳瑶一提起香椿就犯怵,没好气地护住她种植的宝贝苋菜。霜霜满脸鄙薄,心想阿瑶这丫头也就这个种菜的命了。      两人明显话不投机半句多,捧杯大饮而已。可唯走过来朝着霜霜呸了一口,又直剌剌说:“阿瑶,你跟她多接触做什么,还不离得远些以免晦气。”      要说以霜霜向来的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早就该跳脚了,这会儿许是暖饮喝暖了胃,或是明显感觉到今时不同往日,只是狠狠地白了可唯一眼。背地里透着看好戏的态度与佳瑶说到:“哼,可唯是真傻,她以为她这是忠心耿耿呢,依我看,她的下场兴许最惨。”      佳瑶并不想与她攀谈,一边用喝剩的渣儿冲水,汲取养分,细心浇灌她的种植成果。但听霜霜坐在那儿吊着尖细嗓子说:“不用说别个,眼前就有一个实例。梅妃家原本有个小婢子叫腊丹,是梅妃一手扶植起来的,是梅妃专门对付苏贵妃的一条狗。结果好嘛,狗反过来咬了梅妃。”      佳瑶不想听也得被迫听,霜霜那直勾勾的勾魂摄魄眼看穿佳瑶,道:“怎么?听不明白?那姐姐我就给你好好儿说说。苏贵妃晓得吗?”      佳瑶摇摇头。霜霜恨铁不成钢道:“瞧瞧你进宫都干了什么。苏贵妃以前是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宠妃。”虽然说到肌肤相亲的圣上,但霜霜已然神态自若仿佛谈论的是别家事,“听听,贵妃,离后位恐怕就一步之隔了。”      “不过,”霜霜故意拉长声音卖关子,耸耸肩道,“世事无常,苏贵妃家里出了篓子,没几日就突然病故。所以有人说是贵妃的宿敌,梅妃所为。”      佳瑶傻呼呼地点头,霜霜对这些事显然门儿清,任何边角料都逃不过她的耳聪目明,继续传销道:“听说鄂妃是因为长得像苏贵妃才被提上来的,要不然,啧啧,就凭她。”      “凭什么人家现下也是一宫之首,不像某些人,巴巴地爬上龙床还是什么都没有。”言辞刻薄者,即为居于凤藻宫里的晁娴才人。与她相携而行的瘦干干的小黑丫头,岳楠岳才人,也不甘落后,捂着嘴笑说:“晁姐姐错了,人家可得了名号的,哎,叫什么来着。”      霜霜气不过,要出言讥讽,佳瑶既是想把故事听完整了,又是不愿频生风波,再者何尝不是照顾明显必定吃亏的霜霜,问:“腊丹怎么了?”      晁才人一听这个果然来劲,双眼泛红道:“腊丹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一个伟大的恐怖主义女战士就这样活活儿被无良可耻的暴徒打死,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可叹我却帮不上她丝毫,连她入殓下葬都只能睁睁看着草草了事。”      岳才人冷笑道:“晁姐姐还真是变得快,前儿才说腊丹不长进没出息,自打和梅妃干了一场之后就销声匿迹,怎么这会子又歌功颂德了,说话的调调倒紧跟着贤德妃娘娘学呢。”      原来这个腊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与大食皇族过从甚密,家道殷实,学养得宜。被梅妃挑中之后带到宫里悉心培植,技艺了得,几次暗害苏贵妃。然则腊丹逐渐脱离了梅妃掌控,更反过来重重咬了梅妃一块肉,让梅妃损兵折将、气血两亏,纠缠经余年。      若不是志玲姑姑冲过来娇滴滴说“怎么能在这里谈这些事”,恐怕佳瑶可以在她们的口水中领略更多的后宫往事,恐怕霜霜也会有更多的慨叹、下更狠的决心。在佳瑶发呆的空当,却见凤藻宫门外有人诡诡秘秘地冲她招手,似在喊她过去。      赵大叔,莫不是来拿黏豆包的?您且等等,这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去参加文娱活动了,错过了几番更新。让客官们久候。 小店正在快马加鞭,保质保量。 爆竹辞旧岁,玉兔毫毛生紫气;华灯迎新春,金龙捷足入青云。 下一节,霜霜将有新征程;久违的男人们将出场。 39 39、乾清宫(1) ...   郝佳瑶愣头愣脑地跑过去,几日不见赵大叔,他看上去却足足憔悴了十余岁,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佳瑶忙不避嫌地扶他去避雨的墙洞里略坐坐,又赶紧端了笼屉里的黏豆包献宝似的呈到赵大叔面前。      见佳瑶忙前忙后的模样,赵大叔宽慰地说:“我老赵活了大半辈子,也养了一帮徒子徒孙,平日嘘寒问暖的多了去,现下却还有肯这么待我的,值了!”      佳瑶浑然不解,赵大叔搓了搓手说:“姑娘做的?给我尝尝。”      黄澄澄的豆包齐齐排列如一颗颗灯笼,闪着诱人的光泽。佳瑶高兴地说:“多亏了您给找的黍米。”做黏豆包,必须要用大黄米。佳瑶巴巴望着大叔等评价,赵大叔行走东西,通达南北,一张朴实的鞋拔子脸饱经沧桑,这会儿吃着软糯的豆包笑得像个稚童。      佳瑶放了心。她没看到,大叔悄悄地把什么东西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      赵大叔吃了几个还要再吃,佳瑶忙护住,分辨说:“吃多了不消化。”      大叔笑得有些落寞,好像是要与豆包依依惜别,自此再也无缘分。佳瑶浑然不知,还在那儿天真地说:“这点儿给您打包,以后想吃的时候我再做。”      大叔摆摆手,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不妨事,别忙乎了。姑娘快进去吧,别叫人看见你在这儿。”佳瑶依言站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怯怯问到:“大叔,有给我的留言吗?”      “留言?”赵大叔老迈地想了想,“你说口信不是?咳,瞧大叔这记性。有,有,姑娘听好。让你好好儿照顾自个儿,好好儿在这里做事,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就做自己的本分。莫与人争,莫与人怨。”      “姑娘啊,往后就算您遇着多不如意的事情,也要懂得对自个儿说,我忍的住;甭管有多大的挫折,也要懂得对自个儿说,我撑得住;就算伤心绝望没了边儿,也要懂得对自个儿说,我看得开。”      赵大叔一字一顿,好似在言传身教他的为人之道,又像是把遗憾弥补齐全。佳瑶半知半解,又不知怎么开口问,便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其实佳瑶不知道,这会子风声紧,赵大叔早就不敢轻举妄动,他又哪里还替传达呢。但他看佳瑶殷殷期盼的模样,便一定要说些合情合理的话。赵大叔对佳瑶,终究心慈手软,害不下去。      转眼入了夏。太阳每日毒毒的,从早到晚一直烘烤,人们胃口下降,无论变什么花样都不过是尝个三两口,贤德妃贾元春似乎一直在为贾家的事而忙碌奔波,对菜品很少计较。少了回馈,佳瑶的进取之心被消磨。      这期间凤藻宫里发生了一件秘事。对外宣称霜霜得了急症,不治而亡。      内里的事儿则要从佳瑶送甜碗子说起。且说有一天入了夜,一丝风都不起,连平日嘶嘶哑哑的虫鸣都销声匿迹,静谧得有些慌。佳瑶是个享受惯了空调风扇的人,打了半天蒲扇还是觉得热,索性披衣起身。      满天星斗,璀璨如冰,佳瑶甜滋滋地想,索性做一个甜碗子来赏星。      所谓甜碗子,系用莲子、藕、各色瓜果,甜瓜果藕切成薄片,加上冰糖,经过冰镇之后食用,并不繁复。坐在屋外台阶吃着它们,偶尔不争气地想想冰激凌,抬头望望浩瀚星河,生出天地苍茫、人之渺渺感,倒也是夏夜趣事。      却听霜霜房里悉悉索索。周围本就是寂静万分,佳瑶连吃口脆瓜都得捂着别发出咔嚓咔嚓。这会儿看她那里烛火明了又灭,怪得很。要说佳瑶并不是招事的人,刚想进屋闭闭,吱呀一声,霜霜的门开了。      霜霜正背着个小包袱,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霜霜飞扑过来捂住佳瑶险些喊出的声音。      霜霜惶惶往四周扫视一圈,拽住佳瑶进屋,赶紧关紧了门窗,两人顿成瓮中鳖。霜霜压低声音骂道:“阿瑶!大晚上不睡在这里鬼模鬼样,万一吓坏了姐姐我是定要叫你好看的!”      佳瑶全然被霜霜的酥|胸起起伏伏,春|色无边所吸引,也不与她理论。却又狐疑地看着穿戴整齐的霜霜。霜霜一跺脚,娇哝道:“你真真是个小冤家,怎么巧的被你撞个正着。”佳瑶听她娇嗔,一阵恶寒,心想冤家这词儿无福消受。      霜霜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西洋怀表,看了眼,便道:“姐姐只与你讲一遍,你若聪明的,自当这晚上没见过我。否则,我不好过,你也别想有好日子活。”      原来霜霜是要离宫。      这等狗血之事,在等级制度严苛的后宫本是不复存在的。不过念及新皇初初登基,以仁孝治天下,后宫内又迟迟未离新母主,五妃共同理事,难免推诿疏漏。加之有人从旁打点,便促成了逃宫。      是谁帮着?倪荭昭仪。倪荭昭仪是从最寒微的辛者库一步步爬上来的,能有今天,委实不易。这几日她家里遭了千年不遇的大难,圣上体恤,准其家人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管得极松。刚好帮着一个霜霜,一个德艺双馨的仓姓宫女。这两人皆因宫女这条路走不出艳阳天,又屡遭排挤,便下狠决心走另一条道。      霜霜痛定思痛道:“我可不想像腊丹那样这般凄惨。”原来是前几日听了凤藻宫里住的晁才人和岳才人的话,终打消了留下的最后一丝贪恋。      帮你们逃出去,去哪儿?      霜霜神秘兮兮道:“前儿前门大街上的那家店,天上人间,好像是这个名儿,叫人给封了。”佳瑶睁大了双眸,霜霜最满意这种居高临下恫吓住别人的效果,这才悠然道,“不过实则换了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哦对,美空。”      霜霜轻蔑一笑:“你们这群野鸭子,就看姐怎么飞上枝头当凤凰吧。”      霜霜就这么一阵风似的走了。里应外合,天道酬勤,霜霜这是往高枝上爬去了。您是否嚼着奇怪,美空何时变成了自命不凡的梧桐枝?一个明摆着是去叫卖的地方,怎会这般明目张胆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君不见,满世界,笑贫不笑娼。      关于霜霜出逃这件事,作为目击者郝佳瑶是惴惴不安了好几日,总怕万一被严刑逼供,她说还是不说。怪的是除她以外的人都像往昔一样,志玲姑姑连通报也不必,似乎也没有谁神色不安。佳瑶想,兴许是元春调养有方,她们这样镇定自若,旁人也就无从问起。      凤藻宫从来也不缺人的,这不,因去了涛姐和霜霜,立马就填补了空缺,是对姐妹花,姐姐叫珊珊,妹妹叫婷婷。姐妹俩把自己奉为天仙美人,说话调皮乖张,最喜凑在一处打击他人,不过心眼儿不算坏,也就罢了。她两个妙趣横生的是未来的婚事,此处按下不表。      宫里的事情向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总管的毒案不明不白地暂且过去了,腊丹不清不楚地死了。佳瑶因表现还不错,元春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随着夏太监回一趟贾府送些御赐的甜碗子。又要她去市井里弄购置一些时令小菜,增长见闻。      佳瑶还没走到贾府就刚巧遇上出外迎接的绣桔司棋,那二人见到佳瑶,诡诡秘秘,神色像是有什么事瞒着佳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佳瑶不必忙,回趟她娘家岂不好。佳瑶自当是她们怕她回来夺宠,觉得乏味好笑。却因夏太监也发了话,佳瑶乐得轻省。      佳瑶想她并无什么去处,走着走着就到了前门大街,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鲜鱼口那儿的炒肝来了一碗,吃了块儿炸糕,刚赶上别人侃大山。说的却是美空。佳瑶一想,可不得去看看。      绿杨垂柳马樱花。“天上人间”是在胡同深处,这次的“美空”则被安顿在大栅栏的明面儿上,紧挨着药铺绸缎庄。站在门口的不是芙蓉大姊是哪个,一脸端庄,清瘦了不少。大茶壶迎来送往,见着佳瑶,乃是故人,都激动不已。      芙蓉大姊正抓着她的手,半天也没问出一句话,想来是无从问起。敬业的大姊也不忘招呼过往行人,抛几个媚眼给达官显贵。      佳瑶这才想到,大白天的,怎么就开张了?      芙蓉大姊娇滴滴道:“嗳哟,姑娘这话叫人笑话儿。咱们现下是清清白白的正经营生,哎,怎么说来着,咱们这里是打造文化艺术产业平台。”大姊一字一顿地背到。      转行了?佳瑶略微一看,衣冠楚楚的顾客都很眼熟,想必换汤不换药。当然,不予以戳破。      芙蓉大姊又亲亲热热地挽起佳瑶往里走,但见这里的装潢透着金属色泽,色彩缤纷,透着文艺青年的范儿。七拐八拐,紧里头拐过一个独门别院,一个挺拔的背影正在那里,数钱。      “大姐,应征哪个行业的?”背影头也不回地问。      “厨子。”芙蓉大姊道。      那背影不耐烦道:“咱这儿都是文艺圈,哪儿来的厨子。”却在回头见到佳瑶时呆立半晌,也不顾大姊还站在一旁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眼,直奔而来,抱了个满怀,力道几乎要把佳瑶镶嵌到他的荷包里。      “死丫头,死丫头。”他就这么抱着她。当然,温情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接下来他就要给她晴天劈一道雷。比如薛蝌赶着时髦,隐了一把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广大客官们的支持,十三为最近的更新速度而汗颜。这不,这礼拜就想办法日更不辍了。 40 40、乾清宫(2) ...   这世上有一种夫妻,叫做隐婚男女。顾名思义。隐婚的理由很多,比如因性别歧视而怕失去工作,怕失去单身的优越感。但郝佳瑶没想到的是薛蝌隐婚,一位红楼梦中的大家公子哥儿,也需要“隐婚”。      严格来说也未必是。他不曾对谁隐,没有刻意装作单身。只是佳瑶,身居深宫,孤陋寡闻了。      美空的管控室。端的是粉墙黛瓦、曲径通幽处,一时流露真情的贾琏已经恢复他欠捶的模样。贾琏之所以难得失控,还不是他连着几日暗悔害了自家堂妹。愣是把一个大毒枭往傻呼呼地堂妹那儿引,若不是这次求到京师名媛赵姨娘,费了不少周章才力保孙、莫出牢,倘若这么纠缠下去,赵家人性命不保,难免不拉几个垫背的。      他闪过善念,便又残忍地撕开别人的伤疤:“你回贾府了?”      “没呢。半道上看见绣桔司棋,把我拦了。”佳瑶摊手说。      贾琏想了想说:“那俩没跟你说什么?”看佳瑶摇头说“她们俩好像不怎么待见我”,贾琏阴阳怪气地扔下一句:      “废话,谁能待见情敌。”      情敌?何从谈起。贾琏直剌剌道:“她们俩做了陪房丫头,跟着主子嫁过去了。你也就成了她们心里的膈应。”      “迎春小姐出嫁了?”佳瑶先听到前面半句,高兴地叫了一声。      贾琏轻轻合拢了账本,拨了一颗算盘珠子,不紧不慢地吐道:“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新郎官你很熟。”佳瑶的心已经沉了半尺,却见贾琏扬起高深莫测的笑,朗声对门外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瑶瑶,还不见过你的新姑爷。”      窗外的风突然一下大了,吹来竹影瑟瑟,婆娑似呜呜咽咽的曲。佳瑶回身一看,清俊微寒的少年郎,眼里蒙上经年不散的雾气。少年得志,美人帐暖,你不该这般惆怅。      “小瑶。”薛蝌讶异又压抑的低低喊了一声。      佳瑶是个对爱情藏得深的笨拙丫头,她这时候反而思路清明,对贾琏说:“我想跟薛公子单独聊聊,要不你?”      贾琏捋了鬓角,飞了个白眼说:“上别处说去,我这儿要查账!”      “小气。”佳瑶回瞪贾琏,“守着你的破屋儿吧。”   佳瑶兀自随意走到一间屋子,推开门,客客气气冷冷清清对里头一个几乎半|裸的抱着胸娇滴滴说“不要画嘛,不要画嘛”的女孩儿说:“劳驾,借您的地方用用。”      画师本要争辩,因看到站在佳瑶背后的二当家薛蝌,也只得怏怏道:“凤娇,走去别处?”      那被唤作凤娇的女子刚才还含羞藏怯地勾引他,这会儿却对他态度大转弯,对薛蝌表呈媚态,楚楚可怜道:“他、他逼迫我,要给我画这些。”      “你们走不走?”      不耐烦的佳瑶声音不大,但骇人效果出奇。于是那一对男女只得狼狈地拉拉拽拽着去了别处。佳瑶满面奚落之意,薛蝌闹了个大红脸,两人怔怔对无言。      还是佳瑶先故作轻松地打破僵局,轻声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年下。”      佳瑶想了想,问:“我进宫了?”      “是。”      佳瑶忽而灵光一现,犹豫问:“是我进宫那天?”      薛蝌比她还忸怩,犹豫了半晌,觉得不必瞒她什么,慨叹一声“是”。原来当日那漫天燃烧的烟花,是为别人的喜庆而放,顺手挥别往昔故事。郝佳瑶,从那日开始便已成了别人的历史。      见佳瑶脸色苍白,薛蝌心内很不舒服,揉着千万的不舍说:“小瑶,你,唉。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与迎春已商议妥当,待他日你期满出宫,必风光迎娶,薛某这辈子都不会再负你。”      佳瑶听言更是辛酸,却不便脾气发作,只摁住桌沿起身说:“我给你整几道小菜吧。”      薛蝌以为佳瑶听这话放了心,便也连声附和:“好,小瑶甘为薛某洗手作羹汤,再好不过。不若咱们痛饮一回。为了这件事,我一直不痛快,一直不知该如何与你说,却不知小瑶你这般得体懂事。那就好。”      佳瑶也没有分辩,找到了厨房,三下五除二地洗净瓜果,削皮切片,待薛蝌饮尽一杯茶,她也就端上了一个白玉碗,见里头瓜片柔似花瓣,红椒缀如花蕊,原来是一道凉拌的开胃小菜。      薛蝌自斟自饮了一杯惠泉酒,夹起一筷子,碧绿的黄瓜片,镶红边白嫩的水萝卜,白萝卜丝儿横在其中,淋上腌渍汁,咀嚼一枚烘制的芝麻,酸酸甜甜就是你。薛蝌带着讨好说:“小瑶,你能将这些寻常之物点化成美味,看来在宫里是与能人为伍,学得很精道。”      佳瑶托着腮说:“是,我且得在宫里好好儿学呢。”      薛蝌听出话外音,停住筷子:“你不想出宫,是你不想再嫁于我?”      佳瑶以沉默作答。薛蝌佯装轻松道:“你现下是在气头上,难免说些负气话。”他的手发抖,洒了不少酒在桌上,一饮而尽。      佳瑶说:“我确实不开心,但说不嫁,不是逞一时之快。”      薛蝌忽而别别扭扭地说:“小瑶,莫不是你与琏二哥!”      佳瑶严肃地拦住他的话:“别多想。不关别人的事儿,别埋怨别人。”      佳瑶为薛蝌倒了一杯酒,心平气和道:“既然你和迎春小姐结婚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这道小菜有个名儿,酸甜脆。我想跟你说的都在这里头了。”      言毕,深深看了一眼薛蝌,薛蝌正双手捂住面,佳瑶心里不落忍。但觉得无话可说,便起身要走,薛蝌急得拉住她的手,又像过电一般迅速放开,想是囿于礼法。薛蝌低低哀求道:“别走,小瑶,再陪我坐一坐。”      薛蝌又执起一个空杯,惆怅道:“小瑶,陪我饮一杯。”他不曾说出口的话是,他何曾不想把这杯留待合卺再饮。薛蝌并不知一贯温和的佳瑶为何这般主意笃定、言之凿凿。但他又以怎样的姿态去劝说她从了他。      容不得佳瑶片刻犹豫,便有一阵小旋风撞进来,一手护住佳瑶说:“她还得上班,喝哪门子酒啊。”      不消说便知,吸金鬼郝友乾。佳瑶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拧着眉头说:“你干嘛,把人家晾在那儿,显得咱们多没规矩。”      “跟他还用讲规矩吗。”贾琏哼哼道,又八卦兮兮问,“哎唷我说妹纸,你也不见泪流满面,枉我还担心失恋的你会想不开呢。”      佳瑶扪心自言:“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她犹记在忠顺王府的后花园里直面北静王夫妇的甜蜜对话,扎了迟钝的她一刀,如今经年累月、伤痕已成细纹,这么一联想,倒还真是冥冥之中定下的劫数。      “爱情尼玛的都是浮云,长本事赚钱才是王道。”贾琏揽住佳瑶发了誓愿。佳瑶隔开他的爪子,奚落道:“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您自个儿家里那点儿破事也没捣鼓清楚呢吧。”      贾琏面色淡淡地:“你说尤二姐?她走了。”      “走?”佳瑶愕然。      “不走就得死。”贾琏问佳瑶,“你不记得红楼梦里原本的情节?”      佳瑶怯怯地摇了头,被贾琏一阵鄙夷:“枉你穿越过来做主角,连戏码都不知道,戏还怎么演下去。这个尤二姐在原著里是吞金死的,她妹纸尤三姐抹了脖子死的,现在我给了她们钱,让她们回老家村儿里。”      “你会这么圣母?”佳瑶笑道。      贾琏道:“你也圣母了。薛蝌本来应该跟邢岫烟结的,这会儿倒跟了贾迎春。要说贾迎春原来的命运很悲催,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可奇了怪,她反而嫁给了红楼梦里风评口碑都挺不错的薛蝌,看来她也死不了。”      佳瑶一听这话,也不知是不是该为自己无心做的这件功德而欣喜。转念又想当初,她何尝不是费过心想让迎春自立,以免她将来孤苦无依,如今也算成人之美。她也确实圣母了。      “瑶瑶,你有怎么打算?”      “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就更没什么急着出宫的理由了。”佳瑶说了实话。看天色不早,说要回宫述职。贾琏推她,一面说:“得得,走吧走吧,我得趁着天没暗把这点儿帐算明白。过会儿还得点蜡烛,费钱!”      佳瑶冲不改悭吝的堂哥吐了吐舌,便回宫去,只待风高夜静时,对着皎皎明月,揉了揉她酸楚的心房。那儿,又是空空荡荡。本就爱得不深,薛蝌于她,是再好不过的依靠对象,她因北静王而悲,又恰好遇上他陪她走了这一程,便哄着自己。而这对薛蝌到底不公。      情场失意,那就全身心地投入到饮食文化中来。真应了祖宗的俚语,事业反而高升了。那刚进来的姐妹花珊珊与婷婷,号称会做饭,有“大小爱吃”的美誉。风头正劲,传到了乾清宫,乾清宫来问凤藻宫要人。      贤德妃元春合计,不可把招摇的两姐妹送过去,以免步了飞燕合德姐妹承恩的后尘。于是招来佳瑶,道:“阿瑶,送你过去,一则是调理陛下的脾胃,你自要好好跟着宫人学。二则,你是我的人,送你过去我也放心。”      佳瑶焉能不明,老老实实表示绝无二心。这便去了更大的富贵。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客官说小店不知所言,哈,说古言今,且图您看着一乐。 有客官说小二掉书袋,大概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十三汗颜。掉了书袋,何时再掉个钱袋吧。 到了乾清宫,男人们该出场了。 41 41、乾清宫(3) ...   分配到新岗位之后,首要的是熟悉这里的岗位编制。乾清宫有夫人一员,秩一品;淑仪一员,秩二品;婉侍六员,秩三品;柔婉二十员,芳婉三十员,秩俱四品。郝佳瑶问带她过来的夏太监,这些人也是宫女吗。      “她们是宫闱女官。”夏太监又压低声音道,“咱们娘娘以往也是女史,所以说姑娘,这些人都切莫得罪了,无论哪一个将来都有可能是尊贵的主子。”      佳瑶想,这您不必费心,自打穿过来佳瑶就认清了现实。再不是那个颐指气使的娇娇女,并不如大部分穿越女们勾勒出的宏伟蓝图一般舒服。即便割让了爱情,也要笑着祝福。      夏太监又满面笑容道:“姑娘大喜,姑娘现下也是女官了。”      佳瑶这回委实是升迁了,她如今隶属于六局二十四司之中,尚食局,司膳司的一名典膳,又有了小小的正七品。说着话儿,夏太监正热络地跟几个宫的哥儿俩太监彼此打招呼,佳瑶这才发现原来新转过来的宫人并不只她一人。原来乾清宫人手不足,各宫抽调得力干将来这里角逐真空地盘。佳瑶顿感鸭梨山大。      夏太监给她指着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子道:“那是梅妃身边的人,雷笛姑姑。”      雷姑姑果然别致,但见她固然穿着与常人无异,头上却不是一条辫子,而是两个蝴蝶结一般的发髻,配上她的烟熏双眼,如魔似幻。      夏太监道:“雷姑姑既比你的品级高四段,又是梅主子的人儿,你可切切要尊她。”佳瑶诺诺称是,又问雷姑姑掌管什么,答曰“雷姑姑懂服饰,是司服。”      佳瑶想到圣上将来不知被摆弄成哪般风中凌乱,心里偷偷轻松了不少。      忽闻一阵高亢的仙乐。佳瑶打了个寒颤,却见是位小巧玲珑长着娃娃脸的女子在引吭高歌,夏太监见怪不怪道:“你进宫晚,要不就见着她了,前儿也是咱们宫里的,姓龚。后儿给了德嫔。”      佳瑶听她在那儿高高低低不知唱的是什么,只觉心内倍感忐忑。夏太监读出她的忧虑,笑道:“忐忑就对了。龚姑娘必是入了司乐司。”      夏太监又给指道:“那位容貌靓丽又扎眼的姑娘,是英妃的人。”      佳瑶一看便看到鹤立鸡群的她,走的是甜美萝莉路线,那小脸儿粉嫩得任谁恐怕都想抱过来亲一口。夏太监却一副不甚在意的说:“那姑娘姓杨,名颖,原本也是咱们这里的人,前儿被英妃给要过去了。后来咱们娘娘又要了回来,咳,不过这姑娘心野大了,看不上咱们这儿了。”      “她真美。”佳瑶心悦诚服道。心想,恐怕头一个能受宠的准保是她。      夏太监却玩味地说:“她那儿,你倒不必太上心,横竖也就到顶头了。”      佳瑶虽不解,又不好明着问。姑且问这位杨姑娘掌管哪些,答曰:“掌营造裁缝,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儿可没少动刀子动针”。      说时迟,佳瑶就被领到尚食局,见过了其余三位同僚。法岚惜送来的宝萝姑娘已是熟人,佳瑶跟宝萝打了个招呼,收到对方的冷气逼人。佳瑶转而讪讪地跟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美人寒暄,原来这人是鄂珞丝送来的厨娘马萨,性格跟鄂家的地一样宽广豪爽,两人没一会儿就聊得颇为投契。      最后一位迟迟没有露面,听马萨说那该是位姓郭的宫女。不一会儿,一位目光森严、寒气铺面的侍卫和一位相貌有点儿意思的宫女走了过来,马萨是个热心肠,忙叫佳瑶行礼。      “我是司膳罗氏,想来你们也早就听过我的大名,不是我自夸,这宫里往前百年往后推百年,都不会有人超过我。你们能分在我的手下,也是你们的造化了。你们平时叫我凤姐就得了。”   那宫女说话的时候鼻孔朝天,一看便知自信极了。      众人连声附和“凤姐”“凤姐”地尊称。佳瑶为了有别于她的嫂子凤姐,便在心里客客气气称她凤大姐。凤大姐拉过侍卫说:“这是御前的韩侍卫。”      凤大姐显然对韩侍卫的态度一般。后来据马萨打听,一则是凤大姐嚼着韩侍卫不入流,不上台面;二则,凤大姐单方说辞是韩侍卫苦苦追求她,未果。      韩侍卫冷冷地扫了她们一圈,也不知在找什么,一直板着个脸,直到有位娇喘吁吁的瘦弱女子小跑着来,也不知天意还是巧合,正好绊在平路上。眼看美人就要落地开花,韩侍卫身手敏捷地英雄救美。      那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是剑眉星目,一个是明眸皓齿。恰是一阵凉凉风起,树影婆娑,吹落清清,这幅图养眼极了。偏凤大姐煞风景地嚷道:“好你个郭四娘,头一日便误了时,你原比她们三个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郭四娘本是躺在韩侍卫的怀里羞答答地仰起四十五度角,经这么一吓,忙明媚又忧伤道:      “昨儿夜里风吹得紧,拍在窗楞上吓醒了奴家,便再睡不着。今儿看罢晨光微扬,觉得早些就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请罗大姐饶过妹妹这次。”      韩侍卫冷峻的眼底流露一丝疼惜。越是这样,凤大姐越是要开刀,于是罚了郭四娘“提铃”。即为你不是睡不着吗,那就让你夜夜从乾清宫门走到日精门、转过去走到月华门,再回到乾清宫前。要求徐行正步,风雨不阻,高唱天下太平,声援而长,与铃声相应。      佳瑶之所以这般清楚,是因为她这个倒霉蛋儿也撞上了凤大姐的枪口。      起因是北静郡王水溶。      因佳瑶等人如今到了乾清宫,自然有些许机会接触到宫外男子。当今圣上对这位非同胞兄弟的北静郡王水溶又格外赏识,也就不那么避讳,总招他进宫陪着说说话。司膳司少不得给送些小食做陪衬。      水溶恰是能够符合凤大姐择偶标准的寥寥几人中的一员。水溶自幼时起便饱读诗书,出身国子监的天子门生,专攻学问经济。又曾派出去,到过香港等远处历练。身高相貌不消多说,头顶红楼第一美男的称呼不是吹嘘的。水溶待妻妾又好,并不曾叫她们堕胎,只是郡王妃的肚皮并不太争气罢了。      自然,凤大姐要一心一意专攻北静郡王水溶。但凡水溶的膳食,凤大姐事必躬亲,不肯假借他人手。      然则佳瑶这日准备的看似平凡无奇的蜜番茄,却恰恰成了水溶的心头好。说来佳瑶也确实下了一番工夫,她把进贡来的圣女果洗净去蒂,焯水剥皮。又用糖桂花和秋梨膏,再配上一点葡萄烧酒,上笼蒸之,待入了味,又过了一层薄油烘烤。然后放到阴凉处冷却。      盛在青花瓷盘中便是一颗颗小灯笼似的红火,但比起宝萝姑娘做的凤凰鱼翅、马萨姑娘做的红扒猩唇,郭四娘做的蟹黄烧麦来说简直太平民化了。      佳瑶自来到乾清宫之后,出品的卖相比较一般,所以一般都放在边边角角。菜如其人,性格所致,无法大红大紫,却静候有缘人细尝内里真章。      水溶恰是识货人,众里专挑番茄吃。甚至饶有兴致地问“出自何人之手”,这便让佳瑶的名字在御前出了彩儿。于是凤大姐随便挑了点毛病,打发佳瑶也去提铃。      夏天的夜晚也热得腻人。烘烤了一整日的红墙或青砖都释放出余热,整个皇城像一个囚笼。佳瑶又很害怕,任谁再胆大,大半夜在这有上百年历史的建筑里走来走去,好似孤魂野鬼,保不准就撞上什么邪性。      柔弱的风中柳郭四娘走了几步就喊累,韩侍卫悄悄地出现,对佳瑶吩咐说“你大声地喊,喊到别有居心的人都听见,便以为是你二人走着,也并无不妥”言毕便把四娘不知带哪里去逍遥了。可见,有背景的都被接走了。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佳瑶一边念,一边嘀咕,太平什么。听说孙总管也被放出来,泪流鞠躬,哽咽道歉,圣上姑且念及他侍奉多年,迷途知返,给了一个悔过的机会。便是连拆家也不追究,自当是孙总管能者多劳,自己种植、自己收割、自己磨粉、自己买卖,简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佳瑶也不知走了几圈,忽而见一条黑影闪过,以为眼花,敦促自己装作无事一般继续走。这反而叫那黑影安下心,黑影贴住墙一点点地平移,直到窜到黑幕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第二天,尚功局的司珍先嚷开了,失窃。至少丢了七样金银珠宝,      出事地点就在乾清宫,连走了一晚上、刚想闭会儿眼休息的郝佳瑶,也不知冲撞了谁的流年,就被凶神恶煞的带到了管理宫女的敬事房。虽然佳瑶不曾得罪于谁,但也不曾讨好于谁,于是公事公办没的商量。      不知谁厉声问道:“你的同党在哪儿,说!”      佳瑶迷迷瞪瞪表示不知,便有太监迫不及待地上来动手动脚。佳瑶本想蛮力反抗,无奈势单力薄,又没吃饱,猫抓似的,便被扯散发辫,扯乱了衣衫。      “你说还是不说!”敬事房的孙、莫总管刚经大劫,正是满腹牢骚,赶上这件事,既是渎职也是机会,倘若办得好,岂不一下子就翻身了,于是二人盘算用上十大酷刑,整死一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也好。      鞭子已经沾了盐水,老虎凳也摆好了。千钧一发之时,却来了龙禁尉。戚家的三少戚建耀。    作者有话要说: 戚建耀这个名字是十三杜撰的,他只是个路人,您自当想着他家的戚建辉 → 再想戚建辉背后是谁救的佳瑶 厨子好人缘,要救阿瑶的人还有很多,不过思来想去,龙禁尉来救比较合适。您觉得呢? 42 42、乾清宫(4) ...   狗血总要与柔弱相伴。即便是在讲求平等的新世纪,女的娇弱一些,总不至于太吃亏。所以,虽说郝佳瑶既没挨酷吏鞭刑,也没喝几口西北风,生生还是被整成晕晕乎乎的病秧子,本就外热内寒的体质,这下搞成了热伤风。      戚建耀按他兄弟戚建辉的意思,把仍未洗脱嫌疑的郝佳瑶设法安置到龙禁尉的管辖范围内,把佳瑶一晾,接着又跑去抓真正的嫌疑犯。佳瑶昏倒在干巴巴的榻上,烧得像煮沸的虾子。      “水……”她咕哝道。      不是应该会有一位温柔体贴的男性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过来、抱起她,视若珍宝,再吐哺茶水、唇齿相依,直至迷朦双眸睁开、你侬我侬吗?      可惜,戚建辉在牡丹坊里喂人喝酒的样儿,你们兴许还记得。      所以戚建辉对佳瑶无动於衷,才是幸事。      佳瑶昏睡于榻上时,五城兵马司的裘良来了一遭,先饶有兴致地提着明晃晃的灯笼打上去,一看,顿失所望,跟戚建辉扁嘴道:“就为了这个干瘪丫头?上峰这是怎么个盘算,换口味儿?”      戚建辉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身处禁内说话也敢放肆,你还真是越活越能耐了。”      京营游击谢鲸也推门进来,阴阳怪气地附和道:“他还真能耐。五城兵马司这回动作倒快,三下五除二就锁定了真凶,啧啧,我这个京营游击可佩服得五体投地哩。”      戚建辉挑挑眉:“哟呵,够快的。”      谢鲸倦意浮面打了个呵欠:“找个替死鬼还不是喝杯茶的事儿。”      戚建辉道:“唉哟,那就不往里头追究了?”      谢鲸笑得古里古怪:“往里头那就收不住了。前儿刚闹腾了一回,还不是不了了之。这事儿,谁不都得掂量掂量,里头的人也得掂量掂量,别玩儿得太过,再把自己给折里头。”      裘良大嗓门着直白插话:“上峰管这门子的破事儿干什么!”      谢鲸不耐烦道:“你哪只眼睛看是上峰管的。记明白了,是龙禁尉。”      若是让圣上觉出上峰又插手后宫事,岂不是坏了上峰刻意营造的内敛。再者,顺藤摸瓜,揪出上峰在后宫里的安插,岂不更是付之东流。上回贩卖毒品,姑且避过一劫,这回若是掀出盗卖国宝,保不准惹起了腥风血雨。      这三位魑魅魍说了一会话,又各自隐散到暗处去。紧接着又来的是与戚建耀同属龙禁尉之一的贾蓉,见他轻轻松松溜达过来,好像闲庭散步。      “水……”佳瑶因听到有声响,忙怯怯地喊。      蓉小爷向来是被别人伺候惯的,焉会反其道而行。他不过是听贾琏说,这丫头以前伺候过秦可卿,这会儿过来看看死没死。若死了,倒也活该。      若没死,他顺便回去汇报给贾琏,啧啧,贾琏若与这丫头没奸|情,他贾蓉把脑袋给人当蹴鞠。不过,看在尤二姐那件事,他们家对贾琏毕竟有愧,他贾蓉也就乐得积点德行、封禁嘴巴。      且说因为五城兵马司雷厉风行地抓住了某石姓小伙儿,佳瑶的嫌疑算是洗白了些,被放回了乾清宫。但病却没好利索,于是乾清宫的大拿戴权太监特准许她多休养一日,给足了贾妃面子、对得起贾琏塞的银子。      郝佳瑶犹记,昔日她还是在大观园里干活,有一回宝玉挨了打,伤不起,全家总动员地来探访,姐姐妹妹好不热闹。今天到了佳瑶这儿,没想到她这个厨子人缘倒不错,大伙不方便来探望,便都以菜肴馈赠,也甚是贴切。      贤德妃贾元春送了碗香菇春笋煲鸡汤,用了固始土鸡,炖的骨肉分离、汤清味浓,这么一大碗喝下去,发了发汗、补了补身。佳瑶爱吃笋,笋在中医里讲可以清热化痰、益气和胃,很是适宜。      已嫁作薛家妇的贾迎春辗转托人送来了亲手做的蜜姜感冒饮,与佳瑶曾给她冲泡的相比,大概手潮,姜搁得多了些。佳瑶并不爱姜味儿,却体会出迎春的为难处,思及她这般重视,原先仅存的一点怨怼也就减了。      有时候,人被打动,就是凭着这么不经意的一点小事。      还有私下里送来黄芪菌菇汤的可唯,热心肠送来蜂蜜萝卜姜枣饮的马萨姑娘。让佳瑶甚感意外的是宝萝姑娘居然冷着脸,重重地放下藿香叶汤就走了。这下佳瑶更被感动坏了。      还有不具名人士以人性化关怀为借口,破例为佳瑶请来了太医诊治。贾琏送来了一块白棉布、左右各缝了一条棉绳,白棉布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炽焰红唇。口罩。以此祭奠过去的岁月吧。      总而言之,佳瑶感到了温暖,于是决心回馈大众,她做了一道杂菜煲。因是赶上大日子,为表敬畏之心,佳瑶从全素刘师傅那里讨来了素鸡、素蚝油。便先洗净小芋头、莲藕、冬笋,切成适中的小块。然后过油锅把绵软的芋头煎出金黄脆边,再将食材除藕块之外倒入砂锅居里拿来的砂锅,加入没过,大火煮开。      然后才放入藕,炖至食材软糯到戳筷穿心,调入素蚝油和生抽。切不可加盐。因蚝油味甜,生抽偏咸,两者调和即可,若放了别的什么,反而多余。      接着,开锅炖煮直至收汁,过程中不可再搅动以免打烂了芋头影响品相。佳瑶便认认真真守在锅边,小心夹动使受热均匀。最后点缀上香菜段,摆盘一点她种植养成、焯水的苋菜,颜色好看、营养更丰富。      佳瑶央求夏太监帮忙,该送的把东西送出答谢,其乐融融。      俗话说因祸得福。佳瑶这么一病、一被众人关心,再一送菜,真高调、远名扬,圣上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小厨娘。私下里品了杂菜煲,之所以没有直接下旨,就是考她的真功夫。有的厨子被吹得神乎其神,有的厨子则郑重过了头,但凡给御前做菜便一定恪守前人留下的经验、不敢逾越创新。圣上有意看看佳瑶的本事。      一尝,笋微脆、藕绵软、芋头软糯,三者口感搭配起来很恰当。味道特别香浓,更让圣上喜欢。须知前人留下的经验是为了怕过咸、过甜引起圣上龙体不适,于是代代厨子做饭都追求寡淡,看着光鲜亮丽,吃上去没什么味儿。      而这道杂菜煲恰恰相反,看上去朴实憨厚不起眼,吃上去却才是真滋味。      圣上问戴权:“以前怎么没见着此人?”      戴权答:“想来是司膳司的规矩,司膳司人才济济,此人刚刚至此,资历尚浅,自是不敢委以重任。”      正逢这日朝上,圣上见年轻的得力干将被老臣以资历压得抬不起,心里有火也不好明发。这会儿有感,便冷着脸说:“依朕看,能有这般好手艺岂不比一些沽名钓誉之辈强得多。叫她来。”      佳瑶便被带到御前。她大病初愈,脸色蜡黄,穿着朴素,加之当今圣上并不是好色之徒,于是正正经经说的话,不存在“潜规则”的问题。      佳瑶近来也逐渐对未来规划有了更明确的判断,第一,势必要出宫。第二,要风风光光以御厨的身份出宫。第三,不急着出宫。所以她想留在宫里好好磨练、大显身手,对这次“面试”很看重,虽说时间仓促,但在心内打好腹稿,再不是俩字俩字往外蹦。      圣上过了而立之年,保养得不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副慈者福相。问佳瑶籍贯、生辰,佳瑶伶俐地回答。      圣上又问:“你的手艺确实不错。你原属凤藻宫,朕有意提拔你,若是你回去凤藻宫,朕可赐你更高些的品级。若你留在乾清宫,仍是做你的七品,仍是要看他人脸色。你可愿选哪一种?”      这个设问,既可以理解为“是愿意做鸡头还是做凤尾”的志向,也可以理解为如何效忠、对谁效忠。佳瑶有几个备选答案。      答“奴婢人微言轻,悉听圣上的。”是一种最保险的讨巧回答,但未免平庸。如果直接答乾清宫或凤藻宫任何一方,也都难保不留下隐患。      佳瑶微微一笑:“圣上英明。奴婢斗胆问,圣上觉着这杂菜煲里,是笋更好吃些,藕更好吃些,还是芋头更好吃些?”      圣上止住戴权的呵斥,道:“人各有所好。你这个小厨子,好的是什么。”      佳瑶答:“圣上既说奴婢是厨子,奴婢自然好做饭。”      佳瑶又鼓起勇气:“圣上英明,奴婢再斗胆一问,圣上觉着这道杂菜煲,少得了蚝油,还是少得了生抽?”      圣上哈哈一笑,沉吟半刻说:“胆儿不小,口气也不小,胆敢将二宫比作酱料。罢了,你自当还是你,守住你的本分,继续做你的佳肴美馔。不过,”圣上起身,袍角近到佳瑶眼前,“朕这儿时不时地肚饿,回回传唤也劳苦,戴权,把她调到朕身边来。”      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十三,五月十三。 43 43、避暑园(1) ...   昔太祖起事,荡平贼众,义勇挥斥方遒。文人执笔《毛太祖本纪》,字字珠玑、耐人寻味,本文兹不赘述。及至本朝圣上,却非嫡亲正统,布衣出身,一步一夯实,自西域开疆拓土,逐渐扩大团的影响力,乃成就一方伟业。      时人畏权,当然不敢言尽内情。您也只需要知道,圣上能有今天,很不容易。既然不容易,便十足珍惜,因此他尤为避讳被人说三道四,作风也比较保守端正。圣上招佳瑶来,是给贾妃一个大面儿,若真有别的心思,难免不会喜新弃旧,那岂不是拂了贾妃的面儿。      佳瑶也很珍惜这份被高看的工作,从不花心思在描眉画眼上,跟着御厨们点头哈腰着学手艺。正正经经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世上如若没那么多贪念,便也未必有那么多弯弯道道。路是人走的,麻烦是人找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佳瑶慢慢晓得圣上是徽人,徽菜向来以烹制山珍海味而著称,这不,一盘竹笋蕨菜香菇等香气四溢,圣上闻着就满意。      吃着以杂菜煲为基础、加以改良更花巧思的“一品锅”,圣上兴致勃勃地给讲起徽人的文学典故。佳瑶话不多,悟性高,说话能说到点子上,圣上也就喜欢跟她说话。就这样,时间淌成了顺风顺水的河。      一到盛夏,酷暑难耐,圣上就带着家眷们避往皇家避暑之地。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也随之转移。离开死板凝重的皇城,到了这种花红柳绿宴浮桥,人们自然而然就松快了许多。      “瑶姑娘,今儿王爷班师回朝,你去前头伺候着。”戴权太监吩咐说。      佳瑶轻快地答应着,同时驾轻就熟地把笼屉上的蒸饺装了盘,帮大师傅剥好了蒜,削净姜皮,切出葱段。这些活儿她是从穿越过来就干起的看家本事,手脚麻利的人,总不会出大错。      佳瑶干完了活,拿菊花浸过的水洗净手,去了辛味,以免一会儿伺候的时候冲撞了贵客。这才跟着其他宫人往“勤政亲贤殿”走去。一面走,一面偷听宫人的三两闲谈。刚好有凤大姐在,正大发感慨说“北静王爷真真不易,想不到澎湖那么个小地方竟这般难攻”。      及至勤政亲贤殿,殿内气氛果然很是凝重。圣上正在独自饮酒,佳瑶等人按照安排依次站定,郭四娘侍候满面愁容的冯唐将军,凤大姐如愿在北静王膝下。佳瑶排在圣上身旁。      圣上特意偏头冲着佳瑶说:“去给列位大人斟酒。”      还不是为了先给北静郡王斟一杯。      这番兄弟之间的体恤,北静王水溶焉能体察不出,满面愧色地起身道:“臣办事不力、无言以对圣上厚恩。”      圣上摆摆手道:“王爷何必挂怀,战场上哪里有常胜将军,朕自有分寸。”      水溶深知因为久攻不下台湾岛,另一帮人已趁机在朝内兴风作浪,直说要弹劾罢免,令圣上难做。水溶饮尽杯中酒,道:“圣上如此待水溶,臣万恩莫辞。然则朝中风声,臣亦耳闻,此番实属臣之过错,万不敢累及圣眷。臣愿受罚,以儆效尤!”      年迈的冯唐将军也哆哆嗦嗦说要受罚。      圣上用手势止住他俩的哀声叹气,道:“怎么罚?如若真是将你等全体罢黜,那倒遂了别人的愿。可朕这身边十足缺了人,正是被掣肘啊。”      水溶缄默不语。圣上揉着眉心道:“溶儿,你也算足智多谋的,就没其他的法子?”      水溶道:“台湾岛以天堑为护,易守难攻,若没有人从里面接应,或是迷惑对方视听,硬攻之道,恐难以取胜。”      圣上道:“那便是需有内应了。可有合适人选?”      水溶又默言。圣上对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便领着众人退下。却又见北静王的眼睛停在佳瑶身上,圣上嗯哼一声,戴权便对佳瑶耳语让她留下。佳瑶已经被时间磨砺到不论北静王做什么,她都能安之若素。      水溶见退散了众人,才道出他这个大男人的尴尬:“启禀圣上,依臣愚见,倒有一个方法,只是未必使得那般痛快。”      “且说来听听。”圣上示意换上茶。佳瑶正沏好狮峰龙井,却听水溶道:“臣的想法是圣上赐一门亲事,送京中女子去和亲,再伺机而动。”      原来是又要用女人去换,的确难以启齿。圣上也想了半晌,直待饮毕了茶,这才低下声音说:“公主和番,古来有之。你意下取谁?”      水溶站起身道:“此番前去,危机重重,又如何舍得官家的金枝玉贵。”      圣上缓了缓脸色:“那便是京中权贵之女。”      水溶道:“且要家中地位显赫,还需此女有胆识谋略。但依臣之见,为打消他人疑虑,却要让人觉得是为形式所迫,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圣上皱眉道:“这便非一朝一夕的事。不过,听起来溶儿已有一番安排。”      水溶道:“愚臣之所想,绝瞒不过圣上法眼。只粗略一想,或许这一招还可以敲山震虎。”      圣上焉能不明晰内情,忙示意现下不必直言,只问打算送去和亲的是哪家女子。在水溶公布的同时,佳瑶也几乎猜到了。正是贾府的玫瑰花,贾探春。      不知为何,北静郡王原本在佳瑶心中那高大的形象,忽然就坍塌了。须知人与人就是这般脆弱,所谓的好恶情感往往起源于一刹那的悸动。郡王本无过,他的伎俩也没错。但在佳瑶看来,不堪了。      接着,圣上便把这个和亲的盘算给贾元春说了。贾妃并不是心疼妹子,却因从佳瑶那里得知“久攻台湾不下”,便知送探春过去是干什么的。这种事儿,别揽为妙。就忙委婉地拒绝道:      “圣上隆恩,贾家必是感恩戴德,不敢藏私。难得圣上高看舍妹,臣妾也觉得与有荣焉,本不应推辞。无奈思及舍妹年幼,久藏于闺阁,一时间委她以重任,恐有不妥,还望圣上收回成命。”      圣上笑着寥寥几句就打发了这句推辞。      元春又忙忙道:“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但舍妹性子刚硬,阿瑶也是知道的。阿瑶,捡上回三姑娘在家里和姨娘闹的事儿给圣上说说。”      贾元春指的是前一阵子探春理家,和其亲生母亲赵姨娘之间为了给亲舅多少治丧费闹过一场。探春是庶出女,最忌讳别人挑她庶女的身份,偏她的生母赵姨娘最闹腾,总戳住探春心里的刺。      佳瑶看着女主子美艳凌厉的脸,再看看似笑非笑的男主子,心内大喊不妙,想自己这么快就成了炮口上的灰。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只好斟酌用词说道:“是有这么回事,王夫人进宫时说的。”      这句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了。虽然佳瑶说的是实话,但搬出贾家嫡母,您琢磨琢磨,从王夫人嘴里说出什么话不都得打个折扣了。贾元春柳眉拧起来,瞪住佳瑶不语。圣上却满意地点头笑道:“性格烈一些也好,出去不吃亏。再者,朕属意让王妃们收她做个义女,抬高她的身份,爱妃意下如何。”      “一切全凭圣上做主。”贾妃也只好干巴巴地说。      贾妃这股气,自然预备撒在佳瑶头上。佳瑶也学机灵了,避暑园里这么大,逮个凉快地儿悄悄躲着。直到没几日之后贾妃派人来寻佳瑶说“多谢姑娘提醒”。原来圣上这日在朝上,对工部员外郎贾政格外苛责,竟往大了整,贬了贾政。      龙颜这么一怒,任贾家再深厚的根基叶脉,也不得不老实起来,上赶着把探春姑娘往宫里送来验货——包邮啊亲,给好评哦亲。      贾元春在探春来之前,先派抱琴找来了郝佳瑶。佳瑶到了元春所住的“镂月开云”,方知宫女可唯已经出宫,嫁去滚石做商人妇。      “娘娘没有留她吗?”佳瑶好奇地问。犹记涛姐何尝不心心念念着做满期出宫婚配,却被拦腰斩断,怎么到了可唯这里反其道而行。抱琴偷偷说:“阿瑶,你可切切别提这件事。可唯是瞒着我们悄悄儿办的。”      越信任的人,越是防不胜防。佳瑶叹了口气。元春正在赏玩碗口大的牡丹,见了佳瑶就说:“阿瑶学精了,怎么,还怕本宫罚你不成?”      佳瑶忙腼腆笑着说“哪儿能”。元春摆手道:“本宫也的的确确冤枉阿瑶了。只是把这个三姑娘送过去,到底是福还是祸,这如何看得清?北静王爷也真是的,京中女子多了去,怎么偏偏拿咱们贾家打岔,这到底是与贾家亲厚,还是有别的什么主意。”      佳瑶这些天也在想。所谓敲山震虎,震的是忠顺虎乎?反过来说,贾家的靠山虎乎。北静王又充当了什么角色?真是一团团政治考量。      正说着,太监过来禀说贾探春已到。这会儿的探春已被南安太妃相过面,抬成郡主,出入内庭也方便多了。元春对佳瑶道:“阿瑶,不若你去做几道菜给三姑娘尝尝。”      佳瑶依言,过一会儿端着小碟子回来。她与贾探春有个把月不见,觉得探春比记忆里要清瘦一些,套在华丽富贵的大衣裳里有些可怜见。佳瑶想,她毕竟没能在探春远嫁这件事上帮忙,反而推波助澜,于是她脸上微红、眼神躲闪。      反倒是探春热情地迎过来:“这不是阿瑶么?快让我瞧瞧,哎呀,真真了不得。听娘娘说你竟在御厨那儿当起差,二姐姐二哥哥与我都真真为你高兴哩。”      佳瑶赶紧行礼说:“三姑娘大安。”      抱琴道:“大胆,现下要敬称郡主。”      探春恹恹地说:“不必。还是依从前这般叫吧,阿瑶,娘娘说你特特去做了菜来。快端来给我。”      于是佳瑶端上一碟烘成金黄色的蛋饼。细看丰富的内馅里面有韭菜、茼蒿,一咬下去还有肉感丰厚的牡蛎,和着红薯粉的嫩滑。探春一边惬意地品尝,一边连声问:“这是什么?我竟不曾见过,这是哪里的奇货?”      “蚵仔煎。”佳瑶道,“是……台湾的小吃”。      元春倒吸一口气,她生怕往探春的伤口上撒盐。其实,妹妹疼事小,万一当场撒泼涕泪闹出什么笑话累及她是真。于是元春刚对佳瑶萌生的丁点好感又荡然无存,恨不得把佳瑶当做萝卜一样给削了。      却见探春镇定自若地吃毕蚵仔煎,揽过佳瑶的肩,要她多讲讲台湾的事。不愧是三姑娘,想在闺阁中她的话:“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贾探春的豪言壮语声犹在耳。      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姑娘莫急,收复山河指日可待。你乃省长夫人第一人。       44 44、避暑园(2) ...   贾元春每每饭后必要歇午晌,余者告退。离开“镂月开云”,郝佳瑶领着探春来到“天然图画”。这处方形楼阁因在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翠色掩人,最适宜谈话。但见风枝露梢,绿满襟袖,探春笑道:      “阿瑶,你打从在府里就最懂得享受,如今可是得了趣吧。”      佳瑶也拍松僵硬的颊,笑说:“三姑娘高看了。”      “这话是富贵闲人说的,你俩也算相投了。”探春热络地挽住佳瑶的手。      今非昔比,虽然荣升为郡主,贾探春也不敢小觑在御前蹦跶的红楼厨子。于是打破主仆疆界,亲密无间地聊了“对岸”那点儿事——主要是探春在说,佳瑶哪里知道本朝本代的两岸关系或风土人情,她只是晓得台湾小吃味道不错。只见探春一会儿踌躇满志,大有“挥师南下,直捣黄龙”的气魄;一会儿又依偎在怀,嘤咛“放不下家中事”。      佳瑶做了一个很好的聆听者,这便比贾元春彰显的皇家威仪要体贴得多。      探春似乎对夫婿并不上心。粤海将军、镇海统制少君,都是护送郡主渡海的大将,探春已经被自己承担的光荣使命所感染,脸上闪耀着庄重的光芒。      在谈天之中,难免不听到二姑娘迎春的事。探春小心翼翼地话锋一转:“阿瑶,咱们关起门来说这些体己话儿,你对二姐姐这件事可还耿耿于怀?”      佳瑶直觉地摇头予以否认。      探春又追问道:“当真?那你上回难得出宫,为何偏不回去哩?”      佳瑶一拍额头,竟是有一阵子的事了,便道:“路上遇见司棋和绣桔……”      探春忙说:“想是这俩丫鬟处处提防嫉恨你,骗了你。她们回去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地说去,才误会了你仍心怀恨意。二姐姐其实万分惦念你,与薛家公子的婚事还不是全权听了邢夫人和薛姨妈的安排。加之当时为了不让赦老爹遂了收你做小的愿,二姐姐求了邢夫人,求到了刀口上。”      佳瑶不由的落寞一笑,慨叹世事无常。但由衷地说:“二小姐嫁了个好归处比什么都好。”      探春何等聪明,听出话外音:“难道二姐姐本不该嫁他么。”      佳瑶忙打岔说:“并不是。今天听三姑娘这么一说,奴婢是真心觉得这是一段天赐良缘。”      探春揽过佳瑶的肩头:“好丫头,说话越来越有分寸了。我本来对二姐姐,不瞒你,是哀她不幸更怒她不争。眼瞅着二姐姐性子越发活泼,嫁了好人家,虽说总爱观星象、裁衣裳这等不上台面的事儿,但谁说不是个乐趣呢。我竟越发羡慕二姐姐了。二姐姐说这都是阿瑶你的功劳。”      正是一阵风吹竹涛,沁人心脾。佳瑶想及昔日在缀锦楼,谈论星座、共御悍妇,情深义厚。原来事过境迁之后记忆里可以只剩下美好。于是笑着说:      “劳驾三姑娘帮奴婢给二小姐说一声,士为知己者可以死,二小姐这样对我,那我什么都放下了。”      佳瑶又问起了贾府其余女眷,探春一件件说到,邢岫烟也在栊翠庵跟随妙玉师傅带发修行,惜春小妹也整日往那里凑。林妹妹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宝姐姐因不成器的兄长逃脱在外、苦守薛家。      三春争及初春景,佳瑶也知道红楼梦好景不长、晚景堪凉。这么一想探春远嫁未尝不是消灾减厄。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探春留在京中等贾家这只百足之虫覆灭,毋宁让她高飞。      在佳瑶得知探春将嫁给一个叫刘铭传、字德凯的有为青年之后,更放了心。      拜别探春,佳瑶却见两条人影闪近,于是条件反射一般隐入竹影深处。那二人是贾元春的侍女,一对姐妹花,姐姐珊珊、妹妹婷婷。      因佳瑶调任乾清宫,对她二人也日益疏远,仅听喜好打扮的司珍杨颖不服气地提过:“若论动刀动针,珊珊不见得比我少了多少,你们却将她奉若美容大王,踩我于脚底,哼。”      或见凤大姐嘴边挂着冷笑说过:“那个什么婷婷,自诩为独舞风|骚,处处扭腰摆臀,我看不过尔耳。”佳瑶听凤大姐这般郁气难平,便猜婷婷真的舞起来有两把刷子。      这对姐妹花说话欠奉倒早有耳闻,许是仰仗贤德妃太宠她们俩。她们的母亲是宫里的教习嬷嬷,元春也是因为顾及。      这会儿是怎么的?佳瑶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探春说她“最会寻地方得趣”,焉知她每次的清静都会被八卦打败。人们乐此不疲地挑战她的隐忍,在尊重隐私与八卦精神的博弈中,“道德”小人终于被打死了。      佳瑶蹑手蹑脚地听壁角。      婷婷的声音很夸张:“啊~姐~你不是才见过那个汪厨子么,怎么这么快就不能自持了。”      珊珊沉稳老练道:“你只知他是厨子,却不晓得他娘亲是谁。”      “是谁?”婷婷鼻子里哼出一声,立马被弹了脑奔儿。珊珊道:“你甭以为搭上了那个许太医的公子就可以得瑟。姐姐这回是逮住了兰姑姑的人。”      “那他到底也只是个厨子。”虽说提到了曾名动宫闱史的兰姑姑,因近日成功拦截了风流倜傥的许小开,增多了和姐姐一较高下的底气,故而极尽挖苦。珊珊历经几段和戏子的纠缠,终于得偿所愿,找到了真正的低调富户,因而也不介意,高调说:“整个北京城里谁人不盼着去吃他家的俏馆子。”      婷婷压住酸气,恭维道:“嗳哟,那倒要恭喜未来的老板娘了。”心内想的是,让你这个甩饼脸去与两边生横肉的兰姑姑,刚好凑成一对儿兰州烧饼。      偷听者郝佳瑶自是不知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先一路小跑着回了“勤政亲贤殿”。又听戴权太监说圣上去了“曲院风荷”。远见圣上一袭常服,站于九孔石桥上凭栏望湖,佳瑶悄悄站定,眼尖的圣上出声招她过去。      六月荷花香满湖,这时还不到盛开季节,红衣绿扇尚未到极致。但风里已盈满脉脉清香,眺望水烟碧波,极美。      好风景吹出好心情,圣上也拿佳瑶逗趣:“又去谒见旧主了?”      圣上的话说得含混,令佳瑶以为是“郡主”,她想当然就点头。见旁人脸色异样,才觉察纰漏,佳瑶忙要告罪,圣上爽朗笑道:“你这副呆样儿,难得我那心思剔透的王爷会青睐。”      佳瑶赧颜。圣上又道:“或许正因他自己是算尽了机关,便需寻一个能让他轻省的人。物极必反,大智若愚,到底是珮儿聪明,还是你更聪明。”      珮儿?这名字甚是耳熟,应在哪里听过。佳瑶更是觉得背心凉,她竟不曾想过,北静王与她早就没什么可能的“关系”在别人眼里是如何演绎的。尤其是在圣上面前。      圣上又说:“郡主肯嫁去小岛子了?”      佳瑶说“是”。圣上叹口气:“并非朕冷血狠心。这小岛子一日不安宁,不知要惹出东南多少风波,闽浙粤都乃天下的粮仓银库,疏忽不得。你婉劝郡主有功。”      佳瑶忙说:“奴婢无功。”      圣上看着她道:“当日王爷屏退其他人,独留你,就是要你知道个中深浅,也知道你与郡主亲厚。”      佳瑶稍稍抬眼便被圣上的煌煌明貌喝退,低头嗫嚅:“奴婢不知。不是您叫奴婢留的吗?”      圣上爽朗大笑:“你倒真不居功。也罢,去跟着做些应景的小吃,王爷要来。”      既是圣上口谕,佳瑶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御厨。正跟一个看上去没发育开的毛头小子撞了,那小子狂妄,张口就骂:“你是哪个瞎了狗眼的。”      佳瑶习惯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忙道歉,那小子一脸嫌恶地才走开。佳瑶见旁边好些人,委屈从中来,有些好心的厨子背地里走过来说:“阿瑶姑娘,别往心里去,谁叫人家姓汪。汪汪的汪。”      汪厨子,原来就是这么号人。佳瑶被这个冷笑话融暖了心,又为天底下的汪氏感到不值。      大师傅们正在掌勺,佳瑶见有人提了一篮绿叶进来,闻香,原来是薄荷。有师傅皱着眉说:“许少爷,您提着银丹草四处溜达做甚,您父亲想必急着用呢。”      被称为许少爷的男子一身劲装,一本正经道:“酷夏了,太医院生怕你们这儿不洁净,这才送些草药来,别不识抬举。惹着本少,倾家荡产也要与你杠上。”师傅忙一脸奚落地说“得得得,谁敢惹您的晦气”。      不过太医院拿来的草药到底是可以入馔的。佳瑶就挑了薄荷。      先选了能够补气养胃的牛肉,切成薄薄的片,还又用刀背拍松以使口感更柔和。另一边是洗净薄荷叶,一半切碎入味,一半是为了质感而取完整的叶子。泡发了粉丝,切了红红的朝天椒,剁了蒜蓉。      又取来了青柠挤压成汁,放入潮汕地区贡进来的鱼露少许,撒白糖,冲入冷开水,把红椒和蒜蓉放进去调成调料。      牛肉片烫熟,因是夏季,安全起见,烫了十成熟。用煮过牛肉的汤底继续汆烫了白胖胖的豆芽,煮熟了粉丝过凉。把全体食材拌入味道清香酸甜的调料。      最后便是泡发越南春卷皮。凤藻宫里的岳楠才人敬献的家乡物,这种米皮白如薄纸莹如玉,泡在点了白醋的温水中不一会儿就徐徐舒展。轻托娇嫩的它,先垫上三片薄荷叶,再把馅料适度放入,打一个滚儿,便是凉春卷。      与传统意义上的金黄脆皮相比多了份软糯,外观更是极衬凉凉夏意,但见白得透明的皮儿里,绿叶的纹路若隐若现,红椒好似花蕊。闻上去,薄荷的辛凉,鱼露的咸鲜,逗得人食欲大开,就连守在“碧桐书院”外的戴权太监都忍不住掀开盖子看看是何物。      “戴老爷,请人给送您那儿去了。”佳瑶已熟谙宫里分寸,轻声道。戴权笑道:“有劳姑娘。”      又好心提点:“里头那位是为了小岛子的事来的,圣上免不得还要姑娘回话,您心里先有个准儿。”      佳瑶这才明白,此王爷非彼王爷。待她走过平桥,走过绿阳张盖,仿佛依然在牡丹坊里的青字号房。但凡他的出场,永是这般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45 45、避暑园(3) ...   碧桐书院翠影翻。“忠顺王爷不辞辛劳,心思全系在我朝中事,朕深感欣慰。想必谈了这么久也累了,来人,传膳。”      郝佳瑶便与其他宫女一同走上去,铺筷摆碗,满桌茶品里当属薄荷牛肉卷最讨喜。尤其是喜凉的忠顺王爷,连人带物,他都看到了心底。      圣上不甚随意道:“这位女官入宫前便在贾府里,贾府三小姐的为人品貌,她很清楚。王爷若有什么疑虑,倒不妨问问。”      忠顺王爷比先前更清瘦一分。他咀嚼了一口薄荷叶,气若游丝道:“圣上明断,何需旁人胡乱。本王本该忧心战报,总想祖宗留下的大好河山,一分一厘都乃将士血肉铸就。然则近日身体每况愈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亦是来求圣上体恤,准臣归田静养一阵。”      “京中御医济济,王爷何必回去。”圣上关切道。      “臣这病实因怯热,只需到清凉之处静修即可。京中虽好,但人员密集,难免往来走动,几番推辞不过,少不得要去应酬,这一来一去就添了病根。不敢有瞒,臣与这位女官,先前也是认识。”      圣上故意问:“哦?也是在贾府?”      忠顺王爷说:“是在臣的府邸。臣昔日曾闻这位女官手艺了得,臣便请来为太妃敬寿。”      圣上听到太妃二字,忽而语调古怪地插话:“王爷还真是孝心可表。”      忠顺王爷继续道:“想必这位女官也是知道臣怯热怕暑的短处。”      圣上盯住佳瑶说:“难怪特意以薄荷叶佐菜,阿瑶,你有心了。”      佳瑶只知道,她没回遇到忠顺王爷便没什么太好的事。看圣上正高深莫测地看她,好似那深不可测的福海,没准儿回头就把她给溺毙了。      却听圣上说:“此处碧桐书院,最可贵的就是时时如置身清凉国土,朕最喜这处赏雨。王爷不妨在此多坐片刻。起驾。”佳瑶自然是要跟着走的,圣上道,“你就在这里好好伺候王爷。”      忽闻一阵雷吼,不知被几层云天盖住,隐忍地发狂。不容人片刻喘息,便有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下了来。雨窗尤不厌清喧,一个是不发一言的沉默亲王,一个是同手同脚挪步去关窗的红楼厨娘。      “以前胆子倒还大些。”一声轻不可闻的笑。雨声如鼓,打在佳瑶耳里。只要面对忠顺王,她就像被雨淋了一场,透心凉、心飞扬。      “胆子这般小,偏有胆来到帝王前,你不要命了。”佳瑶发呆的空当,忠顺王已经起身走到她身后,将她围困在胸前与窗前。正对着飞流直下的水幕,把眼前的绿盖伞冲刷得不真实了。背后是排山倒海之势,佳瑶绷直了身。      忠顺王却更来了劲,不仅再压进一步,更有意无意地把混合薄荷清香的气息呼吐在她的耳边。敏|感的耳廓已经泛红。      “转过来。”      佳瑶为了避开这摄人心魄的接触,上身不断往前倾,手也僵硬地抓住窗楞,半关不关、进退两难。她听到了要求,决定保持僵化的状态沉默以对。      忠顺王向来不会重复任何话。      他直接用左右手在佳瑶的腰间一转,佳瑶就像旋转门一样背对窗外雨帘。佳瑶的身高够到忠顺王的肩,她保持平视的姿态,尽量不往上瞟。      “看着我。”      为了避免无谓的反抗,佳瑶听话地抬头,正迎上忠顺王凿下的铁齿铜牙。他的青渣下巴,他的薄荷香,一瞬间的凉,天长地久的伤。      开始只是磨蹭浅尝,后来就一点点渗入力量,撬开全不费工夫。佳瑶就像一个纸片娃娃靠着窗,看这个年仅四十的成熟男子如何攻城掠地。听他好像直白地问了:水溶可曾这样过,薛蝌可曾这样过,圣上可曾这样过。      接着,他的手往身上探了来,顺着她的衣襟从腰间开始往上盘,捉住了她的脖颈,要反过来往里探时触到了肌肤。寒冰是可以烫人的。佳瑶如梦初醒,轻轻一推就推离了忠顺王,才知他并不算是用强力。      忠顺王已经料及她的反应,退后几步。他并不迷恋她的身体,天底下还不曾有人能迷惑住他的心神。他要她怕他,先怕他。如果有了怕,一切都好行事。      “本王要归乡。最迟下月。”忠顺王对郝佳瑶下了指令。      以忠顺王的能耐,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他这般对佳瑶说,难不成是想带她走?但他从不曾开口向帝王讨要。佳瑶也未必就愿意跟随忠顺王,只是在圣上问及“寒热”时说到“阳虚生内寒”,她坦言所接触到的忠顺王,大冬天还要用冰摇扇。      往南,贾探春远嫁台湾。往北,忠顺王卸甲归田。      转眼,曲院风荷里一派枯荷色,到了夏末。瓜果渐丰盛,月渐盈圆,宫里头也该准备中秋夜了。既是要团圆,圣上特许一些女眷觐见,以慰嫔妃们的相思之苦。凤藻宫里便来了贾府女眷。      志玲姑姑亲亲热热地迎上来说:“瑶妹妹,大老远的瞅见你怎么在毒日头下走着。须知夏末的阳光还是歹毒得很。”      这期间佳瑶又荣升了一级,难怪大伙的态度越来越亲热。佳瑶也逐渐放得开些,笑道:“姑姑怎么站外头?”      “屋里客多呢。府上来了好几位小姐,真是聚齐了人间绝色。”      “哪几位小姐?”      志玲姑姑特意说:“一位是薛家千金,一位是姑苏林家。”      那便是红楼双姝,但她们分明不姓贾。佳瑶带着在宫里培养出的敏锐,不动声色,只说“圣上派我回来看看有无帮衬,既来了贵客,我先去回了圣上”。      过了一日,散过朝,因东南海域乱事荡寇平,龙颜大悦。趁天气晴好,圣上来了兴致约与众妃泛舟湖上。五妃都是受到了亲情的浇灌,一个个精神亢奋,打扮得花枝招展。      宝萝姑娘准备了冰糖燕窝粥和奶油松瓤卷酥,马萨姑娘做好了手剥甘笋和芙蓉蛋羹。众妃品着茶点,开始竞相献宝。见法岚惜施施然地派送香水,且到场者人均一份,众人盛赞法妃雍容大度。      李碧雅阴阳怪气说:“哎哟,我说这几日怎么到处都那么味儿呢,原来是姐姐家里来人了。若是待得久些,岂不是福海变成香海了。”      碍于圣上,法岚惜不好发作。接着英妃命司珍杨颖献上了式样繁华的银器,又让凤大姐捧出了佳酿威士忌。圣上道:“这些甚好,朕更属意你父兄研制的天文历法。”于是众人赶紧附和道英妃家学渊源,知识广博。      鄂妃也献了酒,因屈居其后,难免被比了下去,再加上鄂妃生性木讷、不善言辞。圣上却借着酒意说:“你家地广人稀,何时分出一部分王土给周边使其安宁,便也就足矣。”      唯独梅妃和贾元春还没有举动,你看我我看你。圣上道:“二妃过于谦让了。梅儿,你先说吧。”      梅妃只得拿出一部厚重的典册,只见上有血书“人权”二字,梅妃哀婉表述:“臣妾知道此物、此言势必冲撞了圣上的兴致,然则有些情不可不表。”      圣上直接冷了脸:“行了,朕知道了。”      “臣妾恳求陛下读读这份宣言。”梅妃毫不让步。      “天色不早,你受不住寒,跪安吧。”      圣上的好情绪往往转瞬即逝,真应了古训曰伴君如伴虎。满船的人有看好戏的,有捏一把冷汗的,有意图火上添瓢油的。梅妃悲愤地拂袖离席,圣上更把一干闲杂人喝退。      船,却又径直往“镂月开云”开去了。但见团簇的牡丹丛中已换上了一株株娉婷袅娜的木芙蓉,贾元春正站在花丛中侍弄,圣上玩心乍起,叫四周噤声,然后猝不及防地唬了元妃一跳。      贾元春体丰,本想来一个姣花坠地,被圣上拦腰,无奈没拦住。若不是珊珊和婷婷一人架住一边,只怕要上演葬花的喜剧了。圣上自然有些意兴阑珊。贾元春却顺坡下驴,意有所指:“陛下是喜欢牡丹,还是更喜欢芙蓉?”      圣上忽而开怀一笑,与佳瑶说:“难怪你学出这样的提问法。”      原来上回佳瑶因杂菜煲而得到圣上赏识,也曾斗胆这样问。这种二选一的提问是绵里藏针。圣上故意兜起圈子道:“牡丹乃国色天香、花中之王,芙蓉乃高洁之士,都好。爱妃问的是花?问的是人?”      贾元春忙做娇羞状。圣上又含混道:“爱妃气度雍容,朕属意爱妃,自然更属意牡丹。”      贾元春顺势依偎在圣上怀中,暧昧道:“若因臣妾而使圣上抱憾,岂不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也心神不安呢。好在,眼前就有一朵芙蓉仙,若把她收了来,圣上岂不满意,臣妾也就无憾了。”      这时四下的围观宫人已经自觉地消失了。圣上狐疑道:“阿瑶?”      贾元春暗想她哪里配。但不敢明说,含含糊糊道:“原来陛下已经另有打算了。”圣上笑道:“这是爱妃送来的人儿,爱妃一说眼前人,朕当然以为是她。”      “一个小小厨子罢了。”贾元春不由泄露了想法。      圣上怔了一怔,却突然勾起嘴角:“爱妃说的对,一个小小厨子罢了。”      圣上不由好奇道:“爱妃说的究竟是哪个?”      贾元春见圣上已然被掉起胃口,深谙进退的她故意道:“陛下先别急,臣妾缘何说她是芙蓉仙呢,一则,这位妹妹乃世外仙姝、真好秀丽人物。二则,她家学深远,祖上出过探花郎,家里将这位千金当做紫薇郎一般教养。三则,陛下自福海游船而来,且见着枯荷?”      圣上点点头。元春笑道:“这位妹妹曾说,她素来不喜李义山的诗,唯独爱这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元春心知圣上喜听雨,只消抛出这句话,圣上的心,溜溜地就飞起来了。    46 46、避暑园(4) ...   正是八月桂花香。牡丹已显落败之势,水木芙蓉开得盛,香溢满园。贾元春漫不经心地捻起一瓣萎靡的花蕊,问郝佳瑶:“你觉得林姑娘品貌如何?”      佳瑶想,堂堂《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一个字:“赞。”      贾元春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将这真好秀丽的林姑娘送来这人间顶富贵繁华之处,让她欣享一世荣宠,又如何?”      “娘娘宽容大度。”跟随元春多年的丫鬟抱琴首先定了基调。在这面大旗的覆盖下,佳瑶还能说什么。但心里想,你让精神洁癖的世外寂寞林,入宫为妃,夺宠献媚,俩字,坑爹。      元春之心,路人皆知。她年虽未老、色亦不衰,但未雨绸缪总没错。她想扶植一个新鲜亮丽的女子侍奉君王,也不难,难的是满足下列三项条件:      其一,女子涉世未深,孤苦无依,犹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乖乖就范。   其二,女子才学兼优,性格出挑、淡泊名利,贾元春恨透了两边倒的墙头草。   其三,女子身体欠奉。元春暂时无嗣却仍有大把青春,没道理找个强中敌。      贾元春对佳瑶笑得如春风化雨般温柔:“本宫已下了帖子,中秋之夜会把林姑娘接了来。阿瑶,想必你也晓得该如何做了,去为林姑娘准备。抱琴,把令牌给她。”      佳瑶应声退出,大脑一刻也不得闲。“木石情缘”原来可以这样被拆散,就算贾母再疼爱,贾妃出声,哪里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何况贾妃的这番苦心,又是立于为家族的全盘考虑,站住了道德制高点。想来自私精明的老太太也不会再徒劳。      林潇湘与薛蘅芜,贾妃到底选择了一荣俱荣的四大家族。本来无可厚非。但天有不测风云,就算贾、薛两家联手要捞薛大傻子,偏碰上一个不为钱财所动的“农民”,捞人无果,而这也成为一损俱损的一条导火索。这是后话了。      虽说以佳瑶的观察,圣上算是贤明之君,事业有为。又正当年。佳瑶自己都觉得被个老了点的王爷啃一口不算什么,人家帅啊,有气场啊。但是,大家好不是真的好,您说林妹妹这般冰为肌玉做骨、冷月葬花魂的清秋主,又一门心思喜欢那块顽石,眼里怎会容得下其他浊世臭男人。将她送了来,不是逼她不走寻常路么。      佳瑶一路走上苏堤,一路埋头想该如何是好,被凤大姐的娇嗔唬了一跳。佳瑶惊觉撞翻了矫情的凤大姐,赶紧蹲下去帮捡散落一地的绢布,正预备候着凤大姐的奚落,却听凤大姐说:“哪儿敢劳动阿瑶姑娘呀。人家自个儿来就行。”      语气很真,不像反讽。但见凤大姐喜滋滋得一样样拾起来,颇好心情地冲佳瑶娇媚一笑,情意绵绵,害佳瑶一阵肚痛。司膳司的旧时同僚悄声告诉她:“了不得,王爷要休妻。”      那边厢,北静王妃已经跑进“接秀山房”与居于此的法岚惜娘娘哭诉。她俩是表亲姐妹。法岚惜是个说不上几句话就腾地上火的人,豪气道:“珮儿别怕,任他家是谁也甭想这么欺负人!”      珮儿抽泣道:“表姐。我那叔叔和婶子都回了东北老家去,眼下只有表姐疼我亲我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      法岚惜嫌恶道:“想用完咱们坐稳了他王爷的位置,现在得了势就踹,呸。”当即就命人理妆,杀到“勤政亲贤殿”要圣上法办肇事者北静郡王。她尚且不曾问清楚为何休妻。      殿外,佳瑶正好也刚至,好在北静王妃对她没印象。否则依王妃在家的脾气,先给两个耳刮子是必须的。      圣上佯装一脸不知地问:“哟,珮儿也来了。小惜惜来的正好,朕这儿刚得了一副唐寅的画儿,不若爱妃给赏鉴赏鉴?”      法岚惜也不含糊,直接连哭带骂的滚到圣上怀里,见状,佳瑶悄声退了出去。听宫人们嚼舌,休妻以七出之“犯妒”,王妃肚皮不争气,便想着法儿得迫害其他偏房。直到害死了一个紧要姬妾。      宫斗宅斗,害人无数,怎么会有人这般乐此不疲、越斗越勇?佳瑶摇了摇头,又庆幸自己没搭进去。可是远远看见在苏堤上徘徊的北静王,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北静王水溶忽而戒备地回头,见是佳瑶,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仅有的几个能让他卧榻安睡的女子,缘分也因时间这把杀猪刀而剁成泥,终成路人。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说:“阿瑶,是你。”      佳瑶福了身。水溶看出她掩藏不深的担忧,开朗笑道:“你总不会是担忧本王一时魔怔,跃入这水里去吧。这是福海,本王福浅,承受不起。”      佳瑶顿觉没什么可说,只得略表关心道:“王爷,这里风大,别在这儿了。”      水溶点点头,轻声说:“阿瑶,我饿了。”      论理,身为圣上的女官私自给其他男子做饭是一种忌讳。论情,好歹是十分想见的梦中情人。佳瑶想了个折中办法说:“娘娘今儿放我出宫准备,您若想吃,就来前门大街。别走错了,改地方叫美空了。”      且说到了“美空”,见比上次来时粉刷一新,黑色、粉色、果绿色刷刷刷地很具有美空标榜的时尚力。门口那个胖胖的大茶壶换做一位笔挺的公子,一脸忧郁地仰脖看天,华丽丽的鼻孔微张微合,似有满心的悲愤。店里蹿出来的芙蓉大姊惊喜极了,跳过来搂住佳瑶的脖子说:“姑娘了不起哇,都快成了御厨了。”      佳瑶定睛一看,芙蓉大姊竟也比以前还要苗条,捏捏自己腰间的肉,不由生出羞愧。五月不减肥,八月徒伤悲。佳瑶偷指了指那尊雕塑,问“这是?”。大姊说:“咱们的金牌编剧的最爱。”      “金牌编剧?”佳瑶更是满头雾水。大姊搂着她进店里,推开一间房,屋里正有两人赌气背对着,却分明眉来眼去。大姊给引荐到:“这是于妈,这是尅爸,你俩又咋的了?”      佳瑶完全被排斥在局面外,对那别扭的两位也不感兴趣,问:“贾琏呢?”      “琏二爷跟薛二爷闹翻了,姑娘在宫里头不知道吧。”      一听宫,刚才还傲娇冰霜的于妈和尅爸激动了,一人一边拉住佳瑶的手说要“姑娘给我们讲讲宫里事,我们等着编故事哩”。佳瑶被吵得不耐烦,不客气地甩开两块牛皮糖,拉过大姊就跑,一边急问“贾琏人在哪儿”。      刚好薛蝌来店里探看,把佳瑶请到厢房饮茶。今时不同往日,上回两人见面仍是意难平,即便做了道“一刀两断”,心里也都带着苦。这回可以说都放下了。      “恭喜,快要当爹了是吧?”佳瑶口气轻快活泼,这情绪感染了薛蝌。薛蝌给她沏了一杯茶,问:“小瑶,可还方便唤你小瑶?”      “不然我喊你姑爷?”佳瑶笑了笑。能这般轻松得开起玩笑,也就好了。      薛蝌道:“小瑶今日怎会出宫?”      “有点事。贾琏去哪儿了?”佳瑶并不是信不过薛蝌,但她想,薛蝌到底只是一个书中之人物,很多话不便深谈。薛蝌微微皱眉说:“这事不瞒小瑶,薛某总觉得琏二哥这阵子极为古怪。”      “就说闹分家这事,生意做得是好好的,那两位金牌编剧就是因琏二哥请来写些剧本,说要打造什么影视一条龙?小瑶你是知道的,琏二哥的生意点子,薛某一向心悦诚服。”      薛蝌脸色凝重道,“可忽而琏二哥就要与我闹翻脸,听他的口吻竟是与我那个在牢狱的堂哥有关。想是嫌我将赚来的银子往牢里送吧,但分明不曾动用琏二哥那份。我与他好言说了几句,便闹到分家,还要我举家离京。”      佳瑶问:“让你离京?”      “说是他在一日,便不许薛某在这里一日。薛某猜想,会不会是为了小瑶的事,琏二哥还在迁怒于薛某。”      佳瑶摇摇头,以她对贾琏的了解,没什么事能比赚钱更重要。不过佳瑶也觉得实在蹊跷,于是说:“那我去找他问问,他去了哪儿。”      “这便是又一件古怪的,自打入了夏,我便鲜少见到琏二哥。这一阵不论是酒肆饭庄、烟花之地,琏二哥似乎都不再去了。”      佳瑶也不禁把心悬在嗓子眼,眉头皱得极深。却听门外有人大笑叩门:“要寻琏二爷有何难?姑娘且跟我去。”      佳瑶看去,竟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薛蝌与冯紫英稍作寒暄,冯紫英道:“阿瑶姑娘信冯某,若是此行见不到琏二爷,冯某任姑娘罚。”      佳瑶想去也无妨。但又想到尚且应了北静王,迟疑了一下,冯紫英忍不住催促:“姑娘快些,咱们可别让贵人久候。”      “何必这般忙叨,你呀,没半点长进。”卫若兰也跟了来,对佳瑶道:“姑娘,东西已备齐全,就待姑娘的手艺了。”      原来已有一驾比寻常更显马车已候在后门,挑开布帘,佳瑶也大吃一惊。但见马车膛儿极大,半圈舒舒服服的软垫,中央支起了一口灶。上悬一口小砂锅,另有人端来了一盘盘新鲜食材,秋季肥美的海鲜已被收拾利落。      佳瑶对上车主笑意盎然的眸子,水溶已换上白衣紫纱,道:“想来你有诸多事要忙,边走边做吧。”      佳瑶承认当时心猿意了一下套马杆儿。她提裙上车,执起木勺,得儿驾。      熬煮那锅浓的化不开的粥,一边切出细细姜丝、碎碎香菜,最后把稍用酒杀过的海鲜一股脑地放入粥中。带着疑问,一路向东。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请客官尝尝前日的越南春卷(未免伪更,将图放于此处) 谢谢客官们的深情厚谊,鄙店一定再接再厉! 47 47、潇湘馆(1) ...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      这样的乡土田野情怀,与“郝友乾”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有一种违和感。哪怕夕阳余晖徐徐洒在郝友乾已穿越附身的贾琏,他拉长的影与茅舍竹篱怎么都格格不入。即便他于田间劳作,看他举手投足的公子气派,郝佳瑶断定他也是黄世仁级别的。      贾琏早早地瞧见马蹄踏起的轻烟,叹了口气,远远地装作专心务农,也不肯走过来。马车里的佳瑶满面疑惑地看了一眼北静王,水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冯紫英在车外道:“少不得要请姑娘过去说说。”      水溶轻声道:“琏二爷是个人才,小王一直想纳为己用,孰料遍寻不得,既是知他在何处,琏二爷也百般推拖。听说,他倒很听你的话。”      佳瑶想这个阴晴不定的堂哥,哪儿来的自信说他就必然听她的话。不由好笑地摇摇头,走上田垄,唤了句“哥”。      贾琏斜看一眼北静王和威风凛凛的“四少“,知道踪迹暴露,没好气地骂佳瑶:“胳膊肘往外拐啊你,帮着别人来算计你哥。”      佳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贾琏很清楚堂妹佳瑶不是说谎的料,她情商低了些,一旦扯到感情就枉费了造物主赋予的精气神,很不给力。于是他无奈地讥讽:“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对北静王还余情未了,给他跑腿儿是吧?”      “跟北静王又有什么关联?别扯远了,我好容易出来一次,攒了一堆事儿要问你。先拣要紧的说吧,你跟薛蝌怎么了?”      贾琏脸色阴郁道:“又扯上一个薛蝌,有完没完啊你。”      佳瑶见话不投机,急得跺脚,贾琏忙止住她说“哎哎,哪儿蹦跶呢,当心着我的苏子”。佳瑶趁机抓住贾琏的肩膀,声音里已带上愠怒:“你怎么了?这才几天没见,你能不能痛快点儿,把该说的什么都告诉我。”      “郝佳瑶,你铁了心要留在这个世界里吗?”贾琏突然换上从未有过的严肃,佳瑶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难住了。      贾琏再以前所未有的决绝说:      “世人都晓神仙好,跟我私奔行不行。”      ……   ……   嘎,嘎嘎。佳瑶自当什么都没听到过,一面扶额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跟有家有室有头有脸的人物私奔去了?还将抛妻弃子说得这般坦荡荡?世道啊都是怎么了。      也罢。早就料到她的反应的贾琏,兀自慢悠悠地踱进田边的一间茅草屋。想来是夏夜看管时的临时落脚处。贾琏留了条门缝,佳瑶冲北静王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也跟着进了屋。兄妹换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猜不透堂哥瞬息万变的细腻心思,佳瑶借来马车上的小锅,锅里的粥早就被一扫而光,连粒米都不剩,只留一些海鲜的腥香。佳瑶讨好地说:“你想吃点儿什么?”      贾琏叹了口气:“你知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句话么?”      佳瑶歪着头想了想:“原著里的话?谁说的?”      贾琏白了她一眼:“秦可卿。跟你说了也白说。”      佳瑶忙说:“你别总带有色眼镜看我。让我想想,三春?那是说贾府里的三个姑娘?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已经远嫁,不对啊,贾府里有四个姑娘啊。要不然是说三个春天?”      贾琏问:“算算你来了多久?得了不用算了,到明年开春儿就是第三个春天。”      佳瑶脸色大变,倒抽了口凉气。初秋的田间垄上已铺毕一层寒,清冽的风灌入五脏六腑,比以往都来得清透。她急急地问:“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意思就是说贾家败了?散了?家破人亡?”      贾琏背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柴火:“高鹗续书虽有一大堆毛病,好在没给搞出个大团圆,与曹雪芹的初衷相差无几。”      佳瑶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又不是钻到高鹗的续书里去了。重生的意义不正在于改变结局吗?”      贾琏奚落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家族,我干嘛要帮它,躲得远远儿得任它自生自灭就行了。”      佳瑶想贾琏分明成了缩头乌龟,难怪躲得清静,不由气愤地问:“郝友乾,你现在明明姓贾,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      贾琏不咸不淡道:“你有情有义,你大仁大义。那你救吧,请好儿了您。”      佳瑶攥紧双拳,她被贾琏这种放荡不羁的态度惹得不痛快,但贾琏随之抛出来的问题却让她刹那间无言以对。      “那么郝佳瑶,你要救谁?”      贾琏好整以暇地看着沉默的佳瑶,像沙场秋点兵,报出一个个人名:“迎探惜三春你救么?贾宝玉你救么?贾宝玉的红颜知己你救么,他的那群丫头你救么?他的爹娘你还救么?”      贾琏更换上森然的笑容问:“企图霸占你的贾赦老爷,是我名义上的爹,你还救吗?救了他,让他继续觊觎你是吧?帮着他谋算你的邢夫人,你救么?我媳妇王熙凤刚借刀杀了个张华,你救她么?你救了这个不救那个,选择性亲和,你凭什么决定?”      郝佳瑶当日匆忙进宫的原因之一,或许您们还记得。贾赦讨鸳鸯大丫头不成,贾珍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贾赦老迈昏花的双眼色迷迷地转向佳瑶。没把她给恶心着。若让她反过来救,实在是不爽。      贾琏一步步逼问:“满府的男盗女娼,你救么?且不论你救不救得了,你救完了不是祸害别人么?”      “难道只能眼睁睁干看着吗。”佳瑶的声调提了上去,刺耳却心虚,贾琏的每一步质问都戳到了问题关键。贾琏拨了拨烧得所剩无几的火苗,好似预示了凄清的结局。      佳瑶灵光一闪,充满希望道:“不对,迎春没死,尤二姐也没死,甚至秦可卿也没死。可见与原著结局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佳瑶接着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你现在装得这么铁石心肠,可是你还不是变着法儿劝薛蝌和迎春搬离京师?那你不就是在帮他们躲过这一劫吗?既然你有这个心思,我为什么不能有?既然有,为什么不能做!”      换做贾琏被说破心事。佳瑶这边厢已摘了新鲜的苏子叶,用它独特的清香镇住海鲜的腥味,再淘了粳米熬粥。紫苏叶开宣肺气,熬到水米咕嘟相融,贾琏慨然长叹:“得得得,姑奶奶你到底想怎么样?”      “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想过。贾家会不会一朝大厦倾,我不曾想过,直到今天听你一说才觉得好像真的末日快来了。来了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我也一概不知道。哥,不怕你笑话,我从没什么拯救世界的大志向,自打来到这里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我没想逮个人就救,可眼下真有一件特急的事儿!林黛玉,被元春盯上要送进宫给圣上!”      佳瑶急得乱比划,她感觉光以一己之力帮不到注定悲催的林妹妹。贾琏漫不经心地用木勺舀起一碗粥,吹了吹粥衣,慢悠悠道:“嫁谁不比嫁那块儿玉强?再者她也没嫁给呆子啊。”      佳瑶给碗里添了勺红糖,帮贾琏搅匀,然后蹲在地上托腮说:“可谁让林妹妹要用一辈子的眼泪还他?没辙。就算不嫁他,把林妹妹往宫里送,那不是要她的命么!我真忍不下这个心。”      贾琏吸溜完了一整碗,抹了抹嘴:“要不我收了林妹妹?”      见天色已晚而越发暴躁的佳瑶直接把木勺子甩了过来。贾琏微微侧头避开,道:“不识逗,得了,咱去试试。”      推门出屋,已是日暮时分,火烧云映红了天际。抬头仰望格外高远的天空,佳瑶忍不住略感惆怅,贾琏奚落道:“想救人就别磨叽,打今儿起,你哪儿还有闲工夫得瑟?”      佳瑶忙孝子贤孙一般地跟着赔笑,她总是要倚仗贾琏。这时北静王缓步走了过来,原来他还守在这里。贾琏带着痞气,不待王爷开口先唱了个喏道:“王爷的美意,在下盛情难却,可自知是什么料儿,不敢高攀。劳王爷惦记了,您且宽心,在下照常回去做屁大点营生,您说的或您想的,在下绝不踏足。”      回城的马上,佳瑶坐在后头攀着贾琏的肩头“怎么了”。贾琏一面驾驾地喊着,让良驹跑得飞快,一面轻描淡写:“拉拢。”      “那你干嘛不答应?跟着北静王不挺好的吗?”佳瑶拽住贾琏的侧襟。她想北静王乃人中龙凤,深得圣上器重,前途光明,跟着他必然有肉吃。你说贾琏再富裕,哪儿能及皇亲国戚?这等浅显易见的好事,闻香而动的堂哥怎就退避三尺。      贾琏带着情绪猛然一夹马肚,马儿嘶鸣,欢脱地往前狂奔,这下佳瑶不得不环住他的腰。贾琏撇撇嘴说:“管好您自个儿就得,别的少问。”      还真是喜怒无常的主儿。郝佳瑶并不深知贾琏选择的理由,除了在股市上混成油子、养成不喜跟风的习惯之外,更因他深刻懂得该在何时抱哪条大腿。贾琏既然找到了王道大腿,对北静王抛来的橄榄枝也就那么回事了。      一路马踏飞烟,远远地没进城就紧急刹马,佳瑶险险跌下去。气得佳瑶要责怪,贾琏耸肩说:“没办法,超速罚太狠。”      赶在宵禁前进了城,家家户户已点上晕黄的灯,等着风雪夜归人。一路马蹄嗒嗒轻踏在石板路,佳瑶在夜色中尽显疲态,忍不住靠在贾琏的背上。不知怎的冒出一句想法:万水千山总是情,跟我私奔行不行。      “哎哎,快到了,你睡我背上算怎么回事儿啊,下去自己走。”贾琏的声音已恢复往昔时的凉薄。他们终与心底偶尔萌发出的放肆,失之交臂。      “直接去找紫鹃,那丫头忠心,又有脑子。”贾琏吩咐道。这正是农历八月十四,月已蓄势待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来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 这章,初步论证了救人的命题。 48 48、潇湘馆(2) ... 48 48、潇湘馆(2) ...   跟着贾琏摸着黑七拐八拐,扣响了潇湘馆的门。郝佳瑶不免感慨:大观园里的防卫形同虚设,潜进个人来怎么这般容易。贾琏怪笑:“少见多怪,你住的那个皇宫也未必比这儿严多少。”      正是找到了披衣而起的紫鹃。这个跟随林黛玉许久的姑娘忠心至极,在贾琏和佳瑶说明来意之后,只差赌咒立誓说“愿为姑娘的幸福而奋斗终身”。      紫鹃眼含热泪道:“咱们姑娘这几日时常觉得心慌气闷,每夜又很是思念故去的老爷和夫人,宝玉这几日不知怎的说话也魔怔了,来寻怄气,奴婢眼见姑娘没个几两重,眼泪又止不住地流,怎么偏又遇上这等事。二位务必要救我们姑娘,奴婢求求你们了。”      说着就要跪下去,佳瑶一向喜欢心眼实诚的好丫鬟,动情地说“必须的”,招致贾琏的白眼。因为佳瑶每次的豪言壮语,都要贾琏帮忙收尾。      贾琏说:“紫鹃,你也清楚,能救林姑娘的只有她自己个儿。你跟了姑娘这么些年,我有两件事要你理清。其一,林姑娘是否非宝玉不许?”      紫鹃急得满头汗,此刻也顾不上当不当与成年男子谈论这些闺中秘事,泪流满面答:“我们姑娘这一身病,生生就是为宝玉害的。奴婢私下里不知劝了多少回也不顶用。”      贾琏沉吟片刻,道:“那么好,第二,林姑娘私下还有多少财产?”      紫鹃难免不提防贾琏这个吸金鬼,低头不语,佳瑶这会儿思路清明,与堂哥心有灵犀,赶紧帮腔道:“紫鹃姐姐,林姑娘在姑苏林家还有没有什么亲戚?”      贾琏补充道:“当日我送林姑娘回去奔林姑爷的丧,犹记得她家还有庶弟,姑娘平素与族亲还有无联系?关系怎么样?”      紫鹃答说“并不清楚,想来钱银所剩无几、亲戚们也不常走动”。佳瑶疑虑丛生,瞥了一眼贾琏,贾琏不耐烦道:“甭看我,我的确贪财,但取之有道。何况上回去林家的时候我还惦记着给我闺女积点福气,林家的东西我一分没拿。”      佳瑶赶紧给贾琏戴高帽,一边让他把计划合盘托出。贾琏说出了下下策,一言以蔽之就是“跟我私奔行不行”。以紫鹃传统保守的性子,本是十分犹豫的,但一想到姑娘可堪的境况,便狠咬银牙道:“捡日不如撞日,奴婢这就去。”      她悄无声息地从怡红院里哄来了一脸呆样的贾宝玉,叫醒了本就一直辗转反侧的林潇湘。且说黛玉这日好巧不巧,正从傻大姐那里听来一个足以将她一颗芳心击得溃不成军的消息:      “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都商量妥了,这会儿又赶着往姨太太那儿商量着把宝姑娘娶过来,姑娘你说往后又是宝姑娘的,又是宝二奶奶,这该怎么热闹罢。”      林黛玉听了这个惊雷,一度急急走到怡红院欲与宝玉理论,两人却都是疯疯傻傻恍恍惚惚,黛玉自幼时起便生根发芽的情种成了心病,急怒攻心,迷惑成痴。吐了一口口鲜血,恹恹地躺在床上难以成眠。      “林姑娘,现在事态紧急,也就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不过你放心,一定保全住姑娘的名声。”佳瑶忙迎上前安抚这位清高的小姐。犹记昔日佳瑶与这位病西施接触并不多,但今日见她瘦弱得一塌糊涂,小细胳膊像两条挂面一样软绵绵地垂着,脸色涂了富强粉一般,衬着潇湘馆的竹影森森,既可怖,更可怜。      林黛玉微微颔首,抿紧她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宝玉。宝玉的眼里似乎也只有林黛玉,笑是在笑,但笑得空洞无物,有如乳|儿。      贾琏心思缜密,对红楼梦原著及后续的情节也较为熟悉,先把宝玉带到一旁,手覆上宝玉的前胸摸了几下。宝玉却无半点反应,还在那儿涎皮赖脸地憨笑。佳瑶和紫鹃忙问:“怎么了?”      贾琏心知,恰恰是贾宝玉丢失通灵宝玉。他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没跟佳瑶她们解释,直接问宝玉:“宝玉,给你娶林妹妹,可好?”      “好。”贾宝玉干脆地说,说毕就捂着肚子乐不可支,好像听到好笑的故事。      贾琏又问:“只许一个林妹妹,其余人都不再跟着,可好?”      “好。”贾宝玉眼睛都不眨地答,言毕又是面露喜色、手舞足蹈,真像是得了夸奖或是糖果的顽童。      贾琏面色肃穆,一锤定音:“那你二人私奔去吧。”      佳瑶和紫鹃俱是神色凛然,却见宝玉笑眯眯地走过去拉起黛玉的手说:“好妹妹,咱们去一处顽吧,理他们做甚。”      林黛玉没有动,两行清泪像涓涓细流,一直蜿蜒在她的素面上。宝玉神色慌张道:“林妹妹,你又哭了,你哭得我五脏六腑都掰开揉碎了。好妹妹,你别再哭了,我已怕见你的泪水。”      林黛玉还是没有动弹,像个魂游太虚的木偶一样不言不语,吓坏了紫鹃和佳瑶。但看紫鹃的眼睛里像要喷出火焰,贾琏神态自若、静观其变。      “好妹妹,你不理我,我也只好先走了。”宝玉嬉笑道。      痴颦儿已是相对无言。大家齐齐看着宝玉蹒跚离去的模样,因是入了秋寒,他披上一件斗篷,披头散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来时路回去。林黛玉出神地望着,嗓子眼儿发甜,竟又吐出一口血,污在他俩曾传情达意的帕子上。      “宝玉,你怎可这般对姑娘!”紫鹃顾此失彼,急得跺脚痛喊。正要往外去追,却听林黛玉道:“紫鹃,回来。”      紫鹃狠狠地瞪了一眼贾琏,又从佳瑶怀里把姑娘拽到自己怀里,眼泪打在黛玉的脸上。黛玉闭了闭眼,着紫鹃为她取来一片丹参,含在舌下,再坐定梨木凳,头倚紫鹃的臂,虽气若游丝但一字一顿道:      “你们方才的谈话,我听到了。你们的好意,我也领了。我乃薄命之人,只愿死得其所,你们去罢。紫鹃妹妹,替我拿来干净衣裳。去年这个时候还和云儿联诗,一语成真。冷月葬花魂岂不干净。”      黛玉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一席话便用尽了她的气力,话音未落就又瘫软在紫鹃怀里。紫鹃已哭成一个泪人:“姑娘哪里就要说这不吉利的话,快别这样吓唬我。”      佳瑶忍不住冲贾琏嚷到:“这下好了,怎么办?哥你快想想办法啊。”      贾琏却忽如老僧入定,烛火映在他的身后,于天灵盖处晕出光圈。贾琏双手合十道:“绛珠仙子,你已还尽了这一生的泪,功德圆满,善哉善哉。”      这副装神弄鬼的模样招来紫鹃的愤怒,直要把佳瑶与贾琏这两个催命鬼赶出去。那黛玉休养片刻,饮了一口参汤,嗅了嗅藿香,这会儿又明白过来,被贾琏的言谈所吸引,遂拦住紫鹃的鲁莽。      贾琏令佳瑶给沏上参茶,让紫鹃扶稳了黛玉,娓娓讲来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又是“离恨天”,又是“愁海水”,灵河岸上、三生石畔,风月宝鉴跌宕起伏,听得黛玉她们三人津津有味。      一番故事说尽,林黛玉默默咀嚼,紫鹃如坠梦中,忙问:“难道林姑娘便是那仙子,宝玉就是那侍者?难道姑娘还尽了泪,便是这一世的缘分已尽?”      贾琏道:“林姑娘是最聪慧的人,想必已经都悟了。”      林黛玉还沉浸在故事之中无法自拔,佳瑶很是担心,却被贾琏生拉硬拽离开了贾府。贾琏说得对:“你即便在那里也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有,就算你再没时间概念也应该知道,你已经违反了宫禁,傻了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送了佳瑶一程。又是同乘一骑,佳瑶环抱住贾琏的腰,一路问:“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她真的是什么仙子?这个我好像在书里瞄过一眼,可是这也太玄乎了吧。”      贾琏目视前方,夹紧马肚:“真亦是真,真也是假。”      佳瑶着急地嚷道:“我们这回是弄巧成拙了,可千万别害死她了呀。我一想到这事儿就后怕,万一林黛玉有个好歹!”      “就算她有个好歹,也是定数。”贾琏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郝佳瑶,你清醒些吧。我告诉你这世界就该是这样,改变你能改变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作为穿越者,连哄带骗也好,我自觉已经给她指出了一条活路。接下去走不走这条路,那是她们的事儿。”      “告诉薛蝌趁早滚蛋,告诉林黛玉她差不多该跟贾宝玉一拍两散。我既没有乱开金手指,也已经做到了仁义,郝佳瑶,打今儿起你要是认同,就跟着我。如果你嫌不够,你也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说时迟,贾琏已将佳瑶轰下马,他的袖指向茫茫黑夜中巍峨的皇城。贾琏的话混着晨露沾在衣香鬓影之上,融成一剂令人无比清醒的良方:      “你是厨子,在御前伺候的厨子,该做什么你心里头明白着些。”      因有提前打点好的夏太监接应,佳瑶所幸没被罚,怀着对另一位意见深远的穿越者的敬意与遵从,佳瑶压下重重担忧,致力于中秋宴的准备。自然是穷尽奇思妙想,融合手边可利用的食材,做了改良版冰皮月饼。      馅料取用的是南瓜,先去皮去瓤、上笼蒸烂,再撵成金沙一般,倒入锅中加入油糖和生淀粉不断翻炒,让其口感滑糯。      面皮则需用糯米粉、粘米粉下锅翻炒去除生味,然后倒入糖粉和玉米油,佳瑶春季下种的苋菜刚好可以挤出鲜亮的汁,调出粉嫩色泽。要一边倒一边用筷子搅拌,晾至不烫手时彻底揉匀面团静置。      皮不可太薄,以免颜色混淆;皮也不可太厚,不是上锅烘烤的传统月饼,以免夹生。佳瑶在模具上试了几次,皆因模具过大,后来翻出了本用在盂兰盆节时制作糕点的小模子,也不管晦气与否,用了再说。      最后再把月饼沾取少许炒熟的糯米粉,齐活。雪里挂霜,直待月中嫦娥。    作者有话要说: 林妹妹是会来呢?还是会来呢?还是会来呢?    49 49、潇湘馆(3) ...   林黛玉施施然地来了。身为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她显然比愣头愣脑迷迷瞪瞪的郝佳瑶更懂得进退为何物,一点就通透。她穿戴齐整,清雅秀丽,在这巍峨皇宫面前能够巍然不动。      林黛玉不是爱嚼是非的人,她自幼从姑苏带来的贴身小丫头雪雁就聒噪极了,一紧张起来更爱说话。这不,凤藻宫的主母贾元春已经听得不耐烦,独留黛玉喝茶闲话,把丫鬟打发到佳瑶这儿候场。      佳瑶随口问:“紫鹃姑娘呢?”      雪雁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唧唧喳喳道:“阿瑶姐姐快莫要说了,这会子府里园子里人人都怕得紧,人人都得提防着随时被叫过去搜身翻东西。今儿若不是娘娘早早儿宣了旨,只怕姑娘也不得开脱。紫鹃姐姐这会子就候着应对哩。”      佳瑶忙问:“咋了?”      雪雁凑过来咬耳朵:“要说那个傻大姐也真真缺心眼儿。头一件,漏了宝二爷的事儿,要不是元春娘娘刚好给咱们姑娘指明一条明道儿,姑娘兴许就栽在上头了。”      佳瑶说:“知道,还有呢?”      雪雁“咦”了一声:“姐姐怎知道的,这事儿连我都是不巧儿碰上了,百般逼问才知了大概。紫鹃姐姐就知道遮遮掩掩,连我都要防得紧,把姑娘管在她怀里。哼,她怎就告诉了你。”      佳瑶一想,夜访之事累及姑娘名节,不可说,便胡乱笑以搪塞。雪雁才道:“第二件,我若不是看姐姐面善投缘,也万不会告诉姐姐,姐姐可要拿我做个贴心人才是。”佳瑶会意,顺手拈过几样御膳糕点喂了雪雁,雪雁忙道:“还不是琏二嫂子的破事儿。”      王熙凤?这可是奇了怪,单说雪雁这副轻看的神情态度,便顿感蹊跷。雪雁鼻子哼气:“凭她素日怎么拿捏我们,这会子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半个替她开脱的人也没有,还能怪谁去?就说平姐姐自个儿也是泥菩萨过江。再者若真休了琏二嫂子,平姐姐少受了不知多少气,未必这会子不算计。”      看佳瑶的嘴巴能塞一颗蛋,雪雁惊道:“琏二爷要休妻,你不会还不晓得吧。”      贾琏与王熙凤这对模范小夫妻,这阵子闹出了离婚的事,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偏偏竟是不太相干的群众跳出来说事儿。雪雁给出了离婚的理由:      “还不是因为那个艳香囊。”      原来是傻大姐在大观园里捡到了一个绣囊,上绘有春宫图,本是情趣小物。但那画上的美人儿分明照着凤姐的模样绣的,连落款也是凤姐的乳名。与之相衬的男子则叫贾瑞,贾府义学塾贾代儒的长孙。      贾瑞与王熙凤的一段秘事,主要是出于男方精虫作祟,不自量力,攀上这尊两面三刀的女罗刹。他也算是个有品的情种,画工一流,将欢好的郎情妾意画在纸上,他自个儿又精通绣艺,未免墨宝受损,守在灯芯下一针一线地绣出“合照”。      佳瑶最担心的莫过于她堂哥寄住的躯壳,王熙凤的正牌老公贾琏,作何反应。雪雁絮絮叨叨:“琏二爷对他们的事儿竟是先前就知道的。旺儿说漏的嘴。”      “那个叫贾瑞的爷们儿一早就勾搭了琏二奶奶,表面上是二奶奶治了他一回,大骂他臭不要脸,把那贾瑞臊得人嫌狗不待见。后来撵他远远儿的滚出府,说是跑京郊避去了。背地里琏二奶奶其实乐意的,这三年来一准儿都跟他断断续续偷鸡摸狗。旺儿说,琏二奶奶之所以当着大家伙的面儿来是为了给已经知道戴了绿帽子的琏二爷些脸面,是大太太勒令的。”      “旺儿还说,有次二爷撞见了琏二奶奶和贾瑞那个小白脸还腻在一起,当下就气得去了江南。不就是前儿那会子么。后来二奶奶托人过去说了满车的好话,抱着巧姐给琏二爷下跪赔罪,这才继续在人前扮恩爱夫妻。”      佳瑶越听越气愤地咬紧下唇,但因黛玉已走了过来,不便细问,只得藏起满腹疑惑,忙领着黛玉往蓬岛瑶台走去。此一处是岛上建筑,隐在水气里有如仙山楼阁,东列畅襟楼,西列神洲三岛,名葩绰约草葳蕤、隐映仙家白玉墀。      黛玉屏气凝神,佳瑶看得出她在竭力维持镇静,那个本就清瘦的身形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佳瑶挽住她的臂,在无边月色中缓步绕行。      黛玉吃吃一笑:“上回和云丫头联诗,偶得了一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若是应着这时的景,想来又有无穷尽的诗意。可惜这会子进了来,往后再想见一面,只怕愈发难了。”      说到尾音已是深沉的叹息,佳瑶低头不语、把臂前行。黛玉这时思绪翩然,想的全是她过往生活的片段,从病父托孤、奔京投亲,到与宝玉耳鬓厮磨、长大成人,仿佛回首已是百年恩。虽说贾琏那番“绛珠还泪”的言论仍让她疑惑不已,但这几宿的睡梦里她仿佛都轻飘飘地飞身到那世外寂寞之处,一来二去,黛玉也就半信了。      这日进宫,黛玉经贾元春的点拨更加明确了圣眷的安排,深知只怕是逃不出这种安排,五味杂陈已不足形容黛玉此时的心境。      “林姑娘,快到了。”佳瑶的话让黛玉出窍的神魂稍定,她远远地看到亭里挺拔的背影,明晃晃地好似要融在一团光之中。      黛玉蓦地恐惧起来,紧紧地掐住佳瑶的胳膊。佳瑶拍拍黛玉的手,领着潇湘妃子走去。黛玉低着头莲步轻移,裙摆撩过阶前碧草,要行一个大礼,却听那人说:      “不敢。事不宜迟,不容细说。我早就从宝玉那里听过你二人情投意合,我一向拿宝玉当真兄弟,这回就算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担得起义字。”      黛玉这才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男子容貌英气蓬勃,饶是在这般肃杀气氛中,脸上仍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意。佳瑶解释:“这是冯唐将军之子,冯紫英。”      黛玉回想她似乎从宝玉口中听过这人的大名,不由心生几分亲近,盈盈双目已不比往昔冷淡。冯紫英细细品度这位林家表妹,竟比他想象中还要清丽脱俗,便知宝玉的溢美之辞从不过分。      佳瑶催说:“林姑娘,宫闱内苑不能多呆,冯公子这回冒充禁卫军,贾琏在外面接应,你们快走。”      黛玉茫然地点了点头,却忽然不肯:“阿瑶,我若是一走,你怎么办?”      佳瑶眼睛骨碌碌一转:“还没想好,不过肯定有办法应付过去。先把你送出去再说。冯公子,靠你了。”说着就拱着黛玉往另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冯紫英递过来一个“有他在,放心”的坚定眼神,周密地护着佳人匆匆离去。黛玉无法,只得狠下心来由雪雁扶着随冯紫英去了。      这一幅避难的画面,谁承想竟成就了日后一段佳缘。      这边厢,佳瑶已提上吃食,一路坐船到了九州清晏。奉三无私殿刚刚举办过宗亲筵席,留有宫人打扫,告知圣上此刻已到东暖阁歇息。忙小跑到了门外,佳瑶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见戴权太监不曾拦她,只神情古怪地送她一个“何必”的叹息,又叫她“认错”。      直到门里传来圣上的声音:      “再不进来,不怕你精心准备的佳肴凉了?说辞冷了?”      佳瑶这就明白了戴权方才的提示,赶紧连滚带爬地进去,哆哆嗦嗦说:“圣上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圣上笑得极为森然:“阿瑶,你做的是熊心还是豹子胆?”      佳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若不是有戴权、本山他们从旁劝着,硬要给你一个辩驳的机会,朕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佳瑶闻言侧目,竟有许久未见的赵大叔,可见他说话分量极重。      圣上慢条斯理道:“你私下里放走的人想必就要出玄武门了。朕给你一炷香的工夫,若说得在理,朕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若稍有差池,朕保你前功尽弃、悔不当初。”      重压之下必有勇夫,佳瑶反而豁出去了,尽可能地调动起脑细胞,总算不枉费她的见识,有了主意。恭敬地双手呈上:“奴婢敬献糯米八宝鸭。”      只见一只胖胖的鸭子卧在黄澄澄的汤汁里,肚子鼓鼓囊囊的,所谓的“八宝”即藏在里面。选用九个月生的大白鸭,抹上料酒、酱油和盐腌渍,内馅则选用泡了一宿的糯米翻炒各色食材小丁,填入鸭肚子,用细线缝口,然后把六成热的油淋上鸭子使皮脆喷香,最后再上火蒸并调以秘酱。      圣上道:“朕当日南巡,行至苏州倒是尝过这道菜。你这盘里有什么真章?”      佳瑶答:“天下的美食又有什么是您没吃过的。奴婢这次是想说说这道菜。”      “与你千方百计送走的人有什么关联。”      圣上一面示意侍膳的宫人用箸戳开鸭皮,将那颗颗珍宝一样的菜心菇丁等一览无余,五彩缤纷的食材勾起他的食欲,也引起他的好奇。于是减了几分怒意。佳瑶从天威难测的脸上捉到这么一瞬,于是更添了信心,口齿清晰,娓娓道来。      “圣上英明,这道苏州糯米八宝鸭除了味儿好吃,来历也不俗。相传是以前苏州的一位闺秀,被送进了宫,自此与家人天各一方,姑娘害上了相思病,没几年就病故了。”      “人们怜惜她的才华,做了这道蕙质兰心的八宝鸭,里面的馅儿都有讲头。紫糯米是紫殿繁华梦已沉,小油菜是独自含颦咏绿衣。莲子和冬笋代表江清露白芙蓉死,红萝卜说是茱萸满宫红实垂。”      佳瑶绞尽脑汁,一边背诵起她曾有意收集的带有颜色的哀婉诗句,一面对照着“八宝”,编到后面已有些词穷。圣上起先半信半疑,尔后皮笑肉不笑道:“朕看,还应有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佳瑶讪笑道:“故事可能记串了,但那种心情,您懂的。”      圣上半开玩笑道:“真把朕当是残暴不仁的君王,随意就把人家好姑娘掳进宫来?”佳瑶忙摆手。圣上却换上暧昧的神情,“就当朕是。来人,今夜,你侍寝。”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抱歉。人在实习,身不由己。从今儿开始挤时间。 这篇小作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展开,但也写了不少新鲜事儿,图您一乐。 新的文开始倒计时。新的文是绝对的轻松向。 50 50、潇湘馆(4) ...   红楼厨子号称再炒几个菜就要停工熄火。      圣上对郝佳瑶语气暧昧、眼神迷离地说“你来侍寝”。      ……   ……   和他们认真,你就输了。      红楼厨子最是耳根软的,听几句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不由懊恼她做得太不称职。何况这些菜式,还不足把这份不平常的经历说尽,不如再沉下心来凑个百八十种花样回馈乡邻。      圣上最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任他前一秒如何襄王有意,下一秒就放你鸽子放到姥姥家。这不,头前儿还煞有其事地派人捯饬郝佳瑶,把她列为侍寝的一员。接着却让她在龙床上唱足了忐忑,直到清晨,连个影儿都没有。      这个时候,林黛玉跟着冯紫英已到了北静郡王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你们一定想听听林妹妹的故事。自打贾琏和郝佳瑶到潇湘馆里游说一番之后,林妹妹感觉她像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历经劫难,哀莫大于心死。当她发现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几乎断流时,深深信服了贾琏的话。      黛玉原本下定决心,如果真的要委身入宫,她宁可干干净净地投湖而亡。敏感多疑的林黛玉柔肠婉转,小性儿使个没完,却贵在性格刚烈,做人处事都清清白白。      黛玉自上了冯紫英的马车,一直不发一言,半晌却突然吩咐道:“停车!”      雪雁迷迷瞪瞪的,黛玉神态决绝:“咱们万不可这样一走了之!触怒了龙颜,势必将累及阿瑶。阿瑶义薄云天,但要她为我犯险,那么我即便再活着也会被心中所累。雪雁,快请冯公子停车。”      雪雁年幼,一向不拿主意,所以忙挑帘子传达了黛玉的意思。冯紫英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丝毫不减车速,头也不回地大声道:“林姑娘,恕在下不能,在下奉了上面的意思,必须要把姑娘安置妥当,哪儿能让姑娘再往回跳火坑。”      黛玉贝齿紧咬,再央求了一遍,未果。她也真是拧,整个人像株菟丝子一样趴在车壁,撑尽全身的力气要站起来,作势要往车下跳。冯紫英哪里担待得起,赶忙勒住缰绳。      黛玉顾不上男女设防,直视冯紫英说:“少将军,劳您送我回去。”      冯紫英细心地低下头:“林姑娘的去处不由我说了算,如若林姑娘说服了这位,在下自当再驱车长入,为姑娘效劳。”      黛玉闻言侧过身去,见那剑眉星目好似皎皎明月的贵公子站在阶上,听冯紫英恭敬地喊了“溶王爷”,才知这是宝玉一直念叨的北静郡王水溶。昔日她曾嫌过的“臭男人”。      如今金风玉露一相逢,彼此的心境与往昔大不相同。      一个是与嫉妒成性的爱人分道扬镳,事业冉冉升起的英年才俊。一个是刚与旧时光里的自己决绝挥别,最渴望温柔呵护的绝代佳人。      一个是剩山图里的富春江水,滔滔溶溶。一个是无用师卷里的葱郁秋木,林峦浑秀。至于那些顽石或配饰自然都是可有可无的陪衬。      这便是另外的故事,也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佳话,夸他们幸福像花儿一样。至于那个被和离休弃的王妃,想当初刚在一起也是一对璧人,这会儿任她是自暴自弃地袒露,还是剃光了头发,谁还在乎呢。      郝佳瑶在龙床上已经想了好几条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者以饭菜威逼利诱。以死明志这等事,佳瑶怕疼,于是放弃。实在不行她也做好了[吡——]的准备。但无奈没有给她发挥的余地,圣上并没有来。      那个风雨雷电大作的夜晚,佳瑶像木乃伊一样用床单把自己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干挺了一宿尸。后来还是志玲姑姑一大清早赶来帮佳瑶沐浴更衣。      志玲姑姑平静道:“小主,打今儿起奴婢就过来伺候您了。”      “小主?”佳瑶在桶里差点没淹水里。志玲姑姑微微一笑:“过会儿封号就会下来,贤德妃娘娘听说了,也为小主高兴哩,所以把奴婢调过来供小主遣唤。”      佳瑶面色忽青忽白,颤巍巍说:“别,别,受不起。”      志玲姑姑道:“小主,事已至此,或者是小主不满意,要赶奴婢走?”      佳瑶摆手说:“我一直在伺候别人,早就不习惯被人伺候了。”      “那也请小主勉为其难地接收奴婢。贤德妃娘娘那里实在是,唉。”志玲姑姑犹豫片刻,还是把那对自恋高傲的姐妹花,珊珊和婷婷,如何联手排挤人给说了,大倒苦水之余动情道,“阿瑶,我还有半年就期满出宫,眼下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你看佩岑,梅妃那儿教出来的,也不声不响就做到头,嫁了好人家。多好。”      佳瑶幽幽地说:“我怎么忽然想起了涛姐。”      志玲姑姑面露尴尬:“小主,当日奴婢为求自保,确实愧对阿涛。你还在怪奴婢么。”佳瑶想了想,掬起一把水,看着它从指缝中流走,悠悠道:“其实也没太怪谁,这大概就是那句老话,造化弄人。现在我也体会到了。”      志玲姑姑支招道:“小主,木已成舟,何况这是世间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分。凭小主的厨艺,在后宫里也算是别具一格。”      佳瑶闻言不免汗颜。别人家都是才貌色艺,书本网或富可敌国,到了她这儿竟凭一手饭菜攀上高枝。昔日杨贵妃善音律、赵飞燕掌上舞,带动了全国人民学习音乐舞蹈的兴致。若她郝佳瑶有朝一日上位,估摸着堂兄贾琏必会抢占先机,开一家“新东方烹饪学校”了。      水花飞溅,细帕揩身,志玲姑姑的娃娃音讨好到“小主,水凉么?”、“小主,加热水么”,佳瑶半推半就地享受起这做奴为婢两三年都不曾得到的优待。她自认不是什么忠贞烈女,青春这般短暂,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佳瑶靠在木桶边上,有一搭无一搭说:“挺好的,就是,能不叫我小主么。”      佳瑶用温水拂拭她粗糙的手,看掌心细碎的纹路,想到只要被看手相就会被断定是操劳的命。于是抬头对眉头深锁的志玲姑姑笑了笑:      “听起来小猪小猪的,还是算了吧。”佳瑶偷偷捏了捏腰间的赘肉,盘算着一会儿再去做几下高抬腿。且慢,听上去怎么她也好似成了要争荣宠的后宫女子,开始关心妆容打扮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      沐浴毕,脱了豆青色的工作制服,封号为“瑶美人”的佳瑶换上暗绿地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和葱绿地妆花纱蟒裙,然后由志玲姑姑陪着去贤德妃处谢恩。      贾元春的妆容比往常扑得要更重一些,仍无法掩饰她过分苍白的病容。她呼吸带有哮鸣音,没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又咳不痛快,不停地叫人帮她轻捶后背舒瘀化气。元春客套地说:      “妹妹真真是个有福之人,”她喘了一口气,“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佳瑶尴尬地只笑不语。      元春语气平缓:“听说妹妹就住到燕禧堂了?”那里是离圣上起居最近的地方。志玲姑姑代为答道:“戴公公说是一时半会儿。”      元春本想嘱咐几句。说到底,无论是黛玉承恩还是佳瑶上位,对元春而言都是一根刺。但她明白,如果不趁着还有机会时赶早多扶植几个亲近的人,只怕大限将至,她若树倒,岂不白白便宜了其余四妃。      所以她并没有给佳瑶甩脸子,反倒是珊珊和婷婷,大约是醋意大发,趁送客之时阴阳怪气。一个甩着僵硬的法令纹说“做人还是要低调,善良的男孩女孩,别那么没良心”,另一个说“我老公如何爱我,我公婆如何疼我,有些人可就未必了”。      志玲姑姑悄声劝道:“她们大约过几日就放出去婚配,你别往心里去。”      佳瑶作势掏掏耳朵,与志玲姑姑相视一笑。夏太监在门外老练地打了个千儿:“瑶美人,圣上已在御花园的千秋亭,传您过去哩。”      圣上刚下朝,怡然自得地沏了一壶普洱,见了佳瑶就热情地说“朕饿了”。佳瑶迟疑了三下,才确定饱读言情小说的她误会了最平凡无奇的话,赶忙拿出要挽袖子系围裙的架势。志玲姑姑提醒她:“您现在好歹是封了号的,端着些架子,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正好,司膳的女官马萨领来了替补佳瑶这个空缺的异域厨子,棕黑色的皮肤、猫一样的眼睛,眉心一颗红痣,说话腔调拿捏不准四音,一看就是打孔雀王朝来的外邦人。      马萨道:“启禀圣上,她叫乌莱宝,最会做饼,甩出的饼好看得紧哩。”      “那好,给我们赏鉴赏鉴。”圣上兴致勃勃道。      这位乌莱宝也不含糊,先揪好面剂儿拍成饼,用擀面杖稍微擀一下,抹油,然后抻住面饼的边缘来回抛动,利用重力把面饼抛开、抛薄。佳瑶心里大叫:印度抛饼。      大家伙都看得津津有味,圣上见多识广,点评道:“这种手法与上党潞城的甩饼有异曲同工之妙,瑶美人,你说呢。”      “……啊,是。”      圣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阿瑶招到跟前,拉她坐在他的腿上,一面柔情款款地说:“这几日吃多了油腻腻的,瑶美人,你说该放些什么料才好呢?”      佳瑶全身都紧绷得像冻了一宿的肉,拍起来梆梆作响。秋老虎也确实毒辣,逼得她额角一滴滴冒汗。佳瑶背对圣上,紧张得头脑空白,下意识说:“秋梨。”      中医说梨味甘微酸、性偏凉,归肺、胃二经,具有润肺清热、消痰降火、清胃泻热、养阴生津、滋肾补虚及润肠通便等作用。佳瑶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一溜烟小跑到案前,用秋梨蜜膏做果酱,一层层抹到面坯里。      中西合璧的梨甩饼,珊珊,快端去。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别嫌乱。“水黛恋”已有诸位大神细致描摹,本小店不敢班门弄斧,这里说个囫囵就差不多了。 此处仅以水黛恋来恭喜一对刚办了仪式的夫妻,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个菇凉。 恭喜学子们,下一篇小作就是与你们即将走入的象牙塔有关。 51 51、燕禧堂(1) ...   如果让郝佳瑶选择,她宁可要一个远离“市中心”但环境宜人、阳光充足的大房子,也不喜欢类似于燕禧堂这种小户型。面积小不说,来往频密,环境嘈杂,简直就是一排排年久失修的筒子间。再者,“堂”这个命名本身就比“宫”、“院”要差一些。      无奈,初为“瑶美人”的佳瑶梳理了一遍后宫编,从她所在的“美人”往上数,离做到一宫之主即正妃共有一十三级,还差得很远。能有个栖身之所就不错了,能有个单间就更谢天谢地了。      因为不太喜欢宅在阴暗的房间,佳瑶也只好被领着东走西逛。她见识了爱瓷成痴的英妃家里的收藏,以及为了怕瓷器粉碎而铺就的纯羊毛毯。对法妃屋里的艺术品甚为仰慕,虽说实在不想看法岚惜如何高慢地品葡萄佳酿,听她炫富。      积极带她参与社交活动的志玲姑姑一遍遍耳提面命:“你去,人家未必记得。但你若不去,人家一定记得!”      是啊,为了避免在这些细节得罪人,佳瑶硬着头皮也得去搅和。      “瑶妹妹,本宫刚叫宝箩拿秋梨做了些蜜饯果脯,味道总不对,你快过来教教她。”法妃扬手道。      德嫔在旁作陪,拦了佳瑶:“法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瑶妹妹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早就不是小小女官,又怎么能随意被其他人使唤做事?”      法妃夸张地笑道:“啊呀,那便是姐姐口误,瑶妹妹别往心里去。妹妹心思缜密,听乾清宫的掌事说圣上最疼妹妹,离了片刻就要寻你过去,可别叫我们这里绊住了脚。妹妹得空还劳烦多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一屋子嫔妃莫不是又妒又酸地看着佳瑶,佳瑶哼哼嗨嗨地赔笑,直到志玲姑姑过来救场,给大小主子们请了安,把只会干笑不会动弹的佳瑶领走。      一到四下无人处。“完事儿了吧,累死我了。”佳瑶揉着酸胀的脖颈小声抱怨。      志玲姑姑依然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指出:“您刚才犯了两句忌讳,一是完,一是死,罚两贯。”      鉴于佳瑶再不能装聋作哑,必须迅速地谙熟宫中规矩,志玲智慧超群,想了这么个法子:凡出错,先罚钱。着实打在贪小财的佳瑶的七寸上。      当然,佳瑶也知道她不得不从淡定的围观者变成蛋疼的参与者,为了长久的平安和富足,接受了这项协议。      佳瑶泪汪汪地摸出两贯,依依不舍地搁到志玲姑姑手里。志玲将其中一串退了过来:“圣上召见,您去吧。”      这是与罚钱相对应的激励措施。如果佳瑶乖乖地出席各类应酬,先付一贯,若应酬得体,再赏半贯。拿钱手短,佳瑶咬牙接过一贯,接客去了。      古往今来最名正言顺的嫖|客见到佳瑶,酸不拉唧得问:“又哪儿野去了?”      佳瑶心说后宫里的一举一动,只要您乐意,什么能逃过您的耳目。手上的动作还是沏茶倒水,并大致讲了。圣上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多走动走动也好。”      “不过,从今往后,凤藻宫那里还是不要去的好。”圣上话锋一转。      佳瑶看他意味深长,即便肚里存有一大堆的问号,面上不敢反驳。她可从不敢拂逆这头帝王狮。而且也无需询问,反正不会给答案。      自从擢升为瑶美人,佳瑶逐渐明白,她扮演了这么个角色:在一些特定人群面前刻意表现前所未有的亲昵,比如坐大腿、喂食、各种昵称。      在人后是不需要有实质性接触的。即便翻了绿头签儿,人家来不来都不知道呢,佳瑶基本上倒头就睡了,反正谁也不会傻到到处宣扬。      佳瑶一度曾试探着问过“您葫芦里卖什么药”,得到的答复是“老子的心事你别猜”。不猜就不猜。      圣上揉揉眉心说:“三日之后要去秋狝,准备准备随驾。”      佳瑶转头就跟志玲姑姑打商量,出差可是要补差旅费的,一贯钱的出场费哪儿够。何况她配合圣上秀恩爱的目标人群,其一就有刚把林黛玉当作世交之女隆重迎娶的北静郡王。      要在那个曾经在郝佳瑶心里当仁不让的良人,一个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的偶像面前,把往昔的缘分断干净。这该多有难度。      十月金秋。热河正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硕果丰收的大好时节。圣上带着禁尉军及王公贵族,白天驰骋草场,声威浩大、收获颇丰。晚风习习,他们回到营帐,把猎物那么一抛,随行女眷就动手烹煮,欢饮达旦。因是在外头,女眷不见外客的设防也松了许多。      新晋的北静王妃体弱,裹着长长的白狐裘,在夫君的搀扶下走到篝火旁。冯紫英等“京城四少”迎了上去,冯紫英大笑道:      “难怪今日狩猎,咱们王爷别的都还未必入眼,偏生瞄准了一只白狐,原是要为王妃您再做顶帽儿、配副手套。王爷真是紧要您呢。”      黛玉羞涩一笑,这会儿的她再不是那个寄居篱下的孤女,全身心投入到爱与被爱之中。周围人也都纷纷恭维这对眷侣。天色又暗,自然谁也不会注意篝火边上手脚麻利地把猎物大卸八块的厨娘是谁。      除了贾琏。他趁着人声鼎沸,一把擒住灰头土脸好像一块抹布的佳瑶,引她走到僻静处。佳瑶既欣喜又不解地说:“你怎么来了?”      “带你走。”      贾琏一脸波澜无绪,恰是这种从未在他脸上见到的平静,让佳瑶感到难过,因为她在贾琏的眼里,见到了让人窒息一般的疼。      “郝佳瑶。”贾琏忽而一拳砸中路边垂杨,那懊恼的样子,即便佳瑶曾见过他失财时的痛心疾首,也不及此刻的百分之一。      佳瑶出奇地敏感警惕,声音低沉:“……你是不是因为我被皇上那个什么了。”      贾琏一怔,旋即严肃道:“说不介意是假的,哪个没有处女情结。但要真太把这个当回事儿,那我岂不是自己煽自己耳光?再说,都什么年代的人了。”      也难怪,目前据不完全统计,跟贾琏有染者用一只手是数不完的。      “哥是觉得对不住你,你受委屈了。”贾琏哑着嗓子说。      ……      这一句,让佳瑶“呜哇——”一声冲到贾琏的怀里,把长久以来加注到她身上的伤感都哭个干净。被薛蝌隐婚,跟北静郡王剪不断理还乱,还莫名其妙卷到宫廷。眼瞅着出路无望,她委实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女主角。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一声暴喝。一身戎装的圣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长剑直指这对难得温情脉脉的兄妹。捉|奸捉一双,这点儿也太背了。      一向胆小如鼠的佳瑶不知从哪儿得来勇气,迎上前,双手张开呈母鸡护子之势。圣上大感意外,拿剑朝佳瑶鼻尖比了比,佳瑶依然纹丝不动。      为了家人,拼了!佳瑶在心里呐喊,像一个斗士。      傻乎乎的她没注意,背后的贾琏和圣上已经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他二人一个放下剑,一个几乎同一时间跨出一步,请了安说:“草民贾琏,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随朕来。”      那两人就径直撇开佳瑶,往草丛深处走去。佳瑶再被“遗弃”,啼笑皆非,苦无去处,只好回到营帐。要说她还真是习惯成自然了,纵有天大的委屈,一见到新鲜食才没人管,便又自顾自地动起手来。      爱情亲情都他妈是短暂的,只有猪肉卷是永恒的。佳瑶在心里嘶吼。      正好,今天猎到了不少呲牙咧嘴的野猪。野猪相较于家猪,瘦肉更多,皮脆肉脆,如若烧烤得法,牛羊肉都比不上它鲜嫩可口。佳瑶在出行之前已预料到自己的光荣使命,带足了油盐酱醋,不愁。      只见她先用刀背拍松了猪肉肌理,使之能与葱姜蒜粉及各类调料更好地入味去腥。同时,还特调了烤肉酱。      用了她从盛夏就开始筹备的西红柿酱,蜀地的辣椒豆瓣,野生蜂蜜以及生抽酱油。要想让肉好吃,需要先把烤肉酱涂在腌好的猪肉上,一边烤一边再刷,待猪肉呈金黄色就可以大快朵颐。      大多数军官将士等不及就先一哄而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溜溜地拿眼瞟这个心无旁骛的小厨娘。若非北静王妃慧眼,不敢置信地跟北静王说“莫不是瑶美人”,恐怕已有胆肥的登徒浪子要犯下后悔一生的过错。      刚把好容易完工的烤野猪放到嘴里,烫得跳脚的佳瑶,站在北静王夫妇面前还真是狼狈,连匆匆赶来的志玲姑姑也跟着臊,咬牙切齿想要把佳瑶塞到水里好好梳洗,再罚净佳瑶的月晌。      黛玉支开旁人,噗嗤笑道:“瑶美人一如既往。可还记得,当年在大观园里你曾烤的鹿肉?”      “玉儿。”北静王水溶焦急地出声。他既担心黛玉想起过往事伤神,又怕佳瑶因重提旧事而尴尬。      佳瑶知道林黛玉一派天真,以这位深闺小姐的性格,向来说话犀利坦率,并无不妥。再说佳瑶也不觉得身份有什么贵贱不同。她只是被北静王对黛玉的那声称呼稍稍撩动心弦,也在咽下汁水鲜美的猪肉后平静了。      “王爷,王妃,要不要来两块儿尝尝?”佳瑶开起玩笑。      人,如果心情平静下来,不那么把自己当回事,很多沟沟坎坎一迈就过了。      “上回在芦雪庵就觉着好顽,好不热闹,可惜只怕是绝唱了。”黛玉不由想到园中姐妹,悲从中来,但赶紧强打精神道,“让我来试试。”      “别啊,再给您磕了碰了的!”佳瑶赶紧阻止。水溶却摆摆手说:“玉儿既愿意,随她。”志玲姑姑闻言,赶忙上前道:“奴婢伺候着。”      厨子佳瑶倒被架到一旁了。有围观的女眷不无艳羡道:“王爷对王妃真好。”      “已是两次遗憾,此生再不敢惘然。”      站得离水溶较近的佳瑶,好像听到这么一句。风还是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客官会投诉:黛玉崩毁了,北静王崩毁了,故事的走向崩毁了。 敬请客官见谅。 52 52、燕禧堂(2) ...   自打到热河秋猎之后,溜溜地过到了年根儿,郝佳瑶渐渐习惯了新身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舒活筋骨,练几招譬如“三日月”、“太阳礼拜”这类的瑜伽。正是那个从天竺来的司膳女官乌莱宝教她的。      后宫女子因见佳瑶身姿苗条,纷纷加入这个行列,并发展出不同的流派。妖娆者有法岚惜等缠着圣上做双人瑜伽,寂寞者如乌莱宝恪守高温瑜伽,不一而足。      既已是半个主子,佳瑶再不需要事必躬亲。吃罢志玲姑姑准备的早膳,她就要去给各妃请安。由五大妃轮值主持开例会,以月为一期,商议后宫大小事。佳瑶安分守己地坐在里面听她们张家长李家短,看她们一面打着道德的旗号,冠冕堂皇地处置任何她们看不顺眼的小妃子。      太残暴了。所以佳瑶大部分时间采取左耳进右耳出的消极做法,不被点名就不发言。一般这项活动就耗到了正午。      中午要吃得饱一些,佳瑶是不必为讨楚王欢心而纤腰瘦身的,再者,她也胖不起来。因为饭后要去干农活。      除了修炼厨艺之外,佳瑶也开始涉猎种植,这世道,吃什么都不安全,德嫔就连着拉了三四天的肚子。一开始非说是西嫔西斑雅给她吃的黄瓜有问题,害得西斑雅一时之间成了“毒”的代名词,西姘差点没跟德嫔掐起来。后来德嫔不吃黄瓜了,还拉,一查可能是凉拌豆芽的过错。      说到饮食安全,谁也比不上贾元春。本就从秋季开始犯咳的她,也不知怎么了,屡屡被查出膳食问题,身子是每况愈下。志玲姑姑与佳瑶暗地里谈道:“你之前也是晓得的,玉米涂了硫磺,馒头开成染坊,哪里还有好日子。”      佳瑶狐疑:“贾家财大气粗,贤德妃出手阔绰,怎么会栽在吃上头呢?”      志玲姑姑趴在佳瑶的耳边细语:“所以咱们不是一直劝您少过去,少接触,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话跟您说,奴婢已在私下里辗转打听,终于有了些眉目。贤德妃娘娘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正埋头刨土除草的佳瑶不禁松了笊篱。志玲姑姑也不免惋惜地叹了口气,因远远地见有人来,止住了这个话题。      “瑶美人,圣上召您过去哩。”戴权太监笑眯眯地说,佳瑶也识趣地把新结的小萝卜刨出来,一面招呼着“萝卜赛秋梨,您快尝尝”,一面掸掸围裙上的污泥,往乾清宫走去。      她一进门就卷起了一层凛冽,呵了团白气,搓了搓发僵的手。      “又去地里了?”圣上埋在奏章里头也不抬地说,“瞧你忙活的这两件事,一个柔术,一个种菜,整个后宫都跟着鸡飞狗跳了不是。”      “哪儿那本事。”佳瑶撇嘴道。      “哎,朕也没怪你什么。”圣上眼神都注在奏章的蝇头小楷,朱批言简意赅,嘴里的语气比写在上头的内容要轻快得多。      “地里的土还没冻上?”圣上又问。      “三九四九才冰上走,早呢。”      “朕看你也画九九消寒图,写到哪个字了?”      “前的第二笔。”佳瑶答,换了一边重心继续站着。她说的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个字都是九笔,涂满了这九个字便到了来年开春。佳瑶每提一笔便想到她“前世”的学究爷爷,略显古板地保留了这些传统民俗,以前她还觉着一笔笔无聊透顶,这会儿不由懊悔自己的无知。      “你练那个柔术的时候不是挺能站的,还能金鸡独立呢。”圣上揶揄道。佳瑶听闻眼皮一翻,想必是偶然被撞见了她做瑜伽的树式一势或战士三势,锻炼脚踝的承重力呢。不过,她又怎能歧视人家“无知”,遂听之任之了。      “小萝卜能吃了么?”圣上批完了一摞,示意太监再抬一摞。      “能了,水儿特多,又辣又脆。”佳瑶心无城府地自夸,那当然,她可是松土施肥捉虫不停手,。圣上“哦”了一声,翻了瑶美人的牌子。当夜,佳瑶依然呼呼大睡,这也是习惯了的。圣上似乎从未表现过“动她”的念头。佳瑶猜想,大概是打着幸她的幌子去做一些不可与他人语的勾当吧。      ……   ……   比如,偷菜?      翌日晨,佳瑶对着本该茂密的樱桃萝卜田欲哭无泪。好你个水洛。      是的,圣上公然留了痕迹说“水洛到此一游”,行径堪比在长城上勾勾划划一样不文明。佳瑶又思忖,怎个不惑之年的庄重大叔近来频扮俏皮?想来是为了抓住逝去青春的尾巴。      睚眦必报本不是佳瑶的性格,她向来在学究爷爷的教导下要宽宏大度。佳瑶也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罕见地在梅妃主持的会议上提交了“议案”。联产承包责任制。      将后宫闲置的大批土地划成一块块的“田”,划拨到各宫手里,开垦、播种,养花侍草爱干什么都行。将来想买卖了就易物成市,自给自足也是好的。      众妃嫔本对这个议案嗤之以鼻,好在有梅妃一锤定音:“舒活筋骨,自娱自乐,岂不妙哉。”鄂络丝家里本就是大地主出身,种了一手的好土豆,心想后宫素爱攀比,日后保不准要比试一番,她胜券在握,自然更是连声附和。      法妃和英妃这两位贵族少女不想买梅妃的账,按照五大妃投票原则,焦点就落在了缺席会议的贤德妃贾元春。有人怨声载道:“贤德妃姐姐素来单单弃权,这下好了,且没个定夺呢。”      孰料贤德妃特特派了侍婢抱琴来,庄重地投了“赞成”,又说“这法子在贾府里已行了个把月,光景极好,若不是贤德妃娘娘身子不爽,若不是圣上再三叮嘱要娘娘安心养病,娘娘早就提了”。      爱挑事儿的岳楠才人捅了捅佳瑶的胳膊,戏谑道:“瞧瞧,又给别人做了嫁衣裳不是,这位姐姐最是会卖乖巧的。”      佳瑶傻里傻气地一笑:“通过了就行。”      按惯例,严冬里各宫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围着火炉哆嗦的,这会儿都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以至于乾清宫里,圣上水洛对笑逐颜开的佳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圣上翻开一本,匆匆扫了两眼,面色阴沉地合上,正巧看到佳瑶悠哉饮茶,于是道:“嘿,你还越发来劲儿了。”      佳瑶笑得一看就藏有得意之色:“不敢,这是贤德妃娘娘提的。”      圣上眉峰紧皱,暴喝道:“混账,怎么还与贾家走动。”      佳瑶正是好兴致,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站了起来。圣上拿出了大叔应有的威严:“你不是没脑子的蠢材,不应再需要朕重复。”      “是是是。”佳瑶连声应道,一想,他喵的间接承认自己是蠢才,不由懊恼。这番委屈的模样得到戴权太监的缓颊:“圣上,今儿是由哪位小主预备伺候?”      佳瑶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低头罚站,戴权太监看懂了圣上的眼神,推推佳瑶:“瑶美人还真是吓破了胆子,愣着做甚?还不快快去为圣上烹煮您的拿手好菜。”      圣上轻笑一声施恩道:“得了,可怜见的,戴权,把咱们刚得的萝卜赏她些,省得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佳瑶心里一滴冷汗,人到中年都会患上脾气阴晴不定症么,这也换得太傲娇了。她也没法计较,忙忙地筹备吃什么才好。正巧赶上御膳房里到了一批北口的蕴羊后腿肉,鲜嫩。地里一茬白萝卜刚好得吃,辛甜。      索性勾兑了芝麻酱、耗油、酱油、韭菜花、酱豆腐、胡椒粉、鱼露、白糖、料酒、十三香、辣椒油花椒油各少许,一拌,齐活。再配上御厨做好的大六瓣糖蒜,得了,上桌。      圣上显然闻见了香,但他这个吃了不知多少回锅子的人又拿着腔调说:“就拿这个招待朕?哪一样是你的心思?”      “汤底。”佳瑶拿长筷拨弄汩汩冒热气的清汤,用了羊骨、鱼骨和生姜,放了海虾米和枸杞子,少量人参,光是这汤底就算讲究了。圣上顺势喝了一口佳瑶给盛的汤,青色葱花是现吃现放,清香味美。圣上指着说:      “这也是你种的?”      佳瑶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圣上笑说:“从哪儿学来了吞吞吐吐,但说无妨。”      “说了不能生气。”佳瑶不禁讨价还价道。      “好啰嗦。”圣上笑着饮了一口温热的黄酒。佳瑶说:“是涛姐种的。”      圣上似乎握紧了酒盅,又状似毫不在意地抿了一口,抬眼看了窗外,忽道:“今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都早一些。”      这苍凉暗哑的声音若唱一曲,岂不是狼图腾的悲壮。      可不是。起初只是一片两片这般孤魂野鬼似的悠荡,渐渐的密了起来,扯棉拉絮,又像谁在天边抖了皮毛,撒了糖霜。这时候,屋里的锅也开了,汤煮到浓处反而清,夹一片薄如蝶翼的羊肉,滚一道热水,胭脂褪了鲜妍。      佳瑶其实提到涛姐就有点悔意,她怕再扯出什么陈糠烂谷。      圣上呷了一口酒:“果然鲜美。酒正酣,肉正肥,饮吧。”      佳瑶本不惯于喝酒的,圣旨在上,她也不假意推脱,举着个粉彩杯子看琥珀色的液体凝成时光的墓碑。世事无常,任谁风华正茂,转瞬即为陈糠烂谷,被时间一筛,扑簌扑簌下成关山雪。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支应几声,渐渐就没了声响。酒不醉人人自醉,佳瑶倒不是醉,是困了,到点就睡,单手支着脑袋,点头啄米。在她一次次挑战地心引力,眼瞅着脑袋要磕上桌沿。那得多疼啊。      圣上温厚干燥的大手,适时托住她的梦呓。      “我想回家。哥。”      圣上动了恻隐之心,对佳瑶轻声许诺:“待大业事竟成,朕必信守与你兄长的诺言,送你归家。”      佳瑶似乎听到了,微微舒展了一个笑靥。      “……除非,你再舍不得这儿。”话锋又转,最是难懂帝王心。又该是一个春天了。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多情绝不滥情。客官们,接下来是见证“烂尾”的时刻了。 53 53、燕禧堂(3) ...    贾元春是正月初一出生的大富大贵,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入主中宫。但她的顽疾终没能再拖过生日,就在年根儿,在京城落了第一场大雪的夜晚,贾元春悄无声息撒手人寰,享年四十有三。      听到这个消息,郝佳瑶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去吊唁。      “不可!”志玲姑姑坚决阻止,“您就不怕沾染晦气。再说您怎么还没琢磨出味儿来,圣上再三说要您切切不可再去凤藻宫,就是预备了要有动作。您这会子上赶着过去,奴婢知道您是怕别人说您忘本。就算忘本也总比殃及池鱼要好。”      “圣上要办贾家?”      志玲捂了佳瑶的嘴:“这可莫要乱说。涉及朝政大事,乃后宫大忌。”      佳瑶忙点头:“放心,这道理我懂。”      志玲这才松开手。因是雪霁初晴,阳光融融,便把屋门大敞,留住一角晒太阳的好处。佳瑶端来一把黄杨木的椅子,志玲个子高,端来一个板凳,两人各自坐下来。      志玲在做鲜亮的活计,佳瑶捧着一本《随园食单》,但她怎么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想,终又重重地放下册子。志玲安慰道:“再耐心等等,一会儿就该有准信儿了。”      没过一会儿,确有人在墙外探头探脑,那人确信无大碍后快步走来,正是凤藻宫的夏太监,志玲略一思索,还是迎上去问:“公公,那边的状况如何?”      “一团乱。已去给圣上报了丧。”      “如此说来,这话虽然有些大不敬,娘娘确实是因病?”      夏太监一怔,旋即道:“老奴不敢有瞒。娘娘的光景,姑姑你也是知道,还是六月初四五那会儿娘娘突发的急症已是苗头,只是当时咱们都不肯说去罢了。凤体违和、病入膏肓,娘娘撑到现下已属不易了。”      毕竟曾在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无论相处如何,突然就听说这个人没了,难免伤感。志玲姑姑抹干了眼角说:“我家小主本来执意要过去。”      “可别介。”夏太监忙说,“老奴过来,就是给小主捎句话的。”      夏太监上前一步打了个千儿说:“贤德妃主子怕您心里堵得慌。主子说,您自当是与这一切不相干的,心里切莫有愧。还说您不是一般人,只是随波逐流惯了的,好虽好,但就怕您朝不准方向,唯恐您有一天进退两难,岂不若早早为自己打算。”      夏太监说完就走了。志玲姑姑给沉默不语的佳瑶披了件披风:“风后暖雪后寒,别冻着了,您先进屋吧。”      “嗯。”佳瑶挽着志玲的手臂,“看来还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夏公公捎来的话有理,但您也别太往心里去。依奴婢看,圣上待您已算是好的。”志玲拍拍佳瑶以示宽慰。      因说到圣上,佳瑶忙翻开《随园食单》,与志玲交代了几样食材。志玲满口笑道:“您想得周道,既已猜着圣上会时不常的过来,理当多预备些。奴婢这就去办。”      不一会儿志玲就拿来了长条紫皮茄子和肥瘦猪肉。佳瑶对着食单问:“有高汤么?”志玲忙说:“这阵子天天要预备白肉祭祀,必是一锅锅的煮着,奴婢这就去讨要。”      这一天的白日过得极短,算来又快到了冬至。人们记住一些时间总是因为要跟一些人物挂钩,比如“冬至”在佳瑶的心里,难免不想到饺子。一想起饺子,难免不再想到几个人。      入了沉沉的夜色也不见动静,佳瑶吃毕饭,本想再看几页食单,但眼睛以疼痛抗议,便打算洗洗睡了。白欢喜的志玲姑姑问她:“灶上的火可还留着?”      “温着吧。”佳瑶说,她心里却有强烈的预感,圣上一定会来。      果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佳瑶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远方的呜呜咽咽,再一睁眼,“朕在。”圣上未免她惊恐过度,赶紧握住她的手。      “不必多礼,朕今日并未翻牌,不想惊动。”      佳瑶起身下床,只点了一盏灯:“给您预备了饭菜,吃么?”      本该惜福养身、入夜便不再应食,圣上却点点头道:“为这个来的。”      于是佳瑶披了件斗篷去把热在锅里的菜端了来,才刚端进屋,便是扑鼻的酱香。圣上一看,但见一块块金色圆饼上淋了诱人的汤汁。佳瑶已备好银筷,自己先吃了一块,有些遗憾地说:“不那么脆了。”      她可是又磕鸡蛋清,又调面糊,放下去炸了两遍,没趁热吃确实可惜。圣上夹过一块,一咬,虽因放了一会儿而失去酥脆,但沾着浓油赤酱勾的芡汁,依旧可口。      软嫩的茄子吸足酱汁,夹在中间的肉沫咸甜适宜,酒香扑鼻;还放入一些菌类菇丁,丰富了口感与嗅感。      “炸茄盒?浇汁佛手?”圣上舒心一笑,“难得你又做了徽菜。”      徽菜以山珍为主,浇汁菜是它的特色。圣上是徽人。      “小时候,我母亲常做。也不常,茄子好吃但费油,哪里舍得。除非是我得了莫大的荣耀,或是在外头受了委屈,才吃得着。”      圣上贫寒出身。他一口吞下一整块,又若有所思地用筷子沾着挂在盘子边的汁儿说:“每吃一次浇汁茄子都先把里头的硬货挑净,剩下的这些也全是宝贝,拌饭里头还不够,笼上蒸着玉米馍,又干又硬,可是能用它把盘子抹净,也吃得津津有味。”      圣上的声音突然暗下去:“我好歹还能沾着吃。母亲、妹妹她们只能看着茄子干巴巴地吃馍,吃糊糊。就是这般,三年饥荒的时候还是没熬过去……”说着说着,圣上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佳瑶已经舀好了一小碗大白米饭,扣在盘上,用银勺一点点拌匀,自己先吃了一大口。她在试毒。圣上却调侃:“谁敢亏待了朕的女人。”      听到这个称呼,佳瑶嘴角动了动,圣上心里有谱,甩开斯文,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扒光了整盘饭。      吃净了最后一粒米,圣上拿佳瑶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擦嘴,又把双手捂了捂。佳瑶已经备好了手炉。圣上这才道:“问吧。”      真给了提问的机会,佳瑶又觉得每个问题都似乎很愚蠢。      圣上酒足饭饱,循循善诱:“想知道朕为什么不让你接触贤德妃?”他观察了佳瑶的表情之后玩味道,“看来你已经先行猜了。”      “奴婢不敢。”佳瑶欲盖弥彰。圣上判定她并无干政的意向之后收起帝王心术说:“确如你所想,朕,要办贾家。”      “还不止!”圣上的声调突然升高了八度,一脸志在必得。他不仅要办贾家,四大家族连根拔起,尚属前奏。      “你曾在宁荣二府当过厨子,朕听闻宁荣二府上有道菜做的极好。叫做茄鳖。你可知道那出神入化的做法?”      仅仅一道寻常饭桌就能端上来的茄鳖就奢侈到了极致,何况其他。昔日萁子只看见商纣王换了一双象牙筷子就预示亡国。      佳瑶很聪明,直接说:“奴婢明白,确实该办。”      “朕知道你毕竟是贾府里出来的,难免兔死狐悲。”      是啊,有缘相处,再回想,哪里还有那么多化不开的深仇大恨。即便是像贾赦刑夫人这样的,虽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她郝佳瑶又何德何能去宣判他们的过错。当听到他们面临灭顶之灾时,又怎会无动于衷。      不过,贾元春的话给她郝佳瑶提了醒,她实在没必要夹在贾家与天家之间。      “别人姑且不论,那个琏二爷,你便不会置之不理吧。”圣上尽量像是在平铺直叙一件最普通的事。佳瑶心内一动,两眼又冒出无数个问号,炯炯有神地看着圣上,让圣上险些误会成被她看穿他心底的松动。      圣上道:“这回是想问什么?”      “您那天跟他一见面,然后就不知道走哪儿去了那回。”佳瑶已经十分小心翼翼地使用措辞了,然而过于灼灼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揣度。一个美大叔,一个腹黑兄,一见那个小树林。      圣上登时红了斯文脸皮,恼道“你那脑袋瓜子想什么龌龊”。佳瑶满头黑线,此一言不是恰好旁证咱俩想到一起去了么。      “朕与他有了个协议,”似乎专程要报复佳瑶的猜想,圣上大大方方地强调,“关于你。”      “关于娶我?”话一出口,佳瑶又觉得用这个“娶”字并不恰当。      “你还真抢手。”圣上勾起嘴角,笑得高深莫测。佳瑶被他那种过于危险的眼神看得不太舒服,佯装收拾碗筷以躲避。圣上慢悠悠道:“这么小的胆子,怎就敢招惹上那么多人马。”      佳瑶向来很会装蒜,只管做手上的活,绝不自乱阵脚。除非:      “一晃都小半年了,没把王叔给忘了吧。”      佳瑶还是默默地拿抹布擦桌子。天底下的王叔多了去,谁知道说的是哪个。      “忘性不小。避暑园里的碧桐书院,也能忘么。”      佳瑶心里啪嗒一声,像是某个盒子上的搭扣被打开,思绪如同翩然的雪花,铺天卷地而来。不是她忘性大,是她从来不敢记得。      “朕向来不忘。有一回母亲带着我好容易求到王府,求念及与先父的情谊,给我一官半职。王叔却说开了这个攀亲带故的先例,不妥,拒之门外。”      “后来我鱼跃龙门,科举高中,待学成入阁,王叔又把我发配到穷乡僻壤,那里常年缺水,颗粒无收,我带着乡亲们一点点开垦,好在我曾进修水利,也算是小有成绩。”      “本想调回来尽孝道,孰料一纸调令,又在西南的云贵高原扎根,一晃七年。”      圣上话锋一转:“但我到底是天道酬勤,先帝传位于朕。你说王叔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即便是水溶,溶洛之差,他又会怎么想?”      “如今,朕又将你收于身边。朕在西域听过一个故事,一根稻草,压死骆驼。会否你就是那根稻草。”圣上静静地端详佳瑶,而佳瑶终于明白,她便是夹在茄盒里的肉。终无宁日。    作者有话要说: 哎。    54 54、燕禧堂(4) ...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迟迟不见春天要来的样子,连院里的白梅都耐不住清寒,开了几日就被冻成冰魂。天寒地冻,妃嫔们甚少嬉戏娱乐,彼此的往来也清淡了,大家都恹恹地不想动弹。      “小主,你这是,唉。”      志玲姑姑一进门就摇头,见郝佳瑶拥着大棉被,蜷成蛹一般缩在床上翻看什么。想也知道又是摆弄她从发黄发霉的纸堆里寻出来的宝贝。      “来得正好,”佳瑶笑逐颜开地央求,“书上说‘醋以板浦产的最好,浦口产的次之’,反而比镇江醋还要好。我得试试。刚好各地的贡物都来了,去搞两瓶回来吧。”      志玲恨铁不成钢似的说:“小主,奴婢并非不肯去,只是您没日没夜的只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圣上已个把月不再临幸,您也不挂在心上。这实在是。”      “圣上也挺忙的。”佳瑶的心思仍系挂在祖宗留下的饮食宝典上。      “还不是您的古怪主意!”志玲本想说馊主意的。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气儿就不打一处来。饶是志玲这种见多不怪的老资历,仍是被郝佳瑶的新提案给弄懵了,摸不准她的心意。就算后宫内争斗不休,四妃压制后来者致使小字辈无出头之日,青黄不接,那也不能别出心裁地提议新的晋升方式。      以临幸次数作为最直观的晋升依据。多做多得。      众人都以为瑶美人上位心切,倚仗自己正当宠,出了这么个阴招。却道这项试行制度自出台起,圣上便再不曾宠幸瑶美人。于是就等着看笑话的诸嫔妃纷纷得儿意地笑。      于是志玲十分不理解。初初她也以为瑶美人是借着这个新规定往上爬,为她的开窍由衷感到欣慰,并想,莫不是上回用一盘茄子俘虏了圣上的龙心。      然则佳瑶被冷落之后的表现,绝不是外界所传的“强颜欢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心里美。眼看其他妃嫔各自铆足了劲,在“宠幸表”上战绩斐然。虽说和瑶美人一样战果为零的女子也不少,但关键是瑶美人曾以一匹黑马的姿态杀入战圈,这会儿不战自败,尤为可气。      佳瑶耸耸肩说:“这方法不好么。”除了圣上累了点,而已,佳瑶坏心地想。大家或许像语文阅读题那样,过分曲解了她的心意。她单纯地想让圣上再忙碌一些,省得他大人无事生非。      “小主,岳才人来了。”外面有人喊了一声。      闻言,佳瑶和志玲对看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贾元春新丧,凤藻宫无主,居于偏室的岳楠或晁娴、蒙姑等无不蠢蠢欲动,挑这个时候,来者其心昭然。      岳楠更是率先行动,听闻已公然开拔到贾家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了一番。      “小主若不想见,奴婢这就去搪塞。”志玲虽对佳瑶的懒散又气又恨,但她到底是忠心惯了的,又确以佳瑶为先。      佳瑶忙不迭地点头。她自从做完茄盒,与圣上有过一番索然无味的谈话,便全然进入了情绪低落期。提出这么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法子,姑且是她回光返照,之后就彻底沉寂了。      用她自己的话说,死肉一疙瘩。倒并不意味着她的生活黯淡无光,郝佳瑶是有意无意把自己与世界隔离,她根本不想与世界谈谈。      可惜志玲刚抬帘,岳才人已经一只脚伸进屋,一面哭天喊地道:“妹妹再不为我做主,我这儿真真是活不下去了。”      “岳才人好。”佳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悦耳一些,口吻亲热一些。      佳瑶压根不必担心没话说,因为岳楠自己先呼天抢地滔滔不绝:“妹妹是知道的,我这么些年都过得哪般苦日子。一年到头见不着圣上几面也就罢了,还处处受人打压。如今落了一身的病根,前儿让太医给瞧了一回,只怕是、只怕是没几年好光景了。”      岳楠拉着佳瑶的手一面说一面哭,佳瑶本来静静地听着,不想发表任何言论。可见她的飞沫溅到了《食单》上,这才身手矫健、英雄救书,以免渐入佳境的岳楠伤及无辜。      “哎?唉。”佳瑶说。      “形容枯槁,面无血色,每到换季的时候发丝便轻扯则断。当年姐姐也是明眸皓齿,今何在!”岳楠声泪俱下控诉道,“这般憔悴模样,即便是揽镜自照都不敢,姐姐又何敢到圣上面前承欢!”      岳楠在“宠幸表”上也是颗粒无收。      “啊?唉。”佳瑶又说,充其量是在音调上适当变化,以免对人不恭。      这当然不是岳楠想要的对话。岳才人满含热泪道:“妹妹也比头年见着的时候枯萎了许多,姐姐看着都怪心疼的。”      “是吧。”佳瑶不置可否。志玲站在一旁笑道:“奴婢却觉着小主比以前要精神了些,虽面色不太红润,原是这几日天气寒冷、胃口减半的缘故。也算不得大事。前几日太医也来给巡诊一番,直说小主调理得当。”      岳楠冷笑道:“姑姑这话委实好听,但未必说得到人心里。我与妹妹好歹有缘同处一处,妹妹向来清冷的性子,我能不知?只怕是什么都藏着掖着、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敢吭声。”      啊?哦。佳瑶无意识地应和着,心里真想沏上一杯热茶,攻读“点心单”。法岚惜家的厨娘宝萝近日又卷土重来,自诩她家的点心甜品天下第一。佳瑶不是不服气,她是也想钻研几样本土的。      岳楠攥住佳瑶的手腕,像是找到证据似的宣扬:“没瞧见妹妹的腕子又细了几圈么。”      “奴婢照顾不周。”志玲忙跪到,佳瑶拦住说“没事,没事”。岳楠道:“只怕照顾得再周到也禁不住别人打压。”      “岳才人请直说。”佳瑶想她兜来兜去也怪不容易的。      “妹妹啊,你可真要为姐姐说句公道话。贤德妃确是贤良淑德,堪称后宫妃嫔的典范,但是。”汉语的重点往往就在这个转折之后,      “但她贾家横行霸道,欺占了我家的地,贤德妃非但没有秉公处理,反而对家人多番庇护,说什么是她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太残暴了!”      志玲忍不住为旧主直言:      “才人息怒,奴婢却也记得当年为了这件事已裁定妥当,贤德妃主子不也给才人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折算了一些礼。别的不说,才人家里蒙受天灾人祸,贤德妃主子立马就送这送那,反倒是才人没太领情。”      “欺我在先,再以东西填补,这哪里是补偿,分明是侮辱。”岳楠撕破脸嚷到,好似她真的遭到多大的冤屈。      志玲对这种强盗言论很是无奈:“才人,话怎能说得这般决绝。”      “你个小小的奴婢也敢批评本宫?”岳楠柳眉倒竖、气焰嚣张,不慎暴露了她的勃勃野心。      “奴婢不敢。”志玲深谙宫里的蛮横规矩,忙低头认错。佳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叹,反让岳楠也开始斟酌。      “岳才人,您想怎么着?”      “还我应得的土地,赔礼道歉。”岳楠振振有词道,又昂起她尖锐的下巴说,“凤藻宫一日无主便横生波澜,妹妹你看,法妃、英妃她们纷纷抱团侍寝,圣上翻牌子便轮流推让,圣上一日内御女多次便轮流伺候,岂不妙哉。”      听到这里,佳瑶心内大惊,抱团刷夜,这也太伤身了吧。她的提议原来存有这么大的空子,让饥不择食的妃嫔们钻穿了。      “凤藻宫却群龙无首,少不得姐姐要亲身出马了。妹妹若与我亲厚、唯我马首是瞻,他日组团,我便将妹妹放置于前面的位置,保准让妹妹久旱逢甘露,也免得你日日夜夜遭人奚落。”      岳楠大有施舍之意,佳瑶与志玲啼笑皆非,交换了一个眼色。快,送客。      “姐姐言尽于此,望妹妹好自为之。”岳楠气鼓鼓地走了。      “苍天啊。”郝佳瑶无语问苍天。      “小主不必过于挂怀,要说起来圣上登基之后忙于政务,耽搁了几年,也该勤于繁衍子孙,以保国运昌隆了。”志玲看出佳瑶的悔意,忙柔声安抚。      志玲说:“听说那个天竺美人乌莱宝承恩了。”      “哦?”佳瑶木然地点头,志玲多添了一句,明显针对某个人说的:“她原名尹杜,这个尹美人也是厨子。还善音律,善柔术。人家可是心无旁骛,可着劲儿得给圣上敬献美食呢。”      啪。佳瑶已经合上了随园食单。      “……小主。”志玲既担心自己言过,又暗含期待。期待她重整旗鼓,      “劳驾,那本。”佳瑶微微伸了伸腰,指了指案上的一本小书。      《闲情偶寄》的饮撰部,李渔写下了他讲求的饮食之道:重蔬食,崇俭约,尚真味,主清淡,忌油腻,讲洁美,慎杀生,求食益。这何止是论述膳食,亦涵括了做人的态度。      这一年,贾元春病逝凤藻宫,群雌争宠。贾家的败相越发明显,岳楠、蒙姑频翻出旧账,尚且可以据理力争。然则棘手之事排山倒海,一波未平一波起。尽管薛家的“激情杀人案”尘埃落定,薛蟠被处死,但总有人怀疑死者掉包。      紧接着,贾珍在国丧期间聚众赌博的“旧事”被匿名者大张旗鼓地举报。早不提晚不提。这会儿成了言之凿凿的罪证。      那会儿也是过年,那会儿贾珍不仅聚赌,还处心积虑给贾琏戴了顶绿帽子。若说佳瑶这会儿放不下的人,也就是贾琏了。      那会儿还学做斋菜,跟着全素刘师傅。师傅的话言犹在耳。想到这里,佳瑶吩咐预备了材料。看了一眼《闲情偶寄》,却道“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荤,荤不如素”。那李渔所说的斋菜丸子,到底是荤,还是素?      郝佳瑶认真地搓捏手上的小丸子,是将藕和皮牙子切碎拌入豌豆粒、胡萝卜丁、玉米粒等,加入适量面粉,调入细盐,再入锅炸到金黄。要说用的并无荤腥,连锅子也是拿新的,拿给志玲吃,却说有股肉味。      “荤不是荤,素不是素。”刘师傅曾说得玄乎。      “小主,您想什么这般入神?莫不是您已听说了……”志玲忧心忡忡。      “嗯?”佳瑶又掰开了一个丸子,琢磨。      “圣上下旨,抄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回的茄鳖没有好好儿考证,经由客官指出,方知不算稀罕菜,十三土包子了(笑) 但因暂时未及找到合适的替代,姑且暂时留着bug,留心改了。 当然,强烈寻求客官们的帮助! 帮助十三吧,圣上都被刷夜了(仰天长笑) 55 55、狱神庙(1) ...    55 55、狱神庙(1) ...   这年春天像更年期的大姨妈,不来则已、一来惊人。圣上先前像是江南久旱的大地,皲裂开口,却在朝夕间变了脸色,他把政局放在手里颠了个个儿。曾经的大红人贾家,率先脸朝地成了垫背的。      在宫里,郝佳瑶疲于农事,往往天还蒙蒙亮时就会起身,到田地里种庄稼。她请教了有种植经验的老嬷嬷和公公们,专心伺候她的一亩三分地。再也没谁来偷。      其实是无论她如何告诫自己“莫管”,仍忍不住记挂贾家进展。说到底是为了那些曾朝夕与共的人。佳瑶苦于身处深宫,又再见不到圣上,消息闭塞的她只能干着急。      “请小主安。”      “赵大叔好。”一大清早,几乎没怎么睡的佳瑶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呼吸新鲜空气,听到有人叫她,便从田间抬头问候,“您最近身子骨日见硬朗呀,听说您收了个好徒弟?”      “不敢不敢,哪里够得着小主的慧眼哩。”      原来是赵大叔,佳瑶还在凤藻宫当差的时候与他有过不浅的交集。赵大叔沉寂了一段时日,最近倒有了他零星的消息。      “您那徒弟叫小沈子?”      “小主好记性,不过这容易占别人的便宜,奴才就做主给他改了一个。承蒙小主不弃,那孩子叫小阳子,少不得还得请小主多照顾些。”      佳瑶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听说您也要出宫了?”      “奴才一把老骨头,干不动了,多亏主子们体恤,提早放奴才出去了。”      “回东北老家吗?” 佳瑶知道赵大叔是东北人。      赵大叔本不想说,但他始终觉得佳瑶有颗简单的心,看佳瑶不比他人。所以曾经想栽赃嫁祸于她却终未下手,这会儿也没有防备:“奴才已在别处置办了家当,会去新地方吧。”      “在哪儿?我想有机会去看看您。”佳瑶笑道。      “从东北先往北,再往东走。过了一个海峡就应该到了。”      赵大叔一边指点了种菜的几样窍门,佳瑶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问赵大叔可否再帮忙走一趟老行当:替宫内外传信联络。      赵大叔脸色略变:“小主是想与贾家联络?”      “我想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赵大叔一脸为难:“替小主走一趟自然没有问题,只是眼下风声紧得很,特别是宁荣二府,只怕搜查格外严格。万一被什么人逮个正着岂不拖累了小主。”      佳瑶犹豫片刻,再求,并心领神会地从荷包里掏银两。赵大叔一看成色,估算值价,说道:“小主既是下定了主意,奴才总不好再推托。”又把其中一部分推回来道:“实不相瞒,奴才这回收了两家茶礼,您给的比那边多。”      “也是托您走动?”佳瑶基本上猜到了是谁。      赵大叔摇摇头:“不,是要奴才无论怎么着也不能应承您。”      “为什么?”佳瑶其实心里有答案,在这么一个风头浪尖上去贸然见面并不明智。她又道,“他给的银两远远要比我这里多,他那个人如果拿钱办事,狠得下心往死里砸。大叔怎么说?”      赵大叔笑得摇头晃脑,不由把手里的钱银悉数退还,佳瑶脸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大叔连连往后退步摆着手道:“奴才知道。奴才只是觉得再赚您这份儿心里反而不踏实,不值当。小主还是留着吧,宫里的用处实在忒多了。”      没过几日赵大叔让小阳子带来了消息:贾家已被抄家,大部分人员被关押在狱神庙。佳瑶一听就着急地追问:“狱神庙在哪儿?关了多少人进去?有没有见着贾琏?”      “小主莫急,您再吓着这孩子。瞧他站得不利索了。”志玲姑姑劝道。小阳子一问三不知,可惜赵大叔已经远走他乡了。      佳瑶愁眉苦脸地对志玲说:“我这几天总是做噩梦,姑姑你说我哥他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情之所急,佳瑶也顾不上隐瞒什么脱口而出。志玲当是她急糊涂,柔声安慰道:“小主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打听。”      及至日落时分,志玲打听了一圈回来禀道:“说是关押在城东齐化门外的岳神庙。里头怎么样暂且不清楚,奴婢明日再托人打听。”      佳瑶突然问:“姑姑,原先凤藻宫里的珊珊和婷婷是不是已经放出去了?”      “是,贤德妃主子仙去之时开恩放了她们姐妹,已各自婚配。小主是想请她们代为去打探?”      佳瑶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道:“她们总归会认这个吧。”      辗转联系到这对姐妹,许是她俩一个做了母亲、另一个预备做母亲,为人处事都比以前要和善许多,说话也少了些尖酸。珊珊推开钱银,与志玲姑姑婉转说“早就知道小主一手好厨艺,我男人要继承馆子,却总拿不出像样的绝活,少不得要请小主提点一二。”      志玲把这话捎回来,佳瑶问道:“珊珊不是嫁了汪御厨,怎么会问我讨手艺。”      志玲笑道:“小主有所不知,能做御厨还不是托他母亲兰姑姑的旧关系。兰姑姑从前儿是宫里的大拿,后来据说和皇亲还扯上亲缘,自是不知真假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要将馆子的营生传下去,又怕儿子败坏,这才要考考他。”      “依你之见?”      “小主若是有心思教,随意教他几样打发了,横竖他母亲也只是做做样儿。这一家人几日不消停便不舒服,闹出些动静做噱头罢了。”      佳瑶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菜单,略一沉吟:“不是我不肯教,不过如果是为了噱头,让她们直接去找贾琏。他一定有办法。”      志玲拍手称好,说免得她们姐妹再耍什么心机。一时去了。珊珊原本不信,志玲按佳瑶的要求悄声透露“原先的天上人间就是这位贾家爷们儿的主意”,珊珊这才速速往城东去了。      佳瑶被法岚惜的人心急火燎地请走了,原来法妃的小萌物,只爱吃水果的猫儿自开春以来一直恹恹的。按理这猫儿尚在妙龄,想来是邪魔入侵,法妃没少调集各色御医,却都没什么起色。      这几日猫儿索性闭紧双眼,任谁叫也不理,虚弱地躺在窝里。法妃心肝儿宝贝儿得一通叫唤也不顶用,这才急急找来郝佳瑶。      “你原是贾妃宫里的人,这猫儿是贾妃送于本宫的。你可知这猫儿究竟怎么的了?”说着便让宫女萨姑娘把水果猫抱了过来。      佳瑶头皮一阵发麻,想她自己何德何能,也没有养宠物的经验,怎就被法妃看中。无奈又不得不从,小心翼翼地喊了几声“喵”,水果猫仍没有理会。萨姑娘颤颤巍巍地把水果猫抱到佳瑶的怀里,佳瑶觉得它好像轻了许多。      佳瑶又问萨姑娘“太医怎么说”,法妃撇撇嘴道:“那帮老家伙简直就是混吃等死的,瞧不出来就说瞧不出来,直说也总比搪塞要好。”      佳瑶点点头说:“法妃娘娘,奴婢瞧不出来。”      ……   ……   “混帐!”法岚惜怒道,这一声吼吓得佳瑶一激灵,小猫儿脱手而飞出。但见小猫在空中忽睁圆了眼睛,敏捷地攀上熏香的果盘,却看也不看那些诱人的水果,反而飞扑到佳瑶怀里“喵呜喵呜”地叫。      一个厨子能受到如此礼遇,原因是:“饿了?”佳瑶无怪他人诧异的眼神,问猫儿。猫儿更无视他人的惊讶,点它的小脑袋。      法岚惜哭笑不得道:“我的小乖乖,本宫何曾亏待了你!”一面勒令萨姑娘赶紧端来新鲜果品,孰料小猫儿不屑一顾,仍咬着佳瑶的衣角不肯松口。      “你看!你看!本宫就说,喂她她又不吃,急人呀。”      佳瑶福至心灵,蹲□子问:“想吃什么?菜?”      “哼。”水果猫傲娇地把头稍稍一拧,充分表达了她的心情。      佳瑶耐心问:“饭?”      水果猫在顿足,连尾巴上的毛都炸起来以示郁闷。      “好吧,鱼。”      水果猫的胡须都一翘一翘地表示欢脱。      佳瑶再多嘴了一句:“肉?”      水果猫简直要蹦一个跟头。这次的疑难杂症就迎刃而解了。      法岚惜虽然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但她到底是个大家女子,仍懂得礼貌,便说:“瑶妹妹果然是人见人爱,连小猫儿都对你青睐有加。”      “娘娘缪赞。娘娘爱猫心切,才是仁慈。”      “几日不见,妹妹连话都说得比之往昔再不同,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法岚惜一面笑一面吩咐人取来新鲜鱼肉,但水果猫却只顾着在郝佳瑶身边打转。萨姑娘挂着古怪的微笑说:“娘娘,水果猫还真是挑嘴,非瑶美人做的不吃。”      “是呢。”法岚惜明明嫉妒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拍着佳瑶的肩说:“少不得要妹妹你操劳了。”      法岚惜的厨子、宝箩姑娘却说:“娘娘,瑶美人乃是小主,又是御前的人,给区区一只猫做菜,若传到圣上那里恐怕不太好听。”      “你懂什么!哪儿是区区一只猫,这是贤德妃姐姐留给本宫的念想。何况瑶妹妹也没什么事儿,搭把手,妹妹总不会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法岚惜的目光里充满了攻击意味,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佳瑶想如果他日狱神庙真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求到她的头上,于是对法妃的态度置若罔闻。再说,佳瑶看着白白的水果猫,怜爱之心泛滥,即便不用法妃吩咐,佳瑶也会主动做些什么。      于是从果盘里取了香味扑鼻的芒果,剥皮切丁;又用一只鲜嫩的仔鸡,选了鸡胸脯肉,上浆滑油。同时配了色泽鲜艳的芹菜丁和胡萝卜丁,过油煎软,只调了最简单的盐和葱姜末,便是口感饱满的芒果鸡丁。      法岚惜道:“这里没其它外人,你若有什么话不妨跟本宫说来,本宫到底入宫多年,本宫的根基亦比你丰厚得多,看来猫的份儿上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佳瑶犹豫再三,憋不住了要开口,却听有人道:      “问她,不如问朕。”    作者有话要说: 想吃肉吗? 56 56、狱神庙(2) ...   圣上比前几日所见又老了一些,日渐斑驳的两鬓和苦大仇深的表情就是佐证。圣上直接把郝佳瑶带到乾清宫,疲倦地挥了挥手叫太监戴权把大门一关。      “连规矩都不会了?斟茶。”圣上没好气道。      是是是。郝佳瑶赶紧检讨自己,她的一大优点“有眼力劲儿”居然不知不觉地丢失了,遥看她以前当宫女或是女官,手脚多勤快。现下做了半个主子,志玲姑姑照顾得太过周到也不是什么好事。      哎,圣上欢喜什么茶来着。      佳瑶发呆的空当已瞒不过圣上,圣上忽问:“王叔喜好哪样茶可还记得?”      佳瑶不敢有瞒:“王爷似乎并没有尤其喜爱的,以前常喝普洱。不过一定要凉的。茶杯也要凉的才好。”      “说到王叔便上心。那溶儿呢?”      “这个,圣上该问新王妃。”佳瑶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出情绪波动。她沏好一杯茶,低着头把茶杯置于案桌上。圣上的话里捎带一丝笑意:“端过来。”      想趁机摸一下小手就直说。      因是料峭春寒花未遍,略显空旷的大殿里气温较低,佳瑶赶紧转身替圣上取了来搭在椅背上的大氅。刚给他披上,圣上发话:“帮朕把冠冕去了,松松头。”      松头总比宽衣解带要好,佳瑶乖乖照做,把沉重不堪的头冠脱去,留意一下指甲,好在自己平素习惯修得短平干净。又端来鎏金的盆倒入热腾腾的水,浸了浸,这才敢覆上龙头。      佳瑶小心翼翼地轻捏轻放,心里想这人对自己还真是放心。无数人想近他而不得,他却这般大咧咧地半躺在她的怀里,也不怕她“咔嚓”一声。      “你所关心在乎的人,他们的性命尚且攥在朕的手里,你又如何放肆?”圣上像是听见她肚里虫鸣,洋洋得意道。      佳瑶顺坡下驴:“那您给说说吧。”      “王叔还是溶儿?或是那个琏二爷?”圣上横竖是要戏她一番。      佳瑶心急口快:“奴婢听说贾家的人都被关在狱神庙。”      “你既已知道,又何须问上法岚惜。”      佳瑶把法妃招她过去的来龙去脉讲了一番,最后心虚地辩解:“奴婢不是寻思着法娘娘家是大理寺卿,消息确凿。”      “朕与你说过不止一回,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往贾家钻是吧。”      圣上没好气又无可奈何,他越发发觉郝佳瑶这妮子看上去不声不响,却是一个固执到家的,凡她认定的念头,总得默默地使劲。佳瑶对此表示认同,因为她是【大梁】生人,换算成西洋历法,那就是轴中之轴的金牛女。      其实,佳瑶也说不上她到底关不关心“贾家”。排除贾琏,也就是堂哥郝友乾,你能说她不关心缀锦楼的贾迎春?不关心痴痴呆呆的贾宝玉?即便她只是位看客,也会关心他们到底被怎样处置。      她多想安安分分做一个旁观者,但即是个旁观者,看得越清明,便也越入戏。      “佳瑶,如果是你,想怎么处置他们呢。”      圣上突然发问。      佳瑶觉得这个问法有些莫名其妙,然则当圣上停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用那当空月色一样深不可测的眸子望住她,她却察觉事有蹊跷。      “郝佳瑶,看来你还并不知道。”      圣上话中有话。佳瑶屈膝半跪,微微仰视,圣上宽厚的大手扶上她的发,清清楚楚说:      “你是贾瑶。”      你是贾赦的亲生女儿,贾琏同父异母的胞妹,贾瑶。      你袭承了一个早逝的冤魂的名字。如果他尚且在世,便是荣国府长房的瑶大爷。可惜他呱呱坠地没多久,便被人蓄意谋害,而他的生身父亲贾赦竟不闻不问。后来你的娘亲产下你便撒手人寰,连名儿都没来得及起,收留你的姑子看你带的玉佩上有一个瑶字,就唤你“阿瑶”了。      这些事出自贾琏之口。贾琏则是在那趟江南之行时意外所得。      贾琏将这些瞒着郝佳瑶,却说与圣上听。      “其他的朕不知,你也不必急着知道。朕先说与你听这几件,你贾家已被抄家,丫鬟妾侍悉数被遣散出去,男人们则暂被压扣在狱神庙,待底下人清点赃物完毕再定罪。不过,西平王北静王等也已上书求情。”      佳瑶已是全然呆滞,耳边嗡嗡作响。圣上的话,即便她一字不落地听了,也在“你是贾瑶”这句话的震动之下偃旗息鼓。这句话带给她的威力,甚至比她初初穿越而来时听瑞珠宝珠骂她:“真真是个懒阿瑶,过会子非要奶奶说的你”,还要强烈万分。      圣上握住她冰凉彻骨的手道:“明儿下了朝会有一个叫赵全的人来,你且在暖阁里坐着听听。”      赵全是这回奉旨抄家的总管事,他来面圣述职。      佳瑶勉强谢了恩,裹着圣上的大氅,步履蹒跚地回到燕禧堂。一夜好眠。她仿佛从未睡得这般死沉,每个细胞都在沉沉地酣睡,满载负荷的大脑徒剩茫茫空白,应了一句话叫“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志玲姑姑美滋滋地挑帘进门,把带有龙涎香味的御氅小心翼翼地叠放妥当,一面说:“请小主安,您受累了。奴婢给您备了热水,撒了花瓣儿,还是刚摘的棠梨。”      志玲是喜闻瑶美人在“承恩榜”上实现了零的突破。      佳瑶倦容满面,也不便解释,兀自浸泡在热水里却听见她的每一寸骨骼“咔咔”作响,好像被时间和记忆碾过一样。她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想,与其自己猜来猜去,不如直接去听、去问。于是她利落更衣,到了偏殿暖阁。      进门坐好,隔着绿纱帐,佳瑶与圣上交换了一个眼神,正这时,太监喊“宣锦衣府堂官赵全觐见”。      来人是个瘦高个,微微弓着背,规矩地行礼问安。然后便开始禀报查抄宁国府的情况,他像是从古墓里走出的犬牙,拖着嘶哑的声调:“启奏圣上,查抄清单在此。”      佳瑶听到圣上把折子狠狠地拍在案桌上,胆战心惊。再隔着软烟罗见那折子呼啦啦散落坠地,纸长,上书密密麻麻,想是赃款腐坏。东海的明珠,西域的驼绒,他家有的天家都未必有。贾府的奢华终究是过了分。      “启禀圣上,奴才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全欲言又止,这种话通常虚伪极了。      圣上自然让他讲。赵全就把查抄时西平、北静二郡王怎么个照顾法儿给说得天花乱坠,特别是北静王。赵全斟酌字眼慢慢说道:      “想是王爷心存善念,大度怜悯,或是因着别的什么缘故,对贾府一干人等极为维护。在宁荣二府查抄时便不准奴才查收,奴才只来得及抄查贾赦,至于贾政那边被王爷拦了去。还有一件,现下这干罪犯虽关押在狱神庙听候发落,王府里的人竟见天儿地去那里探望,少不得又送些衣食,这等待遇叫旁人看着少不得又有非议。奴才不敢有瞒丝毫,全凭圣上吩咐。”      佳瑶一听就知道话里的意思呼之欲出,想来是北静王妃心存善念。      圣上早就猜到了北静王会借善意的名号,行私惠之实。他心里有谱,好容易布满了这一盘大局,东北方面跃跃欲试,他就该借刀杀人,再瓮中捉鳖。      圣上故意大声斥退了赵全,勒令不得非议郡王之举。其实他暗地里早就派人盯住北静郡王任何逾矩的行为,打通关节、瞒报赃物,他自然早就知晓了。      这时的佳瑶已经按捺不住,待赵全退下,她急急走到隔间里,神情忐忑地望着圣上,圣上道:“你都已听见了。”      佳瑶点了点头。      “朕已将你家的世袭职位革去,可有异议?”      佳瑶摇了摇头,又皱着眉头再摇了摇头说:“我并不是贾家人。”想了想,眼巴巴地跪下说:“圣上,奴婢想见贾琏。”      圣上道:“你既已听见方才堂官所言,便知如若应了你,岂不是顶风作案。”      佳瑶赶紧表明:“奴婢只问身世。”      “你是宫中女眷,焉能随意见他人。”圣上慢条斯理地把贾府罪证收起来。      佳瑶也逐渐摸准了老虎脾气,她心里甚为不解圣上何以未动真怒,何以又这般神态轻松。她急着出宫,便讨好说:“您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做。”      圣上盯着她说:“来来去去也就这么一句话,就没什么新鲜花样。比如。”      圣上的眼睛里也是跃跃欲试。      不过他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他的勃勃野心只在于江山永固、黎民安生。于是他拍了拍手示意有人可以走出来,一面对佳瑶说:“你也不必委曲求全,这会儿,你该心甘情愿地做几道拿手好菜了吧。”      从紫檀木椅后面走过来的人竟是胡子拉碴的贾琏。      “哥!”佳瑶心疼地喊了一声,她见贾琏神态萎靡,大不如前,果然是进了局子里的,指不定吃了什么苦头。又几步跨上前一把搂住贾琏,他明显清瘦了,佳瑶登时就掉了几颗泪珠子。      圣上好像是轻轻咳了一声,佳瑶这才松开手。贾琏拍了拍她的发,圣上便把他们带到西暖阁。因是圣上的起居之所,格外隐秘。      “瑶瑶,你先去做些吃的来。”贾琏道。      佳瑶还真是一个心性浅显的,一听就想着贾琏在局子里肯定没吃好,饿坏了,忙借用养心殿的小厨房,她要给她哥做的是从小吃到大的炸酱面。      等她张罗好了这一切,才在心里犯了嘀咕,贾琏和圣上都怪得很,在圣上面前,一个胆敢放肆,一个又明显倚重。      佳瑶一拍脑袋,这俩,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假药。      假药,佳瑶,贾瑶。这真是冥冥之中难以言说的猿粪。      也罢。佳瑶抬脚端进去,见贾琏与圣上似乎刚又谈妥了什么事,按说一个被抄家扯爵理应形容枯槁,一个处置贪官污吏本该苦大仇深,这俩,各种有说有笑。      俩人吸溜闻了闻,空气里全是香,异口同声问:“今儿吃什么?”      用了六必居的干黄酱和甜面酱,炒入鸡蛋和肥肉丁,再放足量的五花肉,炸出油汪汪甜咸适中的酱。要说鸡蛋打散了之后放一点太白粉和料酒,会更嫩更香,而且不用铲子,全凭长筷子拨弄,松散均匀。      中火炒香酱,小火再把酱往浓里熬,不加任何多余的盐或糖,全凭大酱的味道。少许姜末提香,讲究的再放点菇丁笋丁。      再说面码儿,说不上多尊贵,但足够精心。黄瓜萝卜是自己种的,用淄博的白菜心,淮南豆腐晒出的豆干,青豆嘴儿、香椿芽儿,狗牙蒜要掰两瓣儿。      贾琏熟门熟路地吩咐:“天儿热,把面过一道水,篦干了啊。”      这哪儿像是家里遭遇变故的。      佳瑶巴巴地看着他,想问正事,贾琏早就招呼着圣上开吃了。能吃才是福啊。    作者有话要说: 贾瑶,其实曾经出现过。您别被雷着。 57 57、狱神庙(3) ...   既已吃了她的东西,当然要把故事说与她听。郝佳瑶一边收拾碗筷,圣上与贾琏倒也不避讳,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圣上微微一笑:“果然不错,探子报说东北方屯兵二十万,现下草木皆兵,王叔终究按捺不住了。”      贾琏,也就是郝友乾,拿过一枚鎏金杨枝剔了剔牙缝,自然是捂着嘴的,一面说:“您的消息放得准,也无怪别人有什么想法了。”      “你且再去稳着点那个郡王,该讨饶的地方别含糊。”      圣上说着呼噜噜招呼了一碗面汤。必须好喝,因郝佳瑶特意在汤头里放了虾米皮和芫荽、枸杞。      贾琏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想了想:“要说有多徇私枉法,倒也真不至于。单以这件事去办难有斩获。”      “从你那位表妹嘴里套不出什么来?”      贾琏耸耸肩说:“那位妹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不理会这些俗务。”      郝佳瑶可算是听出些门道,换茶的手停在半空。      她猜的不错,圣上除了要对付东北方向的忠顺王爷,同时还要一招“连消带打”,把那个越来越得人心的北静郡王给收拾了。至于贾家,极度嚣张目无王法,把其灭了是必然的,不过贾家顺便肩负起药引子的作用,岂不妙哉。      这话何解?      以贾家为首的四大家族实则暗地勾连上一批建国以来的王公贵族,都是跟着太祖出生入死的革命功勋,论功行赏的。正所谓四王八公。北静郡王就在其中。      “圣上为什么要对付北静王?”佳瑶私下里问贾琏。      贾琏打了个倦怠的呵欠:“卧榻之侧,岂容鼾睡。”      “北静王的贤名过甚,甚至盖过了圣上的风头。再者谁也保不准他的私心。”贾琏剥开一颗提子,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出身,年轻有为,旁边的人再一撺掇,谁没个野心之类的。”      佳瑶“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红颜祸水。”贾琏送过来一大颗卫生眼。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里,你再横插一杠,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水溶与水洛,本就寥寥笔画的差别,由不得底下人不多想。况且圣上执掌大宝不久,天下看似大治,实则大乱,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安生的。饮食方面接二连三的事故再说都伤感情,大地大旱,大旱完了大涝。      还有矿山坍塌、民工上访、骑马超速碾死人、你爸我爸都是李刚。      就说薛蟠的案子虽然尘埃落定,但坊间总流传他不死的传说。据说那七件被盗的国宝就是救赎他的魂器,哦,说的通俗一点就是买通行刑的人。干这行的,也就是宫里自己人,都是老规矩、明码标价。      “薛蟠没死?”佳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贾琏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有些人,没死却宣告死了。有些则正好相反。别太大惊小怪,丢人。”      佳瑶窘迫道:“那、那他去哪儿了呢?京师里再没有议论。”      贾琏笑着说:“人民大众能有多大的记性,骂几句也就过去了。你真想知道薛蟠的事儿?”他招招手,佳瑶把耳朵贴上去,贾琏拽住她的耳垂没好气道,“你、猜。”      佳瑶恼着挥开他的爪子。贾琏懒散地一撩袍角,要走。佳瑶赶紧问他“哪儿去”,贾琏似笑非笑道:“小爷我现在还是一个囚犯,总不好意思放风太久。”      “可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佳瑶心心念念的身世大事还未聊起。      贾琏笑得更欢了,对着慢吞吞地走进来的男人说:“有人更乐意给你说。”      按说佳瑶一向迟缓,却忽而灵敏起来,突然一个箭步挡住贾琏:“等会儿,你得说清楚一件事。你早就知道我现在是你亲妹妹,那你还要娶我?”      她已经尽力压低声音,无奈有人的耳朵太长,屋子太静。      贾琏一怔,旋即摆出他惯有的调调说:“傻瑶瑶,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这句话虽然十分欠扁,如果出现在诸如非诚勿扰的舞台上,该被啪啪灭了全场的灯。但佳瑶也不可否认其间含义。除了在贾琏面前,她无不是惴惴不安、言简意赅,即便曾有心仪向往,终付之江水东逝去。      佳瑶穿越之前也正是初初迈步考虑现实的年龄。      现实就是,她或许始终需要找一个男人。一个有这样那样很多缺点,但好歹还是个男人。佳瑶想,再多的美食也填不饱一颗贪婪的心。      依依不舍地看完了贾琏的背影,佳瑶回过头就见圣上,本以为又该有什么异样,圣上却只是心平气和地与她闲话:“贾瑶。这名字你还不太熟吧。”      佳瑶点点头。      “对了,国宝失窃的时候,好像还扯上你了,是不是?”      佳瑶点点头:“奴婢被当成嫌犯。”      “敬事房没有为难你么?”圣上问,敬事房里孙、莫总管的整人方法层出不穷。佳瑶说“差一点儿”,圣上自然问怎么差一点儿。佳瑶便把当日龙禁尉英雄救美的事儿说了大概。      “哪个龙禁尉?”圣上问得很细致,佳瑶答“戚建耀”。      圣上忽而了然一笑:“戚家老三大而化之,何时有工夫去寻这些小事,是他家老四的主意吧。”      “奴婢不知。”圣上见佳瑶也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便细与她说。戚家老四戚建辉是谁的门生,再清楚不过。这么一想,虽非红颜,她也足以撑得起局面。圣上于是松口道:      “朕知你还有不清不楚的,想去找贾琏问个明白。这样,明日朕特许你出宫,天黑透了再出宫,戴权会带你过去。”      啊?发福利了么。      无论如何,能出去一趟对佳瑶来说总是好的,所以她把注意力放在这里,想到要做些方便储存的点心带过去。赶上宫里派发糖饼,以糖冬瓜、小麦粉、糕粉、饴糖、芝麻等为主辅料的冬茸酥。于是稍做改良,口味上翻了新,又刷了些奶油用以烘焙上色,可惜没有一个好用的烤箱。      第二日过了宫禁,果然经由戴权领路,一路直奔东边齐化门外。因事态机密,连志玲姑姑也不放心,便是佳瑶独一人。及至狱神庙,夜色深沉之中但见琉璃牌坊一座,山门敞亮,再往里,便是正殿。从一旁绕过去,像是早有排演过,戴权熟门熟路地领着佳瑶找见了贾琏。      贾琏正在往稻草塌上铺棉絮,一见佳瑶手上提的镂花梨木盒,嬉皮笑脸道:“哟,敢情好,正好没刷牙呢。老婆饼。”      佳瑶已给他预备了他喜好的花生口味,绵软细滑。只因不是现烤出来的,有点皮了。贾琏吃着老婆饼,嘴里含含糊糊说:“你还想问什么?”      “你说我是贾瑶,真的吗?你哪儿来的证据?”      “人证物证,下江南的时候遇到收养你的老尼。”贾琏答。      “那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贾琏没说话。贾赦当初要强娶佳瑶的时候,他曾想过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不过后来元妃插手,也就没有说的机会。再者,贾琏根本不想把佳瑶扯到浑水里来。多一个身世,便多一分牵挂。再赶上郝佳瑶这种对感情磨叽的女子,岂不累赘。      “我的爸爸是贾赦?”佳瑶一脸嫌恶道。      同为贾赦之子的贾琏比她的表情还要直白:“这种事儿就当是浮云。”      “那我妈是谁?”佳瑶急急问。人总归要弄清自己的生身父母,才更有存在感。      “好像叫姚雨荷,这也不是重点。”贾琏抹抹嘴道。叫雨荷的都容易成为抹布女。      “重点是你知道不知道其实都无所谓的,贾家铁定是要败了,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琏眨眨眼,他似乎早就有一个自己的小算盘,这会儿拉过佳瑶说,“瑶瑶,如果你不嫌麻烦想管闲事,就替我走一趟天上人间,现在当然是叫美空了。”      “干嘛?”      “有本账本在那儿。”贾琏神色慌张道,又压低了声音,“贾府有些姑娘也流落到了那里,反正你替我去看看,看那里别有什么变故。”天上人间是贾琏在京城里的营生,店主原是薛蟠,薛蟠犯事前后转户到薛蝌名下。这回贾家犯事,薛蝌带着迎春出去避难,美空群龙无首。      “可我……”毕竟身份不同,佳瑶不禁犹豫起来。      贾琏却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大块银饼子,命佳瑶转给戴权。佳瑶如法炮制,说来也怪,戴权只听个大概,就痛痛快快答应了。便又驾车往前门去了。      前门大街仍是一如既往地热闹,虽入了夜,人声鼎沸好似白昼。站在美空门面上的女子,哪里还是昔日略显丰润的芙蓉,分明脱胎换了骨。那腿,那腰,那凌厉妩媚的眼神。芙蓉大姊又瘦了!      “小主,未免生事,咱们走后面吧。”戴权道。佳瑶恋恋不舍地目送大姊。      便从后面的月牙小门躬身而入,戴权竟又放了权限,只说在外守候。佳瑶感激不尽,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却听一路莺歌燕语。好一个文化艺术产业平台。      便看见僧俗弟子,峨眉道姑,好不欢腾。却见一女子站在月下,以剑相抵,大有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佳瑶看过她的侧脸,不禁惊叹一声:      “邢岫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客官们,久等了。黄花菜都凉了。 小店感情不顺,实在菜里发苦。 58 58、狱神庙(4) ...   一轮明月下女子衣裳单薄,神色决绝,的确是邢岫烟。郝佳瑶这一声呼唤把她惊醒,她拿剑的手也不禁软了,“咣当”一声长剑落地。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本该就是梨花带雨地扑过来哭诉。      原来栊翠庵遭劫。妙玉等几个冰清玉洁的姑子被卷入这肮脏的世界之中。      佳瑶一听也跟着着急。邢岫烟哭道:“阿瑶,你救救我们,救救妙玉。”      “别慌,她们在哪儿?”      岫烟剖白道:“已是四下散去,我一路尾随至此,妙玉像是被带到楼上的厢房里。以她那孤高的性子,必是不从的。若是妙玉有个好歹,我、我也活不下去了。”说着便掩面嘤嘤啜泣。      在这等悲情时刻,郝佳瑶却隐隐感知到了一种老同情愫。      救人如救火。佳瑶跟着邢岫烟跑上二楼,一路又见包房里莺莺燕燕、歌舞升平,或有“老湿”等与美女贴面而骚。走到二楼最当中的包房外,房门虚掩,岫烟说妙玉就被贼人掳至此。      两人屏气站在阴影角落里,却听房内一道阴冷笑声:“你就是妙玉?”      声音甚是耳熟。屋内的妙玉自是不答,便有人冲她呵斥“王爷问话,不识抬举”,又听人谄媚笑道:“启禀王爷,昔日大观园有三玉,其中便有这一个。”      那王爷笑得轻蔑:“三玉?”      屋内的妙玉咬紧贝齿不发一言,“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她竟落得这般下场。却因手脚被缚,连求死都不能。      那王爷道:“若不是她师父乃本王敬重之人,也不必大费周章。”接着,听他挥退众人,佳瑶听闻像是门客随从之类的人物边躬身退出,边淫|笑交耳:“没想到这个姑子竟清丽至此,也难怪王爷意乱情迷了”。      岫烟几乎冲出去大半个身子,佳瑶赶紧箍住她。      房里妙玉忽振振有词道:“杀剐悉听尊便。”      王爷轻不可闻地一笑:“一个出世者,满心都是杀戮,可笑。”      那人似乎悠闲地品了一回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你将贝叶遗文交出来。”他的话音虽低,却显然毫无商量的余地。这般君临天下的气魄,连躲在屋外的佳瑶与岫烟也被震慑心魂。      妙玉以沉默对抗。      那人又道:“你专程为观音遗迹与贝叶遗文而进京,又借贾家搜刮遗文,供在家庙之中。如今家破人亡,你随身携带,何必。”      “佛家圣物,岂容宵小亵渎。”妙玉掷地有声。      那人却抚掌:“一个槛外人,何曾秉持佛家修为,不过是骗人骗己。”      “你!”妙玉已是气诘。      那人声似猫戏鼠,一本正经道:“本王礼贤,却不见得性子有多好。你既是俗心萌动,倒不如本王助你一把,让你名正言顺地回归尘俗。”      言毕,手上便动作起来。衣服束带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小虫在爬,浑身满拧。      “你!”屋里妙玉的声音已经恐惧。      那人却莞尔一笑,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折磨人的法子自古便不少,不过念在你的师父,本王只让你体会快乐。本王这处有一位师傅,他倒可以教教你。”      便见一身披袈裟、头点戒疤的僧人蹭地进入房内,一面口念“阿弥陀佛”。僧人见到王爷便恭恭敬敬地合十:      “贫僧道心,参见王爷,王爷千岁,”那僧人啪地拍了拍自己的脑瓜,“该说万岁了才是呢。”      “释师傅,交由你了。”王爷闲闲散散地说了句。      “是,贫僧当尽力而为,让这位妙人皈依正途。”      声音里沾满了欲望。      无暇白玉遭泥陷,红颜屈从枯骨。岫烟再也忍不住了,跳起身撞开房门,紧跟其后的佳瑶也提起宝剑,以拿网球拍的姿势握住沉甸甸的剑,大有“老娘拼了”的意味。佳瑶一边大喊大叫,试图引来守夜的官兵和站在楼下守候的戴权。      本以为该是一场恶战,除非。      “啊,鬼。”      天底下的王爷,怎么兜来转去只有他们几个。郝佳瑶想不明白,忠顺王爷,你怎么悄无声息了那么久突然就跳入了剧情之中。      忠顺王爷猛然见到郝佳瑶也很惊讶,因为他想见到她。他那些埋伏在京中的探子或门生,除了助他网罗“清君侧”的证据之外,总会揣摩心意地在密奏尾部提一句瑶美人的事。      凭空出世的佳瑶,脸上没有欢喜,只是惊惶。这让忠顺王爷拧起眉头。      “你就这么害怕见到本王,还是,不想见到本王。”      忠顺王声音暗哑,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幽冥。何况他在佳瑶的梦境里一贯以青面獠牙的形象出场,也难怪她失言。      那边厢,邢岫烟已经跟道心师傅拼上了,她照着他的俊脸一巴掌就抡下去,却又因力量孤微而被擒住。混乱之际,京城四贵已经闯了进来,如临大敌。      京营游击谢鲸急道:“上峰,恐怕要把不相干的人招了来,您快些避一避。”      襄阳侯之孙戚建辉突然咚咚跑上楼说:“我家老三来了,上峰快走。”      戚家老三戚建耀在龙禁尉任职。      “上峰快走,我们顶着。”众人急喊。      忠顺王爷却岿然不动,眼睛盯住郝佳瑶。门下的裘良已经跟人厮杀起来,兵刃相见的声音格外骇人。京城四贵纷纷在心里都把佳瑶的祖宗八辈儿问候个遍。他们都将佳瑶视作招致祸端、引蛇出洞的祸水。      郝佳瑶一脸茫然,忠顺王爷心里却清明极了,只轻声问她“走不走?”。佳瑶自是不明就里地摇头。忠顺王爷用眼神制止住戚建辉扬起来的手,只再问了一遍:      “跟本王走?”      却在佳瑶犹豫的空当,齐齐自暗道散去。佳瑶不及多想,赶紧帮妙玉解开绳索,戴权已经领了大队人马赶了来,他们用明火执仗团团围住不大的小院,里里外外探明一遍,未果。      戴权这才急步上前道:“小主,咱们快回宫吧,圣上着急了。”      佳瑶却突然想明白了个中内情,以她浅显的猜想,她真是个差劲的诱饵。所以当圣上迫不及待地招她过去,佳瑶脸色暗沉,不言不语。      贾琏竟然也在那儿。圣上留他给她说明白。      贾琏见到佳瑶,打了个呵欠问:“找着账本了么?”      “根本就没有什么账本。”佳瑶咬牙道,“你们早就知道他在那儿。”      “在那儿欺凌妇孺吧。”贾琏语气犀利。      佳瑶无言以对。自从忠顺王爷在碧桐书院留下一个蛮横的吻,本以为是蜻蜓点水、雁过无声,忠顺王爷也就从此归乡,远离京畿,各过各的安生日子。孰料,她郝佳瑶又是瑶美人,又是贾瑶,从没有片刻消停。      贾琏眼睛一眯:“动心了?”      经这戏剧性的一个晚上,叫她的心里如何不翻滚惆怅。      “我让你找的就是这本陈糠烂账,顺道让你救了贾府的菇凉。”贾琏越是说正经事,越要用不正经的论调,或哄或萌,内容让人气得跳脚。      佳瑶很想反驳贾琏,但她苦无说辞。忠顺王爷刚才那些话,这才像梦魇一般,只要她的大脑稍微得了空闲,便钻进来逼她以正视听。      “傻瑶瑶,你还不明白么,忠顺王是来造反的。”      贾琏突然揉上她的刘海儿,露出她茸茸的胎发。胎发浓重的人,多半还是孩子心性,想不到政论复杂、人心荒芜。      佳瑶抿紧嘴,却哆嗦着露了缝隙。她知道造反背后的镇压何其残酷。      “忠顺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来了,说圣上身边奸佞宵小,贪赃枉法假公济私,需得除去。你该猜到说的是谁,你也该想到需要除去的是什么。”      佳瑶的直觉还算敏感,她忍不住问:“圣上不是让你向北静王求助?”      话一出口,她便已明白了渔翁的用意。      贾琏自是不必再多费唇舌,他只突然紧紧地抱住佳瑶,宣泄他的情感:“都落停了,我带你走。”      忠顺王爷说要带她走,她尚不知个中真章。如今却明了,一场大战竟在眼皮底下暗暗铺开,三方势力,她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东方未明,自公召之,君主的心意你别猜。      “咱们现在就走吧。”佳瑶恳求道,反手抱着堂哥的腰身。      “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贾琏叹了口气,“……咱们走得了么。”      别说出宫,只怕连这个门也出不得。圣上之所以雍容大度,除了所谓的君子协定,还不是看准了贾琏有所图求。      “瑶瑶,拉弓没有回头箭。”贾琏拍拍佳瑶的头,“就算看戏,也要看到最后不是。无论结局怎么样,你都得承受得起。”      无论结局好与坏,你都得承受得起。      圣上已经批完了一拨奏章,双鬓花白,长身玉立,背对东方晨曦,吩咐:“瑶美人,朕饿了。”      郝佳瑶已经成了瑶美人,自然就划在渔翁麾下。      “朕想吃你做的那个饼,不过,不要甜的。”      简单,把老婆饼里换上咸的内馅。趁着曙光未明,佳瑶在养心殿的小厨房里捶打一团面,好像要把无尽翻腾的思绪都千锤百炼一番化成绕指柔。不是没有读过波澜壮阔的朝代更迭,不是没有阅尽气吞山河的反叛镇压。      然则当杀戮摆在眼前,满眼看去,皆是离人,又该如何自处。她这个看客,早就或轻或重地踩在了戏里。      她这个厨子,只能做好手里的饼。换上椒盐、蒜蓉、肉松和咸蛋黄,还可以揉入南乳,饼要做得大一些,宽宽的。其余做法兹不赘述。待烤好这些金灿灿的饼,佳瑶撑着端入宫中,已见到那个依旧笑春风的贤王正要喝茶。      佳瑶忽然失态地喊:“王爷,吃饼吧。”      她怪力乱神,担忧茶水里不干不净。      圣上眸光一暗。      水溶的鬓角也生出一缕缕华发,笑的时候也多了几条眼角纹。却依然爱笑。伸手拿过一块,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像要把佳瑶吞进去那样看她:      “什么饼?”      “……老公饼。”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失恋,不能再失“业”,不能失去自己的爱好。不能失去你们。 59 59、养心殿(1) ...   养心殿里,烛光微弱,铜镜斑驳。这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以为,朕会在刚刚动他。”      圣上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让被留下为他更衣的郝佳瑶摸不准头脑。佳瑶自知失言,只默默地用发油抹匀圣上的发髻,一面喂给他糖莲子。      圣上忽然问:“朕的白发多么。”      佳瑶谨慎顾忌着答:“灯光暗,看不太清。”      “原来你也是个会说话的。”圣上拉过她的手,佳瑶看到圣上的手背有些部位竟已呈现淡白色,与正常肤色格格不入,煞是刺眼。察觉到佳瑶的打量,圣上忙缩回手,又示意她蹲到他的面前。      圣上水洛安坐在紫檀木圆凳上,便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这个高度既符合君臣尊卑,又不见得那般盛气凌人,倒有些父兄的温馨。      “你当真以为朕会动他?”圣上再问。      佳瑶的面目表情已不言自喻。      “你以为朕会在茶里下毒?”圣上哼了一声。      佳瑶果然修为不足,太容易被别人看穿,又螯螯遮遮不知怎样圆谎。水洛想,她到底还是一个心性浅的女娃儿,性格又是首尾两端优柔寡断,总没个长性,不够决绝。这般拖沓,泾渭不分,究竟苦了谁去。      “朕若执意取他性命,你拦得住么?”水洛轻叹一口气,“朕又何曾是那种卑劣的人物,即便要斗,也该堂堂正正决一胜负。”      佳瑶便懊恼了,膝盖跪在金砖上说:“是奴婢误会了。”      “关心则乱。”圣上戳了她的脑门,伸手要扶。佳瑶蹲得脚踝酸麻,一时撑不住歪在地上,圣上自然是搂住她,手到之处触及了姑娘家的敏|感羞涩。却见佳瑶惶恐到了眼底。      终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家,这一瑟缩,倒显得他多么不堪。      何必呢。      圣上突然霸道地捉住她的下巴,摩挲她那柔软的肌肤,却因瞥见手背的白色斑块而颓然一笑。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她尚有大把青春。      “朕乏了,跪安吧。”      水洛吩咐道。按照惯例,圣上虽翻了佳瑶的绿头签,她不过是换到燕禧堂里睡她自个儿的。佳瑶好像如蒙大赦的刑囚,也不管脚还在发麻,赶紧就跑。      水洛却叫住她:“你可知北静郡王刚才来做什么?”      不待她答,水洛便直接告知:“是来报喜,求名字。”      按照皇室规定,凡宗室子孙降生,均要录入皇帝的家谱《玉牒》,且要按辈分排定的命名用字规矩,由圣上赐名。      “北静王妃昨夜诞下一子。”      水洛得意地说完,本以为会在佳瑶脸上看到五味杂陈的神色,却见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告退。她到底是在宫里练出来的。      既这么着,水洛想似乎也就没有再问“你说取个什么字好”的必要。      郝佳瑶一路慢慢地挪回到凤藻宫里。      她委实摸不准自己的心思,她对水溶,必然有恨念与执念。但必然也不舍这么个钟灵神秀的人物成为权谋的牺牲祭品。贾琏说过,朝臣已不乏对北静郡王的弹劾,忠顺王爷起兵的借口亦是“清君侧”。      如果能让北静郡王先放手,或许善莫大焉。何况,他如今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了妻与子,有得就该有舍了。      想到这儿,佳瑶推开志玲姑姑的屋门。见志玲姑姑正在收拾包袱,佳瑶一拍脑门:“明日就该放出去了吧。”      志玲姑姑终于熬满了年月,熬到出宫的时候。志玲听到佳瑶的声音,眼圈儿便红了,揩了眼角回过身道:“主子您怎么来了。奴婢本想着快些拾掇完了再去正正经经给您告退。”      “别别别。”佳瑶赶紧劝住那几滴美人泪,焉知她心里好容易克制住的悲戚别再被勾出来。      待佳瑶把自己的想法刚说了个开头,志玲就义正言辞道:“主子打住,您想都甭想了,这水太深,您还敢往里淌。”      “该怎么说呢,”佳瑶叹口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说起来容易。可是,我的确放不下。”      “那也轮不着您去多事。”志玲苦劝。      “你去试试,也就当是帮我了了心愿吧。”佳瑶走到内室,从她随身携带的小木盒子里取出三样物件,竟是三件饰物。志玲鲜少见她穿金戴银,不知她竟深藏宝贝,所以分外惊奇。      佳瑶解释道:“这件蕶苓香念珠,最早好像是北静王府里的人孝敬给贤德妃娘娘的,娘娘后来给了我。我这个人不吃斋也不念佛,倒亵渎宝物了。姑姑,送你做个念想吧。”      志玲少不得要推辞,佳瑶不容分说就牢牢地戴在她的腕子上。      “拿人手短,莫非奴婢无论如何都要走这一趟。”志玲故意皱着脸说。      佳瑶与她相处这么久,也就晓得玩笑话,闲闲一笑。这一笑,却将愁苦推上心头,两人的眼睛又赛着红了。      “这两件东西,”佳瑶赶紧说,“替我都送去给小世子吧。”      一件是悬珠戒指,祈愿孩子目若悬珠。      一件是碧玉佩饰,保佑孩子福厚康宁。      这都有来历,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度充任重要的角色。但到底是不义之财,该物归原主才是。别看佳瑶是个斤斤计较的金牛女,却不见得敢要横财。      佳瑶又想到什么,从宫里的月例里拿出一条崭新的蚕丝帕,见上头巧的很是几丛翠竹,素气怡然,衬得住北静王妃的喜好。她用这块帕子包住了两样礼物,一股脑交到志玲手上。      佳瑶想,但愿潇湘妃子能用这一条簇新的帕子,挥断前缘,影响夫君。      这一夜,佳瑶邀志玲姑姑大被同眠,也不知说了多少话儿,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儿。待佳瑶再醒,志玲姑姑已经悄然离去。      再过一日,北静郡王抱着小世子再一次入宫赴宴。刚好赶的是“三朝洗儿”。      养心殿内屏退左右,独留戴权和谋子。圣上特准了佳瑶参席。为了免去不必要的尴尬,佳瑶一进门就直直地去寻找那个新出生的小生命,见略显单薄的他躺在竹制摇篮里,细长的眼紧紧闭着,也说不出像谁多一些。      育有独子的圣上久违见到初生婴孩,一时柔肠,挥开旁人,兀自摇起了竹篮。北静郡王躬身退到一旁,便让佳瑶瞧见他的侧面,一夜之间生白发,想他刚过而立之年罢了。      长史官谋子也比佳瑶印象里的那个彪形汉子又瘦又干儿,倒像个小老头,替他主子恭请圣上给世子定名。      圣上却转过身问:“王妃可好?朕听说难产,折腾了一宿才生?”      “回圣上,拙荆一向气血两亏,这次,怕是动了元气……”提到林黛玉,水溶面色极其凝重。佳瑶也甚是担忧这件事,书里的病弱潇湘,平时还三不五时一场病,若要她生育,真真不知要犯多大的险。      圣上眼底闪过一抹算计,又转过头对着奶娃娃摆出和蔼可亲的笑:“这个侄儿,朕必要给取一个好名字。戴权,下一辈儿该用木字边了不是?”      “启禀圣上,水木清华,正是。”      圣上之子便叫做【楓】,现南下游历。      “好,那就叫这个字吧。”      圣上伏案书写,便见一张绿色描金银折枝花粉蜡笺上,衬着一枝双钩描金的海棠,写下一个笔挺的【杳】字。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这个字并不见得多好。      杳如黄鹤,杳无音信。这也喻示了帝王要求。      “臣,替犬子拜谢圣上隆恩。”北静郡王屈膝,圣上拦住他道:“不忙,倒是朕有一事。”      说着圣上信手拿起案桌上的奏折,      “折子上说刚平定了西南腹地,需得朝中派人过去把守,朕寻思着朝中无人,也只有溶儿你堪当此重任。不必推辞,朕心意已决。此事甚急,朕也只好难为你了,过两日就得动身。”      水溶讷讷说不出话,别无他法,再谢主隆恩。心急的忠仆谋子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要替他家主人问出来:“圣上,主子好容易府上添丁,王妃体弱,恐怕动不得身。”      圣上宽慰一笑:“西南之地瘴气重,一路奔波辛苦,溶儿大可将王妃和杳儿留在京畿,朕自会抚育照顾。”      佳瑶在一旁听得心头发紧,这一招分明是叫人进退两难。如果水溶选择将妻儿留在京中,他日便是被掣肘;如果带走,一路风霜日晒,只怕走不出中原就一命呜呼了。      北静郡王的脸色已经藏不住情绪,那个一贯俊秀文雅似谪仙的男子,染上了七情六欲,有了要护周全的牵挂,才是个爷们儿了。      “吉时到,可以洗三了。”佳瑶赶紧缓颊,招来了收生姥姥添盆。      按照规矩,还要再给产妇送一些油糕以示庆贺,佳瑶看罢宫里预备的,摇了摇头,决定自己动手。她是想黛玉脾胃这么弱,必是吃不下油腻腻的炸糕。      佳瑶不愁货源,如黄油奶酪等一应俱全。于是打散鸡蛋,将黄油与白糖一起打发,再一起搅匀,放入面粉和少许碱面。因是入夏,又取用了一些椰肉,又剁碎一些杏仁花生,齐齐和在一起,找了个深凹的盘子,垫在铁丝网上,然后放到炉中去烤。      因怕烧糊了,佳瑶一直站在炉膛前细心地翻转,连有个人靠近她也不知。      “是我。”      水溶低声喊了一句。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在各自的眼睛里看到时光荏苒。再姣好的容颜也已爬上细纹,言语似枉然。佳瑶看到水溶的指缝间已带上悬珠,腰间也系上了佩饰。      水溶解释道:“杳儿还小,待他长大一些再给他。”      “杳儿……”这名字还真怪癖。      “既是圣上的意思,又有什么转圜余地。”水溶自嘲一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我再规言矩步,若是对方生疑,那便事事错、处处错。”      “如果没有反叛之心,解释清楚不就好了。”佳瑶脱口而出,却也明白,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猜忌,那便慢慢堆成昆仑山上的雪,消不去,还越添越堵。      “没有别的方法了么。”佳瑶喃喃道。      水溶突然抓紧佳瑶的手,恳切道:“……如果我去了西南,王妃和杳儿,就靠你了。”      佳瑶面色颓然,她连自保都岌岌可危,恐怕伸不出多余的援手。      “……如果你不去西南?”      水溶万般无奈:“圣上已明确了旨意。再者,要我如同刑囚一般老死京中,我也不会甘愿。”      “一定还有别的路。”      炉火正旺,映着佳瑶坚定的眼神,那盘油糕,很香。    作者有话要说: 油糕有很多种,这里姑且变相借用。 小店喜欢每一个角色,所以,是亲妈。 60 60、养心殿(2) ...   什么?北静王疯了!      想他水溶前一日还带着孩子进宫觐见,下一日却传来急病成疯的噩耗,恐怕任谁都不会相信。圣上不耐烦地听着煞有其事的来报,忍不住拍案而起。      来报的密探也委委屈屈,说满府都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北静郡王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院子里跑,包括他。      “……说是被一只虫子吓着了。”密探嗫嚅道。      “混账,这种借口也敢报上来!”      圣上青筋乍现,额上的白斑更加明显,甚是可怖。吓得满屋人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戴权颤巍巍端来的茶也被圣上扫到地上,碎声骇人。      “谁信这种借口,荒谬!再查。”      郝佳瑶一直静静地坐在侧间。圣上斥退密探,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双眼几乎冒火。他每一步都踩在佳瑶的心上,佳瑶知道事态重大,鼓足勇气,直视圣上的垂询。      “你信?”      佳瑶轻轻摇了摇头,缀在耳尖的流苏也跟着轻摆。      圣上脸色稍缓,佳瑶说:“奴婢不敢有瞒,奴婢头一回见到郡王时,已知他怕虫。”说着便把如何与北静郡王初初相遇时的故事说了概要。      佳瑶郑重行礼,正色道:“圣上英明。奴婢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给您听,至于疯癫真假,奴婢就不知道了。”      她这么严肃清晰地说明,好歹在气场上压倒了圣上的揣度。      后来密探又来报,说北静郡王衣衫不整、形容痴儿,把狗屎到处抹在墙上不说,竟还吃下去,叫看的人呕吐不止。又说世子哭声震天,王妃奄奄一息,北静太妃悲痛欲绝,整个北静王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圣上尚且心存疑虑,探子赌咒说绝不敢瞒。圣上本想自己去一探究竟,忽又有了主意:“阿瑶,你替朕去。”      “若是王爷真疯了,你便把太妃、王妃和世子通通接到宫里来。”      圣上说这话的时候竟是笑的,让人轻易窥破他的意思,不寒而栗。      “……是。”      佳瑶认命地叹了口气,因身边的志玲姑姑已放出宫婚配,新来的伺候宫女,谁知道个中底细,从不敢委以重任。佳瑶尚在屋里迟疑,戴权已阴阳怪气道:“主子可走得?”      “戴公公,可否绕一下狱神庙?”佳瑶说话的同时塞过去一锭银。      戴权推了回来,脸上保持着奴笑:“恕难从命。今儿个直直地去见王爷,您没多少工夫了。”      本想去找贾琏求助的,这下,佳瑶连个商量的对象也没捞着。      一路颠簸,佳瑶在轿子里昏昏欲睡,待她撩起帘布一角,却见轿外风景不是市井民巷,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郊外。但见树木茂密,晴烟浮空,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佳瑶慌乱起来,脑海中过电一样,惊觉怕是被劫持了。她又不敢肆意妄为,双手撑住两侧扶手,尽量稳住自己,颤着声音大喊:“戴公公!”      “奴才在。主子醒了?”戴权隔着门帘答。      “咱们这是在哪儿?停轿!”      “是。”戴权喊住轿夫,佳瑶刚要开口,在轿里听他却道:“请王爷安。”      王爷?      “戴公公不必多礼。”      这声音!      佳瑶忙撩开帘布,阳光一下打在她的脸上,便让外面人看清她的满面惊惶。忠顺王爷心里一沉,想她每每见到他,总是相似的表情,不是恐慌就是害怕。      转念一想,她怕他,总归好。先让她怕了再说。      “鲸儿,请戴公公从旁歇息。”忠顺王爷吩咐道,然后他回头看佳瑶一脸愕然。他自然不会解释,戴公公固然奋斗出身,然则上承贵族黄氏,秘书科班,与他们王公贵族的交往利益一致、交往密切。      “你,这?”      “坐吧。”      忠顺王爷把佳瑶带到一凉亭里,亭外有碑,僧帽形碑首刻雷纹,上书“蓟门烟树”。亭内白玉石桌,已摆上几样果品,忠顺王爷拈起盘碟上的一坨卖相极难看的黄灿灿的东西,用手慢条斯理地一摁一搓。      那金灿灿软乎乎的东西便落下几粒粉,里头是黏糯缠绵在一块儿,亮晶晶的蜂蜜闪着诱人的光泽。      “把好端端的油糕做成这样。”      忠顺王爷嗤笑一声,“你以为别人看不出?就算看的人无心,听的人又怎么猜不出。天真。”      不错,北静王府里的“狗屎”就是郝佳瑶参照燕王朱棣的轶事做出的逃脱之路。佳瑶自以为蒙混过关,不料被这个不知又从哪里突然跳出来的忠顺王爷揭穿。以他之言,想必养心殿里的圣上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奴婢傻。”      “你傻,那么那些在意你的人,比你还傻。”      年逾不惑的忠顺王爷脱下朝服,着这一身玄青长袍,笼上一层青冥纱,猎猎风中吹得他发丝凌厉如刀,那眼底有着化不开的魔障。      “……王爷。”      “你从不知道本王的名讳,也不曾试图问过罢。”      如果对待一个人连他的名字也不想打听,那便是敬畏疏远至极。      佳瑶略带尴尬地绞着衣角。忠顺王爷抬起佳瑶的下巴,淡淡地说:“也罢。”      他箍住她的下颚,却看向烟雾漫漫的远方:“从这里往北二十里地,本王的人马就驻扎在那里。走么?”      忠顺王爷更是一个陷入执念的人。      “说话。走?还是留。”      他厌恨各种不清不楚,他的人生里不允许再有遗恨。      郝佳瑶也理应知道,事已至此,再没有逃避退路,再不能肆意欣享太多。有舍才有得。所以她说:      “……不走。”      当然没有人再跟她玩文字游戏,不必再探究“不走”与“留”的区别。      忠顺王爷毫无多余的耽搁:“凯歌,送她走。”      长府官凯歌直言“不妥”,众人纷纷阻拦,连佳瑶自己也觉得稀罕。她既已知忠顺王的驻军所在,把她送回宫中,那岂不是要败露了行迹。      忠顺王爷眼皮一抬,众人虽还欲争辩,却都立刻噤了口。      “送客。”      狼狈地回到养心殿后,佳瑶本以为圣上会对她进行审讯,谁知圣上问也不问,甚至对戴权“失踪”也不发一言。只说:“阿瑶,吃饭了。”      养心殿里独他二人,桌上放着几碟面码儿,有黄瓜丝、小水萝卜丝、胡萝卜丝,还有细细切成末的青蒜,一碟香椿沫儿,开水焯过的豆芽儿菜。      炸酱面?      佳瑶狐疑之时,圣上笑吟吟地拿给她半个西瓜皮碗,见瓜皮里头的红瓤已被刮净,又给盛上了佐实的面条,大股里扣着小股,小股里头是银丝。      “面是厨子们抻的,说是套到了十三扣,细吧。”      圣上乐淘淘地说着,佳瑶已经懵了。圣上又拿过来一个墨绿色的碗,里头是浓稠馥郁的芝麻酱。圣上解释道:“这小料儿是朕调的。”      “芝麻酱一澥,朕用了门头沟斋堂镇的花椒炸了油,还调了葱花酱油,还焖了芥末面,你尝尝窜不窜鼻子?”      “您这是?”      “朕不光会吃,也会做,瞧这芝麻酱面地道吧。”圣上得意洋洋地显摆。      “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傻丫头,还非得明说不成。”圣上略显不自在,一边遮掩脸上的臊,推搡佳瑶说,“快吃吧,面一凉就坨了。”      温柔的光线盈满屋子,对着列祖列宗的墨宝,两人头碰头地呼噜噜吃起面。一开始佳瑶还顾着面子,孰料麻酱入口的味道实在太妙,面条又有嚼头,她见圣上甩开腮帮,自己也就舒服地捧着瓜皮碗大口吃面。      圣上吃得极快,佳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像蹲在村口比赛的小孩儿,圣上把碗撂到桌上,下一秒,佳瑶紧随着搁了碗。      “经齿冷于雪。痛快。”圣上道。      “您怎么会做这个?”佳瑶十分好奇,看他的手法,不像是新学的。      “我母亲会做。昔日她陪我在皇城根下摆摊求学的时候,随了这儿的习俗,就会做了,每逢伏天就做给我吃。我好歹能吃着这些菜啊果的,妹妹却只能啃一点芝麻酱渣渣。”      每回说到旧时事,圣上必是眉间愁苦,眼角带恨。      “子欲养而亲不待,朕,很羡慕溶儿,尚且可以陪着太妃用膳。不提这些,来,把这杯二锅头给干了。”圣上刻意笑着举起“源升号”酒坊打来的酒。      不干似乎就说不过去了。佳瑶咬咬牙,拿过白玉口杯,面对圣上和蔼可亲的笑,佳瑶心怀亏欠,她到底是帮了北静郡王的装疯卖傻,也没有主动交代忠顺王爷屯兵于京郊。      “我干了,您随意。”佳瑶豪气地仰头灌下,呛出了她苦苦隐藏的各种泪。      “好!好!痛快!”圣上突然低声吼到。      又斟满一杯,辛辣的酒味过于刺激,味觉已然麻木,理智也被酒精燃烧,两人不需劝,又齐齐喝净了,相视大笑,大喊“痛快”。养心殿里再没有管事的戴权太监,昏昏光晕里,圣上带着美人一醉方休,这恰是典型的亡国前奏。      第二日,大咧咧地趴在案桌上的郝佳瑶终于醒来时,周围已再没有半个人。      这一年的夏天,过了头伏没几日,京师发生政|变。忠顺王爷领兵逼|宫,形势危在旦夕。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说,结尾要像豹尾一样有力!各位看出里面影射的是(笑) 还有,客官们,别忘了鄙店开了分号哦。也就是《还珠学子》(暂定名) 61 61、养心殿(3) ...   “你等朕回来。”      酒正酣,郝佳瑶的耳畔响彻这么一句承诺。      天朝十年的盛夏,忠顺王爷领兵入京,磨刀霍霍,趾高气昂。圣上御驾亲征,金戈铁马,双方对峙于城东郊外二十里开外的紫檀堡。      这个地方可有一个来历。      大敌当前,忠顺王爷的门生、襄阳侯家的三公子戚建辉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忘阴阳怪气道:“这就是上峰买给蒋戏子的地皮?”      定城侯之孙谢鲸低声道:“上峰的私事也敢过问。”      戚建辉嗤笑着装腔作势道:“鲸儿呀,你总是板着这副脸,累不累得慌。”      “住口。”谢鲸不客气地拿剑抵在戚建辉的脖颈上。      戚建辉纹丝不动:“接着砍。”      谢鲸也不废话,略使上点劲,戚建辉嫩白的脖子上划出一抹红痕。景田侯之孙裘良在一旁见了直拍大腿说“奶奶的,早就该划了丫的”。      平原侯之孙蒋子宁冷漠地瞥了一眼,这些贵公子,打从呱呱坠地就学会了不少折磨人的把戏。戚建辉火上浇油:“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说的不会是你蒋子宁吧。”      蒋子宁也不废话,直接一鞭子甩过来,戚建辉阴柔的侧脸又多了红道儿。      谢鲸摁住蒋子宁的手道:“他明摆着活得腻歪了,这种人,折磨他反倒是他的快感。甭搭理丫的。”      戚建辉正在猖狂地笑,忠顺王府长府官凯歌到了,恭恭敬敬与各位贵公子一礼。谢鲸道:“凯歌大人不必多礼,上峰昨夜安歇得可好?”      凯歌面色沉重,谢鲸皱眉道:“上峰还是为那个宫里人不成?”      “卑职不敢妄自揣测。”      戚建辉凉凉地笑:“上峰一再容忍那个小贱|蹄子,若不是上峰拦着,理当先拿她祭旗。”      话音未落,戚建辉的马突然一阵嘶鸣,猛的撂起前蹄,戚建辉一个不设防,从马背上跌了下去,若不是凯歌大人眼急手快地扶住他,免不得要被马蹄踏上。      “谁!”戚建辉狼狈地大吼,原来是有人用弹珠使马受惊。      “放肆。”      只见忠顺王爷不紧不慢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身戎装,手上留了一枚桂圆一般大小的母珠。凯歌走过去接过母珠,放低到草垛上,便见那颗弹了马屁的小珠儿竟滴溜滴溜滚了过来。      其余人不知是哪儿来的顽意,却见跟在满面寒霜的忠顺王爷之后,从帐内又走出一位公子哥。忠顺王爷回过头道:“果然有趣,紫英,这叫什么?”      冯紫英笑道:“启禀王爷,是子母珠。”      “哦?老三过来。”忠顺王爷招呼着要戚建辉过来赏鉴。原来这子母珠、紫檀雕围屏、西洋钟表、鲛绡帐,四件宝物皆为冯紫英带来以表忠心的礼物。他曾一度送到贾府去,但贾府未敢买下的。      “紫英这几件礼有趣得很,老三,你选一件。”      尾椎还隐隐作痛的戚建辉别别扭扭道:“学生不敢。”      忠顺王爷道:“过来,叫你长着点儿记性。”      戚建辉便不敢造次,乖乖领了黑漆茶盘里的珠子。      王爷又道:“你们三个也过来,凯歌,分下去。”      说话间便将宝物悉数分给四贵,冯紫英从旁笑着恭维:“王爷好气魄。”忠顺王爷笑而不答,冯紫英狡黠一笑:“可见,王爷要的是更大的东西。”      这已是明摆着的。      忠顺王爷道:“紫英,你将这些宝物呈于本王,可是替你主子来的。”      冯紫英爽朗一笑:“小民确是蒙受北静王爷的殊恩,如今北静王爷受辱,被逐朝野,小民也确是为王爷抱屈。不过,”他眼珠一转,“启禀王爷,小民自问是个市侩商人。”      士农工商,冯紫英如此自贬:“小民只想着做不赔本的生意,审时度势,方有赚头。若是逆天而行,只怕没个好下场。小民斗胆一句,北静王爷优柔寡断,所以才有了今日,小民若是一门心思守旧循理,只怕。”      “好,你比你那死脑筋的父亲要好得多。”      冯紫英忙卑躬屈膝道:“王爷,实不相瞒,我父亲也早有投诚之意。”      “怎么,好好的神武将军不做,倒也要做起反叛?”      冯紫英叹口气道:“还是改|革的事儿么。这圣上一声令下,拿公务人员开刀,下面莫敢不从。我爹大半辈子拼出来的业绩说断就断了,整日在家不免长吁短叹。”      忠顺王爷道:“冯将军不是一向说要归田务农么。”      冯紫英道:“王爷大概不知,家中田地早就被征用了。”      冯紫英又把这些年医疗改|革、教育改|革接连失败的事讲与忠顺王爷听,忠顺王爷听罢却忽而笑道:      “水洛这小子还是嫩的很,体|制这个底子动不得便妄想动其他,既如此,本王求贤若渴,紫英,往后便跟着他们几个一起。”      “王爷英明。”冯紫英拱手作揖,神神秘秘道,“父亲还有一礼相赠。”      哦?      “父亲早在东便门为王爷留了豁口。”冯紫英谄媚道,“除了宁荣两家,其余六公也都在那里恭候王爷大驾”。      忠顺王爷勾起了嘴角。      (~ o ~)Y      圣上这边却颇为愁云惨淡,且不说偌大的紫禁城里从子时起陆陆续续跑走了大半人,连圣上麾下的军士几乎都是老弱病残。      “混账!混账!”圣上气得破口大骂。      面对汹汹来敌,京师守军竟相互推诿扯皮。也无怪大家冷眼旁观,见以戴权为首的“秘书班”都向王公贵族投靠,圣上身边势力孤微。加之圣上在位期间,一件件天灾人祸连绵不断,早就风言风语凄清寒了。      “圣上,据前方探子查明,忠顺王爷的兵马又进了一里。”      圣上虽有军衔在肩,但并未真枪实弹打过一场仗,只道:“他进一里,朕绝不后退,进!”      待他往前挪了一里,却听探子一脸慌张道:“圣上!敌军只留了极少一部分人在紫檀堡,大队人马已直抄南下,现已走了通惠河的水路,追不上了。”      “报——”这时,从东直门一骑飞尘,来者满面惊惶:“敌军已进了城,东便门内有人接应!”      圣上水洛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下令道:“回宫!”      其实贾琏一早就冲到紫禁城里,因戒备松懈,他一路驾马飞奔到养心殿,见宿醉未醒的郝佳瑶仍一脸懵懂,气不打一处来。      贾琏沉着脸道:“快跟我走。”      佳瑶揉揉惺忪的眼:“圣上呢?”      贾琏没理她,拽起她就往外走,佳瑶使出浑身力气才迫使他停住脚步。      “跟我走,别管什么圣上了。”      “我不走。”佳瑶突然执拗起来。      贾琏怒问:“你当真爱上了这个人?郝佳瑶你疯了吗!”      佳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爱,不是疯,是我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哥,我觉得从我们卷进红楼梦的世界开始,我一直在躲,在逃,我以为这样会轻松一些,可是好像更累。这次我要等圣上回来。”      “他回不来了。江山易主,没得商量。”      佳瑶倒吸一口冷气,突然追问:“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你跟圣上的协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贾琏自嘲一笑:“我?我只想做一个赚钱的。当日圣上答应我,如果我配合他搞垮了贾家、搞垮了北静王,就能换你平安出宫,然后让我重建一个新的贾家。可惜我压错宝了。”      “既已压错宝输了一盘,何不早些推倒重来。”突然朗朗一声,贾琏和佳瑶俱是一震。从养心门里已闯入身披盔甲的忠顺王爷。      “早在天上人间,本王就对琏二爷这个店家的机智才干很是赏识。倘若本王当政,本王也可让你琏二爷重建一个贾家。”忠顺王爷笑道。犹记当日他初访天上人间,贾琏故意把自己说是打杂的。      “贾琏惶恐。”      “琏二爷恐有顾虑,本王倒可以说与你听,昔日北静王府里的门生冯紫英业已拜在本王的门下,他日神武将军这个名号,非他莫属。”      世袭罔替,本就是以忠顺王爷为首的政|治主张。      “贾琏一介草民,庶子出身,未敢奢求继承父辈封号。愧不敢当。”      贾琏撇撇嘴说。他的内心虽是极爱钱财的郝友乾,但大概是因为“前世”留洋多年,秉承了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规范,内心也习惯了民|主开明。所以他从未想过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做一个封建八股的官僚。于是客客气气地拂了忠顺王爷的面子。      “成王败寇,琏二爷识时务为好。”忠顺王爷道。      “成王败寇,王叔说得不错。”      圣上忽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唰地一声,御林军齐齐地守住了养心门形成包围之势。谁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圣上吩咐已经呆如木鸡的佳瑶:“去做些早膳来,朕陪王叔用过这顿。”      这演的是鸿门宴还是杯酒释兵权?      佳瑶偷看贾琏的表情,方知不是预先设计好的。无奈之下只得先遵从圣谕,走到厨房,用圣上昨日做的芝麻酱面的剩料铺在面饼里,烙了一张芝麻酱饼。又将宫里夏季常备的绿豆汤煮了些白米,做成稀饭。      仓惶之间也来不及多做准备,佳瑶又把上回做炸酱面的酱用火煎香,蒸了一屉圆实白胖的山东大馒头,层次致密、面香饱满,刚好供他们抹上酱吃。      好像只是寻常人家吃一顿便饭那般简单。      他们的更迭决定,却意味着“中国”至少未来十年的归属。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两个任期刚好十年,你懂的。    62 62、养心殿(4) ...   越是朝野高层机密的轶事,越要在鱼龙混杂的市井茶肆里才谈得畅快。两者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当然不是说地理空间上的距离,是隔着的是华夏之邦自古就有的阶层,无论怎么推|翻都始终横亘在那儿的。      一晃,也不知过了几年,只觉该死的死,该走的走。该照旧的照旧。      前门大街上的“天香茗茶”,因占了极好的位置,视野佳,总是人来人往,生意好极了。据说一部分客来也是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娘长得极美。      “客官,里边儿请——”      跑堂的,原是大茶壶,从“天上人间”走出来的,经过在“美空”这个文化艺术平台一包装,身份也抬起来了。他见多识广,点头哈腰道:“哟,韩爷、陈爷、卫爷,早给您仨留了座儿,还是老地儿。”      昔日风华正茂的京城三少早就添了鱼尾纹,如今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白白领取朝中饷银,做闲云野鹤一般的富贵散人。      这三人每月总要有几日来帮衬帮衬这儿的生意。      锦乡侯之子韩奇当年魁伟堂堂的身形也逐渐发了福,慈眉善目道:“店家,还是老规矩罢。”      “得嘞——”      金陵王孙卫若兰撩袍坐下,已出落成一个饱读儒士,整日钻研在经史典籍中乐此不疲。依旧摇着他的折扇,陈也俊瞥见扇面上画有仕女,不禁取笑:“胆敢画一个美人,你家那位急性子嫂夫人见了这也不恼?”      韩奇也笑道:“可不是,听贱内说弟妹抱怨过你这个书呆子整日流连于古籍,对她有诸多冷落哩。”      卫若兰白了他二人:“你二人岁数也不小了,何曾这般没正经过,休要老不羞地胡吣。”      “咱们可没说顽笑话,但凡咱们要是娶得上嫂夫人那般的好人物,说句混话,芍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陈也俊笑着说漏了闺阁艳事。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贾家败虽败,但也贡献了不知多少风流韵事。      卫若兰嘴皮子向来不弱,冷笑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你两个都非要摆什么铮铮傲骨,一个是觉得被掳走愧无脸面,一个又不搭救,现在后悔也晚了。如今人家师父是彻彻底底遁入空门,你倒满意了?”      “哎哎,打人休打脸面。”陈也俊不禁告饶。      韩奇品了一口茶,忙缓颊道:“二位爷,我今儿特意带了些翁家山的明前龙井来,你两个就都歇歇气,咱不若喝茶吧。”      三人便都捧起茶杯,各自一口口吞咽往事,甘苦自受。      这三人刚消停,耳边却不清净,便听茶肆里的茶客们高谈阔论。大茶壶正在迎来送往,却听有人才进门便起了个头儿道:“我艹,最近朝上各部公布了上一年的支出花费,诸位看过没有?”      有人凉凉道:“那也叫各部?真把自个儿当是花轿里的新娘子,三催四请才羞答答露了半面,不看也罢。”      “新君上台,总要烧过去几把火的,你们便当是热闹罢了,何必动真格。”又有人故作老成地拿出观点。      “哎哎,好歹是拿出来给咱平头百姓看了看,算好的了。”      有人不乐意:“我说,您这又是打哪儿来的五毛,前儿见你写了一张歌功颂德的榜子领了赏银,这会儿又拿我们打岔不是?”      韩陈卫三人相视一笑,自古关于朝政都不乏种种呼声,个个都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殊不知言谈再欢,再以为看得清明透彻,真正卷到其中,谁还能做到独善其身。      有个自视甚高的小青年突然厉声道:“艹,管他新君旧君,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话造次了,有悖和谐。”一白须长者忙制止,抚髯道,“先帝也算不辱使命,勤政爱民,也在朝中留了伏笔,对新君掣肘,也免一派独大。”      “本以为那个北静王管点儿用,可他|妈也没斗上去,废物点心。”      韩陈卫三人听到旧主,俱是神色复杂。若是往日,他们必冲上去教训,然而经年累月,磨平了戾气,也不方便再动手。      却听老者娓娓道:“博,局戏;弈,围棋也。本就是一局博弈,北静王爷早早地挂靴归隐,岂不乐哉。若他在朝,难保不因尾大不掉而被除祸。这种事,先帝在位时已有前车之鉴。”      “张老快给我们说说这段史,北静王怎么就挂靴归隐了,先帝怎么就忽而驾崩,书上写得语焉不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者摇摇头:“老朽并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是佛曰不可说。”      韩陈卫三人又默契地一个苦笑。他们只知北静王爷装疯,瞒的不是圣上,而是要让忠顺王爷松懈,自以为北静王爷已倒台,圣上身边无人,于是放心地提兵自东便门长驱直入,孰料北静王带着兵马从后面截杀,倒让忠顺王爷的军队成为瓮中鳖。韩陈卫三人便在军中指挥调度,立了战功。      故而先帝才有底气与忠顺王爷坐在养心殿里一谈。      他们本以为会诛杀忠顺王爷一脉,却听闻先帝决议,将皇位传于忠顺王爷之子【水泙】,是为新君。北静郡王携家带口远调西南巴蜀,世子乳名瓜瓜,经由新后做媒,娶陈氏女为妻。此为后话。      “韩爷、陈爷、卫爷,想什么这般出神。”      言谈间,有美人呵气如兰,款款而来。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身份已变换,韩奇等仍不敢直视美人。反倒是其他客人路人,不知深浅,能与靓绝金陵的老板娘大大方方地逗弄一两句。      韩奇笑道:“卿卿姑娘的茶是越泡越好了。”      “那是锦乡伯的茶好。”卿卿轻启樱唇笑答。      韩奇如今已承袭锦乡伯的爵名,卿卿姑娘却已老大嫁作商人妇。这块地的原址叫“天外飘香”。      “卿卿姑娘昔日的九春宴,已用尽了天下茶叶精髓,至今难忘。”      陈也俊大咧咧道,卫若兰白了他一眼,陈也俊这才觉得不适宜提及旧时身份。      卿卿并不介意,只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王爷可好?当日王爷替奴家赎了身,又为奴家寻了一门亲事,再往后,就再无音讯了。卿卿依然记得当日在这儿替王爷孝敬几位爷的茶馔九春,可惜也是绝唱了。”      三人不知该如何作答。然则提及往事,他们也有刺扎在心口,那一番和平政|变,侠肝义胆的冯紫英终难全身以退,被恼羞成怒的四小鬼杀了泄愤。      卿卿忙以绢帕掩面:“快给几位爷上些小食消遣。”      大茶壶应了一声,端来一碟闪着异样光泽的花生米。韩奇先夹起一枚入口,脸上显现满意之色,频频举箸。其余两少也跟着品尝,皆是越吃越停不了口。      陈也俊一边咂嘴一边赞道:“好味道,咸香两宜却又回甘,真乃陈某平生所吃花生米之大成。卿卿姑娘好手艺。”      卿卿噗嗤一笑:“这虚名,奴家可担不起。这是刚叫人从外头买回来的。”      “哪家?”      “您往那儿瞧去。”      因他们身处二楼,居高临下,卿卿纤手一指,三人俯瞰,却见有一条长队人头攒动,横穿前门大街,阻碍了南北交通。      “她家的生意确实好呢,才开了没几天就名动京城。”卿卿的语气里仍是略带一点酸味儿,好比是这盘花生上头浇的青梅汁。      韩陈卫三人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说?”      “三位爷不妨去瞅瞅,是位故人。”卿卿眨眨眼睛,“您若是过去,只管找店家,问她可记得茶馔九春,或是报出您的夫人,店家兴许就肯见了。”      三人饮净了茶,跟着往队里排,自有路人甲乙趁着排队之时唠嗑解惑。路人甲先招呼路人乙,道:“哎,有一阵子工夫没见着您,说您往南粤去了,这怎么又回来了。”      路人甲感慨道:“我这是跟着这家店一路北上。先前在南粤吃上一回就忘不了了,听说店家又迁回京城,这不就跟着回来了么。”      “我听人说这家店来历不一般?好像是跟宫里有点儿关系?”      “哪是一点儿半点儿的。”路人甲把头凑了过来,声音却仍是足以让周边人知道,以彰显自己在南粤的见闻,“听说掌厨的就是官家之人。还有当今的内阁首辅,就是这家店的东家。要不说这家谱儿大呢,就从没人见过掌厨的真容。”      路人乙惊呼:“郝家?”      “可不是!要不然说大家伙为的也是这家的名头。”      说话间这队就排到了店铺门口,说来也怪,这家店并没有门口,全都是一个个小窗口,一水儿的竹帘软纱垂下来,让你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倩影。个个儿声音也都是黄莺出谷,问你“客官要吃什么”,“什么时候送”,“送到哪儿去”。      芙蓉大姊以一身青花瓷色的正装站在门口。韩陈卫三人有些发懵,芙蓉大姊已扭腰摆柳地过来,由于她以貌取人,便对这俊朗不凡的“三少”特别有耐心地指点起来。      “客官,咱这儿只外卖,您几个是头一回来吧,您且看看要吃些什么,预备什么时候吃,往哪儿给您送去。”      三人面面相觑。但见菜单上的名字也趣得很,譬如“黯然销魂糟鹅掌”,“九阴白骨泡椒爪”,“如来千叶焖猪手”。      三人正好奇怎么个送法,却见屋门打开,一行身手敏捷的小厮鱼贯而出,个个手上拎着一个食盒,脚下踏着风火轮一样的怪鞋,却行走如飞,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奔去。      “您到底要哪几样?”芙蓉大姊已稍显不耐烦。      三少不减当年的潇洒道:“尽管上你们这儿最贵最好的来。”      “最贵最好的,当属咱们这儿的红楼厨子亲自操刀。您若出得起这个价儿倒也可以。”芙蓉大姊磨了磨指甲。      韩奇爽朗笑道:“甭管什么价都出得出。烦请店家一见。”      芙蓉大姊拦住:“您这号的奴家见多了,实话告诉您,没价儿,全凭我们红楼厨子的心情。”      陈也俊撇嘴道:“好大的谱儿。”      韩奇已难压好奇之心,按照卿卿刚才教的说了一遍,特特报上了“史湘云”的闺名。果然,芝麻终于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前后呼应。泙通平。    63 63、好佳肴(1) ...   卫府并不大。金陵王孙、彬彬有礼的官二代卫若兰在经年累月的荡涤中,由官入仕,做一个闲散公子罢了,自然不会有太丰厚的家财。好在他宜家宜室的妻子也不会太介意。郝佳瑶并不客气,虽是头一回来,没让通传,直接进入内堂。      正低头做活计的史湘云抬头一看,唬了一跳,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讷讷道:“这、这……阿瑶?”      可不是她么。隔了这么些年,胖瘦宽窄没什么变化,眉眼笑得还像月牙一样。      “你是去了哪里?怎么好些年都没有消息?”湘云一起身相迎,佳瑶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她鼓起的小腹所吸引。湘云有些羞赧,略以针线活挡住腹部,佳瑶笑着不让。佳瑶的心里却是惊讶,怀有身孕还拿针执线,见湘云衣着朴素,也就不说不问。隔过这些年,她早就能把情绪妥善地藏在心中了,便拉着湘云笑嘻嘻地看她。      湘云笑着笑着突然抱住佳瑶嘤嘤哭起来,卫若兰在一旁略显无奈地拉过她,对佳瑶摊手道:“你瞧瞧,好好儿的不知怎的就。”柔声哄着湘云道,“快别让郝夫人看笑话去了。”      佳瑶抿嘴一乐,帮卫若兰圆场道:“怀了孕的女人本来就容易多愁善感,没事儿的。”卫史二人一听俱是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佳瑶,害佳瑶慌忙摆手道:“我我我,你们可别多想。”      也由不得别人不去怀疑。郝佳瑶,前朝的瑶美人,现下内阁首辅的深居简出的正妻。      佳瑶岔开话题,真心羡慕道:“史大姑娘好福气,你们能在一起,真好。”      卫若兰正正经经地作揖行礼:“卫某当郑重拜谢夫人,多谢夫人当年出手相救,又将我二人姻缘牵在一处。”湘云也忙随着弯腰。佳瑶赶忙拦住他们的客套。湘云因有着一肚子话迫不及待要说去,忙赶卫若兰。佳瑶微微一笑:“史大姑娘还是那么个急性茬儿,别忙着,我来是做菜的。”      湘云一脸讶异。佳瑶不紧不慢道:“难得卫公子请了我来,我是红楼厨子,厨子可不得做菜么。想吃点儿什么?”      湘云连忙摇头,佳瑶故意逗着说:“史大姑娘是嫌我手艺不好?”      “当然不是。阿瑶的手艺天下无双,可是怎敢劳你大驾!”      卫若兰也忙说不妥。他不过是抱着好奇心试试看,郝佳瑶愿意见故人已是意外,怎敢再要她洗手做羹汤。佳瑶揉揉手腕,眼眸里笑意浓厚:“容你醉卧芍药酣眠,我岂不能做些汤水。”      湘云涨红了脸,想到闺阁旧事,又是一阵心酸,泪也顺势滚了下来。佳瑶赶忙说:“瞧瞧这是我的罪过了。赶紧说想吃什么?”      湘云怔怔不言。佳瑶兀自笑逐颜开:“那我就随心做几道吧。”      佳瑶兴致勃勃地走进卫家厨房,卫家的小厮丫鬟们虽是满腹好奇,全被打发走了,跟前儿只留了翠缕伺候。翠缕是史湘云的陪嫁丫鬟,她见四下无人,放下绷住的脸面笑吟吟地招呼道:“反倒不知该称呼您哪个才好。”      佳瑶练成了辨人脸色的能力,从翠缕的眼睛里读出和善而不是鄙夷,也就爽朗笑道:“哪个顺口就叫哪个。”      “瑶姑娘好。”翠缕从善如流。佳瑶心里想到,好个机灵的可人儿,许是见她刚才一口一个史大姑娘,便能猜出她还是不喜欢什么夫人美人的。佳瑶脸上不动声色,只问翠缕湘云喜好什么口味。      翠缕想了想:“我们姑娘以前最爱的就是油炸的各色小面菓子,现下怕是吃不得一丁点儿油腥。”      “嗯,晓得了。”      “瑶姑娘当年做的饽饽、酥酪、炖奶、菱粉糕,哪一样不是人间美味呀。”翠缕恭维道。光是想着,翠缕只觉得两颊一阵口水涌来。佳瑶最喜欢看到别人的期待,心头滑过暖流,笑说:“好啊,咱们全都做。”      一边做那些似曾相识的美食,一边仿佛见到留在历史时光里的自己。佳瑶默默地动手和面、搅拌,笼屉热腾腾的白色气团晕开了那些回忆。      第一次做子孙饽饽,半生不熟的作品歪打正着,竟得到盼子成疯的贾元春的赏识。原本以为这赏识不过是一次而已,却没想到她与贾元春的缘分那么深。她整个生命轨迹都因此而改变,直至再也回不到原处了。      做酥酪是给王熙凤,做菱粉糕是给迎春二姑娘。她们与她郝佳瑶的关系该怎么算?情敌?缘分妙不可言。      “哎呀,姑娘!”若非翠缕一声喊,炉子上的火已经撩起来了。      端到史湘云面前的菱粉糕难免略发干,郝佳瑶局促不安地解释:“真是抱歉,太久没碰这些,一走神,就……”      湘云嫁为人妇,便不是昔日那个大咧咧说笑话的女儿家,连声安慰说:“哪儿的话。翠缕说火撩了,没被伤着才是万幸。旁余的事都不相干的。”边说着执起一块就往口中送,“好吃好吃”。说着话,眼眶又红了。      佳瑶自嘲道:“瞧我真是没心眼儿,又做这些惹起伤心事。”      “别这么说。翠缕必是知道我想吃这些的。”      这温婉体贴的模样,还真是事过境迁。卫若兰陪着吃毕一块茶点就到书房去,临走前关照道:“好生陪着,郝夫人贵人多忙,坐一坐便要回去的吧。”他依然对内阁首辅心怀忌惮,既想亲近又怕亲近,自然矛盾极了。      郝佳瑶淡淡地撕下一角糕点:“不忙,我也难得过来看看。”      湘云早就迫不及待要好好聊一聊,赶紧追着话音问:“阿瑶,你这些年都在哪儿?怎么连半点音信都打探不到。内阁首辅是不是琏二哥?”      佳瑶莞尔一笑,这急切模样,到底还是那个史大姑娘。笑着拍拍她的手说:“你慢些说,别动了胎气。我一件件答。我是上个月才上京的,之前在南粤。”      “南粤?怎么会在那种鬼地方,那儿不是古木参天、处处都是毒蛇猛兽么!”      “姑娘说的大概是岭南。我说的地方再往南去,绕开那些丘陵山林。是个渔港,买卖香料,繁华极了。”佳瑶啜饮一口茶,想起什么便大开随身携带的布包,拿出一个纱布包。湘云凑过来一看,纱布包里是赭色的蜷成小球似的茶叶。      佳瑶把这小小的纱布包放在干净的茶杯里,倒入热水,很快便染出剔透的橙红色。湘云想到了血,皱着眉头干呕,佳瑶缓缓地把杯子拿到她跟前,湘云便闻到一股幽幽茶叶香气,竟是不曾闻到的。这么一闻,妊娠带来的不适也奇妙地消去了。      佳瑶观察着湘云的反应,高兴极了:“若是有蜂蜜再加一些进去,味道更好呢。你先尝尝看这个。这是锡兰红茶。”      “红茶?我只喝过祁门红茶。”湘云咂摸着说。      “那敢情好,它们同为世界四大红茶。”佳瑶笑道,湘云没有追问何谓世界,便被美妙的口感所虏获。佳瑶介绍到:“南粤那里是个天然优质港口,从西洋传来的茶叶、羊毛毯什么的又多又好。可惜我没有带咖啡粉来,否则可以做一杯鸳鸯奶茶。唉也不行,你有孕在身,不能喝咖啡因。”      佳瑶自己在那儿叨咕,也没管湘云听得云里雾里的。湘云还有一大堆事要问,脸上亟不可待,佳瑶收回心思道:“南粤那里材料更多,气候也不错。如今去那里也算方便,东南沿海的流寇被三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      终于听到了极关键的词,湘云忙忙喊:“莫不是探春姐姐!”      “还有哪个?”佳瑶笑道。      “你们常见?”      “也并不常。岛不大,事儿却繁琐极了,三姑娘好样儿的,顶了半边天。我看那位巡抚是片刻都少不了她。”佳瑶想到这朵玫瑰花的好归宿就替她高兴,脸上溢满了笑。      湘云也连呼“好”,佳瑶打趣:“若说美满姻缘,你才是呢。我看得出,卫公子是个好人,知冷知热、温柔体贴。真好。”      丫鬟翠缕在一旁喜滋滋地插嘴:“可不是这句话!小姐和姑爷那也是天定的麒麟姻缘、阴阳协调、鸾凤和鸣。”湘云忙打断说“讨人嫌的丫头,怎还这般下流,看我不拧你的嘴”。佳瑶笑想这段“阴阳论”虽落了俗套,却也直率可爱。      问毕三姑娘,湘云自然有了心事,怯怯地提了一句“二姐姐”。佳瑶很坦然地说:“迎春姑娘自然是跟着薛蝌。”      “当日你贾家……贾家被抄家,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哥哥嫂嫂逼着我嫁一个鳏夫。我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妹妹们陷进去,也不知道个中详情。待我好容易打点些许消息,却再找不着二姐姐的下落。”      思及那段沉甸甸的往事,史湘云一面说一面哭。佳瑶拿起帕子替她揩净,见她愈发哭得难受才劝道:“好姑娘,都过去了,你现在又事过境迁了不是?万一要是让卫公子看到,心里肯定得埋怨我。”      这一佯装无奈的口吻惹笑了湘云,湘云继续道:“得亏遇到了林姐姐……她,唉。”      湘云想到木石姻缘被拆散,不由又是一阵心酸。好在不等佳瑶提醒,她便赶紧点头说:“我晓得,林姐姐也算是得了一个好归宿,我不该造次。”      佳瑶先拍拍额头:“难怪……我在来这儿的路上还在想,你和卫公子的姻缘。想必是林姑娘的努力。”      湘云羞答答地点了点头。佳瑶继续说:“二姑娘跟薛蝌在抄家之前赶紧出去了。这倒是贾琏的功劳,他借机赶走了他们。薛蝌遗传了他老爹的生意头脑。再做几年没准又能重返皇商资格呢。”      难为湘云没计较其中略显别扭的词汇,只长嘘一口气说:“果真?那太好了!”      湘云按捺不住地接着问:“阿瑶,我真真不明白了,若不是有一回听见外面爷们儿说起当朝首辅是琏二哥哥,我是真不敢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你……我曾听说你竟是贾府里的贾瑶,那你和琏二哥哥岂不是……岂不是……”      佳瑶抿嘴一笑,饮下一口锡兰红茶乌沃茶。那味道,醇厚、苦涩,她等着回甘。    作者有话要说:五月十三强势回归。新文也在倒计时。 请客官们务必支持小店呀!拜谢! 再劳烦知会一下十三,将来想看纯轻松的?还是略带忧桑的? 64 64、好佳肴(2) ...   她是贾瑶,托生在红楼梦世界、一个孤孤凄凄的私生女的皮囊里,又阴错阳差地进贾府、进皇宫做差事。不过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二十一世纪的郝佳瑶穿越而来,经过贾瑶这一段经历之后,重新做她自己。      史湘云的川字眉头都拧成一股绳了,郝佳瑶莞尔一笑,疼爱地揉揉湘云的脸颊:“孕妇不能皱眉头哦,要不然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学,多不好。”      湘云忙扯出一个略显别扭的笑容,正好有下人来传话说“郝家派人来请了”。佳瑶含笑起身,挥一挥衣袖步履轻快。这么些年了,她从来都擅长脱逃的不是么,凌波微波的功力更胜一筹。“帮凶”则坐在低调的小马车里没好气道:      “刚回来就让人不省心。”      俗话说拿人手短,佳瑶清楚谁是猴子谁是大王,忙陪着笑脸说:“你下朝了?今儿还真早。”      “再晚一会儿指不定你又跑哪儿野去了。”      “这,我这不是呆在家里好几天了,跑出来溜达溜达。刚才我也想着回去了。”佳瑶忙解释道。对方轻哼一声:“你这个消失N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故人面前,人家能让你串个门就走?能不刨根问底摸清楚你的老底儿?”      不用说也猜出了,这么刻薄,自然出自同为穿越人士的郝友乾之口。郝友乾是郝佳瑶上辈子的堂哥,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掌着全天下的财富。      “那就让人家问呗。”      郝友乾不耐烦地睨她一眼,语气挑剔却仍藏不住疼爱:“人家问你,你答得出么?问你到底是谁,问你这些年躲哪儿去了,你说你是阿瑶、瑶美人?贾瑶还是郝佳瑶?”      “我谁都不是。我是红楼梦里的厨子,”郝佳瑶嫣然一笑,又讨好着往郝友乾的肩头蹭了蹭,“我还是您这位首辅的挂名夫人。”      郝友乾眯起眼:“你愿意名副其实,我也没意见。”      佳瑶笑着捶他一记粉拳,没有接话茬,郝友乾哼了一声:“秦可卿都教你什么了,倒是越来越圆滑了嘿。小心思都能玩儿到我身上了嘿。”      “圆滑一些不好么。”佳瑶微微一笑,连郝友乾都未必读得透她的悲喜。佳瑶乖顺地挽住郝友乾的胳膊,轻轻闭上眼睛说:“哥,我有点累了,闭会儿眼。”      伴着马车的嗒嗒声,思绪就这么悠扬地飘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南下。      犹记那时,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放心地靠在她的肩上。      犹记那时。      他问:“就这么跟我走?”脸色苍白的水洛褪下龙袍,穿着再平凡不过的布衣,问她。郝佳瑶轻声答应了一句。那人便将半百的岁月峥嵘都搁在身后。在他看来,这江山本就不是他天生应得的,      “圣上,喝口茶么?”佳瑶问道,水洛有气无力地摇摇手,又指指佳瑶示意话里有错。他原本用袖子掩盖,这一动,让人瞧见手上的斑一大块一大块白得越发夸张。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叫白癜风,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但却可能诱发诸多并发症。圣上健壮的身体,被这经年累月的国事、风雨飘摇的国运给累垮了。      这也是他决意传位的原因之一。      “告诉他们,朕……我要先去松江道。”水洛声音发哑,神情十分着急。佳瑶安抚着拍拍他的手,轻声道:“知道知道,奴婢说得人家都烦了。”      “哼,是人家烦还是你烦了。”水洛费了些气力打趣,两人相视一笑,竟有前所未有的轻松。水洛顿了顿,反手握住佳瑶,“从今往后,可以不必再说奴婢了。”      “哎。”      “也别再圣上了。瞧,我刚刚都被你带岔了。”水洛慢慢地将身体的重力压在佳瑶的肩上,一面稍微抱怨着。佳瑶口里“嗳嗳”得应着,眼睛警惕地往外瞟。      水洛处变不惊地说:“谅他水泙还不敢。”      水泙,忠顺王爷之子,未来的新君。佳瑶闻言掩口笑道:“莫谈国事,您忘了?”      “计较的丫头……”不就是刚才稍微抱怨了一句罢了。      “好好好,您闭会儿眼睛,一会儿到了渡口再叫您?”      “……嗯。”水洛猛然睁开眼,又不放心地急急地叮嘱,“先去松江道,再下南粤。”佳瑶已经没了脾气。她也能理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总会有特别多的牵挂。水洛这是急着去寻独子海枫。他早年征战,生死未卜,便让发妻带着儿子远离朝野。然而造成了父子隔阂,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对天大的富贵视若无睹,非要与他父亲划清界限。      “我多少能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也只有如此,王叔才会……”      水洛的话还是让佳瑶的心跳漏了一拍。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承认的前提,所以大业未成的忠顺王爷,依然不失足够冷静,甚至不曾跪求片刻。因为他尚有大军压在城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大举入京。      然而当水泙被人架出来时,忠顺王爷那一笑,任是他再多的冷面无情,也难颓唐之色。这是一种不甘于败却不得不拜服的孤楚,因为纵使你把事情从头到尾看得清澈透明,把其他人都当做你棋盘上的棋子,结局却没有参破。因为现实就是这么一副嘴脸。      当然也有一种东西叫做操|蛋的人生。天威难测,结局就是这么出人意料。      “如果朕说,朕只是累了……你信么?”      宣布禅位之后,水洛问佳瑶。佳瑶不知该如何作答,默默地收拾起碗筷。那一顿再平凡无奇的早饭桌上,炸酱配着馒头、浓油赤酱又不腻;不甘寂寞的芝麻酱也要分一席之地。早饭就是个饭局,吃的是饭,更是局,仿佛就预言了未来的格局。      当时还叫做贾琏的郝友乾走上前,他的命运也被一顿早饭局定下了:内阁首辅、辅政新君。领兵入城护驾的北静王见状,收拾起蓄势待发的箭,单膝跪地。      只是累了么?佳瑶那时要比现在更单纯,还会认真地问郝友乾“事态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郝友乾撇撇嘴说:“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佳瑶不死心地追问:“如果立了水泙,王爷会怎样?”      北静王突然走了过来,低声说:“这回恐怕再难见着了。”      “还要去西南吗?我还以为。”      水溶郑重道:“以前尚且不肯拜服,然则现下却不得不服气。有些事真是天意定下了。但阿瑶姑娘对我的恩德,水溶永世不忘,请受水溶一拜。”说着就撩起银白蟒袍,佳瑶只觉手脚不会摆,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郝友乾瞟了一眼满是不屑,亲昵地拉过佳瑶说:“你就让王爷安安心心上路吧。”      水溶微微一笑:“琏二爷高见。小王不知深浅,原来琏二爷不是不肯出山,是另有高枝。”      这两人好像一碰到就要掐几句。反正郝友乾不认为自己是个风度翩翩的伪君子,对佳瑶说:“你最好去跟另一位王爷说几句,让他也安安心心上路。”      佳瑶看懂堂哥古怪的神色,不由愣了半晌。新君登基,“他”的命运也被定好了么。      郝友乾似笑非笑:“不然呢?他可不是一个奇迹。”      是啊,人生何其平淡,还有什么是奇迹呢。      郝府内门。   “奶奶回来了?这怎么在车上就睡了,别再招了风。奶奶的身子本就不好。”      外面一阵女声。又有人从车窗唤道:“姑娘醒醒。”   这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地像小虫子一样爬进佳瑶的耳朵里,佳瑶发觉她年岁越长、觉越浅,轻轻一叫也就醒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婉的脸庞。佳瑶揉了揉眼眶,甜甜地唤了一声:“嫂子。”      那女子朗声道:“奶奶请换轿。”      佳瑶随着她换上小轿进了内门,见闲杂人等散去了,这才笑着说:“嫂子你怎么来接了?他呢?”      “二爷才回来就又被御史大人请走了。”被唤作嫂子的正是昔日大观园里的平儿,她才是首辅内宅的当家主母。      平儿亲切地问:“姑娘可用过膳了?姑娘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做。”      “你别忙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打个下手。”      佳瑶笑着说好。嫂子和小姑子便在厨房里捣鼓起来,因天气一转寒、又是从湿润的南方到北方,佳瑶觉得口干舌燥,便合计做些润肺的汤水。做饭事小,支支吾吾的平儿藏着什么心事,佳瑶焉能不知,主动挑起话题:      “我见到了史大姑娘。”      平儿忍不住纠正:“那可得叫卫夫人。姑娘可别在人家府上也那么叫,倒让人笑话咱们家没规矩。”佳瑶吐了吐舌不予解释。平儿问:“过得好么?”      “挺不错。卫若兰是个靠谱的。”      “那就好。”平儿长嘘一口气,一面把手上的银耳择得干干净净。      “怀了身孕呢。”      “真的?”平儿喜得一跳,银耳随着她抖了抖,扑簌扑簌的水珠也喜上眉梢。      佳瑶笑道:“是啊,挺有做妈妈的样子。有点孕吐,刚好我给她做了点点心。”      “姑娘!”平儿嗔道,不过她也晓得阿瑶向来没有遵循旧礼。既然连贾琏都不说什么,她这个偏房也没有管教的份儿。佳瑶笑嘻嘻地取过银耳,一面故意说:“好嫂嫂别介意,马上也给你做。”      “罢罢罢,说不过姑娘一张巧嘴。”      佳瑶想,平儿并不是说不过,只是她太有自知之明。从前跟在凤姐前面学得精乖,太懂得进退了。平儿取过一只完整的秋梨,挖去梨核和大部分梨肉,便像一只澄黄色的小碗。再把早已炖煮好的梨汁雪耳放进去。      雪梨润肺清燥、止咳化痰,最适宜给脾气暴躁的裘良压火气。在牡丹坊工作的片段与现下重合,让人不禁生出“怎么好像梦到过/见到过/来到过这里”的感触。      只是再暴戾的性子也会被现实磨平。何况守着那坟冢,恐怕只剩一地荒芜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告别之时,也是新开始之时。 65 65、好佳肴(3) ...   这日,门庭若市的郝家店来了一位神色诡秘之人,那人身形高挑、眉清目秀。郝佳瑶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稍稍一瞥眼,招来芙蓉大姊,耳语几句。芙蓉大姊便带着那人自后门上到二楼。佳瑶笑着行礼:“沈公公,别来无恙?”      原来是昔日的小沈子,他忙打了个千说:“使不得,使不得。您还是叫我小沈子罢。”      “那哪儿成。您如今是养心殿的大拿,圣上跟前的红人。”说着佳瑶又微微一拜。      小沈子谦虚地摆着手说:“我师父当年曾说他对不起过瑶主子,主子却没计较,师父说您是个难得的实诚人,走的时候交代我这辈子都好好孝敬您。这些年您也不在宫里,我这想尽心都没地方使。昨儿听着说您回来了,奴才寻思怎么都得过来请好儿。”      佳瑶莞尔一笑:“公公客套了。您想吃点什么?”      “奴才吃不起。”小沈子摆摆手。      “怎么?底下人孝敬得不周到?”      芙蓉大姊瞧出这位沈公公是个和善人,见他对郝佳瑶也比较尊重,故而大胆插话道:“咱们坊间没王法的都在说,这位新后有英武之气,圣上被管得紧,各宫都消停了。打赏的红包可不就瘪了么。”      佳瑶示意大姊不可多言,小沈子笑道:“这位大姐说的是呢。瑶主子您是个明白人,奴才在您跟前儿也能唠几句实话,您看宫里的各位主子哪位是善茬。这不,李碧雅小主的一档子事还没消停呢。也因为这个,圣上对整个后宫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趣来。”      佳瑶已猜出来意,打着哈哈说:“难为公公了。您别客气,什么吃不吃得起的,大姊先招呼着。”芙蓉大姊是个老练人,也揣度出意思,一屁股挤下来助佳瑶脱逃。      沈公公道行也不浅,急急一个大礼说:“主子好歹让奴才能交差。”      “沈公公,我这回上京就是随便逛逛,过几天我就回去了。”佳瑶忙解释说。她得赶紧禀明来意,别让人误会是重提旧事。小沈子却不折不挠:      “您瞧您也误会了不是。若真是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哪儿容得奴才来这儿胡吣。”沈公公叹口气道,“上头听见您回来了,怎么着都得请您过去一趟。”      “……我亲手送了先帝,您转告圣上,请他安心。”佳瑶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公公诚恳道:“主子,上头心里头怎么想,奴才是一星半点儿都不知道。奴才来请您就只是请您去一趟,奴才拿这一条命,或许您看不上,但奴才真是拿命保您一个平平安安。也求主子别让奴才为难。”      两人正在这里僵持,郝友乾晃荡着走了进来:“沈公公,贱内上不得台面,若是圣上想念臣了,臣吃过晚饭就进宫面圣。”      “首辅大人,这,奴才不敢有瞒,圣上单单传旨了夫人……”沈公公一脸为难地说。见状,郝佳瑶没良心地抿嘴直乐。      郝友乾不愧是肚里能撑船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传旨召见是一回事,若是皇家下单,合乎买卖的规矩,哪儿有不做生意的道理。”      沈公公立刻意会,手一挥道:“今儿晚膳就订这儿了,您说什么价儿就什么价儿。”      郝友乾眨眨眼睛,再看看咬牙的佳瑶,朗声说:“既如此,有劳公公带路了。不过咱们把话说清楚了,小店就这么点儿人力物力,请大主子就别惦记了。”      虽然郝友乾牢牢定下了接送时间地点,但郝佳瑶依然没来由地心慌,她与这位新君一点都不熟。犹记当日权力交接时,新君【水泙】看上去无悲无喜,一脸沉稳相貌深不可测。佳瑶跟在先帝身旁,并不曾主动问及先帝除了身体原因还有什么考量促使他传位,自然也就不曾打探过新君的蛛丝马迹。      如此,佳瑶便是无比忐忑地从神武门旁门进入这座巍峨的皇宫。她仰头看看渐渐灰暗的天空,记忆仿佛一层层重合起来。比如被她这辈子的亲爹要强娶时,找个浮木进了宫;再比如离开,陪着业已作古的先帝。      沈公公见她怔怔望着房檐,说到:“主子,您走了之后也没修过。”      “难怪眼熟。”      “圣上是个念旧的人。”沈公公意味深长地说,佳瑶自当看向别处没有搭话茬。俩人七拐八拐走到养心殿,佳瑶熟门熟路地要往小厨房里去。小厨房里也是一切如旧。      沈公公轻声说:“圣上的口味与老爷子一样。”      “知道了。”      沈公公又轻呼了一声:“今年的雪来得这样早?”      可不是。夜色深沉里不声不响地飘起雪丝,那样微弱,不及落到青石板上就化了。沈公公算了算,道:“才立冬的功夫就……”      原来是立冬了。佳瑶心里一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沈公公问:“主子打算做什么?”      “立冬,不也得吃饺子么。”      还是一碗碧玉澄清的饺子。既然新君念旧,那不妨叙旧。      新君比起旧人,四平八稳。许多人猜测新君上任几把火,事实上这艘庞大的国家巨舰还在颤颤巍巍地行驶着,在茫茫黑夜里行驶着。这让一些人费解,一些人叹气,一些人庆幸。      郝佳瑶不属于任何一些人。她能明白,在这种平衡博弈下推出的产物,即便有再多的政治抱负,也必须学他老子那般蛰伏。只能更深,静水流深。      “奴婢参见圣上。”      “进来。”      水泙朝门口一睐,沈公公带着其他人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一君一女。静了那么一会儿,水泙才从堆成小山似的奏章里抬起头,见捧着盘、站得稳的佳瑶,问:      “是萝卜饺子?”      ——谁说新君只是简单的继承者?      新君比瘦骨嶙峋的王爷要富态得多,比之先帝又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气质。大概先帝料理国家过得太辛苦,新君则在盘根错节的政治网里游刃有余。他自小就这么过来的。他庞大的家族就是这么管过来的。      “我父亲从不爱吃饺子。”水泙突然说,佳瑶一愣神,水泙才说,“端过来吧。”      “……是。”      佳瑶走过去,盈盈蹲□说:“奴婢不知内情,圣上海涵。您若不喜见,奴婢这就去做别的来。”      “我说的是我父亲。何况……父亲只会吃这一种饺子。”      水泙走下神坛,拈起一枚碧绿色的饺子,一口吞下。神情悠远得像刚过去的秋日晴空。他垂下眼帘,一手抬起佳瑶的下巴,看进她的剪水双瞳:“难怪父亲爱吃。因为你包饺子的时候,心无旁骛。”      “父亲吃过世间百态。有居心叵测的,有谄媚讨好的,有怕的,有坏的,有繁华的有苍凉的。你的饺子是特别的。你是个好厨子。你固然也怕,也有什么藏得深沉的心机,但做出的东西不马虎,的的确确顾及了食客。”      佳瑶一字不落地听着。      “你让人恨不起来。”      水泙略略加重了手劲。      佳瑶不敢喊疼,垂下眼睑告饶:“因为奴婢微不足道。”      “做厨子的折腾到你这个份上,还嫌不够?”      佳瑶跪拜在地:“圣上英明。奴婢自当安分守己,度过余生。”      “你与首辅大人是亲兄妹,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有意思?”      “……还不错。”      水泙轻不可闻地一笑:“贾家四小姐是一心向佛,但要你清心寡欲独守空闺,往后至少二十个年头,朕不放心。”      佳瑶猜不透水泙话里的意思,看着随意滚落在地上的萝卜饺子说:      “……请圣上准奴婢去给王爷守陵。”      “守陵已有裘良他们,不必。”      “那么请圣上直接吩咐。”      水泙坐回他威严的神坛之上,声音洞穿过一根根硕大的立柱:      “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难说再见。新文《红楼红娘》,全然不同的解读。    66 66、好佳肴(4) ...   对于“死”,郝佳瑶已经不那么怕了。她大约信奉有无数个平行空间,自忖凭她一手好菜,大概走到哪里都风生水起。人都是要吃的,做鬼也不能饿着。所以新君有命,佳瑶也不疲于反抗。      只是,不晓得郝友乾会怎么做?一怒为红颜?他大概没那么蠢钝。佳瑶忍不住想,忍不住微微地失落。      水泙看她想得出神,以为佳瑶是怕死,迫不及待兜售他的第二套方案。他似拿定了她:“……或者,你就在这后宫里料理,至死方休。”      佳瑶自问非倾国倾城貌,想来水泙也舍不得她的手艺就此中断吧。      不过她也乏了。做饭做得没了意思,再好的食材也黯然无光。她不想辜负祖师爷赏的这口饭。于是嫣然一笑:      “承蒙圣上恩宠。反正都是死路,奴婢一直偷懒耍滑,还是选条近路走吧。”      ……   ……   郝佳瑶看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发呆。透过钧瓷绚烂奇妙的色彩,如雪积南岭、玉暖冰河,偏偏装的东西叫做“鹤顶红”。便真如春水初生日、朝霞欲上时。用这么美的器物自杀,何等低调奢华。      郝佳瑶偏不一口饮尽。      “圣上,能跟您商量一下么。”      人之将死,佳瑶也不拘泥于什么身份阶级,微微举手示意。水泙一直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滞缓地颔首。他也好奇。      “……奴婢饿了。”佳瑶怪不好意思的。      不等水泙发话,佳瑶忙说:“奴婢自己做。”      反正横竖再走不出这养心殿了。佳瑶从小厨房驾轻就熟地取来擀面杖等器物,一边淡定自若地吩咐:“糯米粉、澄粉、清水,谢谢。”      小沈子一脸悲苦地把这些东西悉数搬进来。他大概是预感,或说是早就揣摩出新君圣意。不得不奉命行事。      郝佳瑶莞尔一笑。人之将死,总会被一些小细节所感动。      手上也不闲着。有一双炯炯鹰目自以为藏在奏章之后,实则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她的举动,佳瑶又怎敢懈怠。送行饭,总也得花上比平日里多几倍的巧思。      她将糯米粉和澄粉混合,舀入温水,揉成黏度适中白胜雪的面团。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小的那份用面杖稍稍擀平。      郝佳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饭最忌讳落毒,她此举犯戒。然而是毒自己,算是给罪行打了折扣。      从小瓷瓶里倒出红色的粉末。这就是传闻不如亲见的丹毒,咱说得科学一些,这叫红信石,是三氧化二砷的天然矿物。加工之后便是著名的砒霜。      郝佳瑶想,新君这是闹太套。还不给她纯粹的结晶末来的痛快,难道要慢慢看她的组织细胞不能获得氧气、窒息而亡的狰狞吗。      整个殿内依旧是静得要命。一个是伏案疾书、操劳国事的壮年男子,一个是束手调羹、烹煮小鲜的贤惠佳人。治大国如烹小鲜,古语有云。      如果这是一幅举案齐眉图,多好。      可惜,一个人是要另外一个人的命。      郝佳瑶一边把红信石粉末细细铺成红毯,又是怔怔不语。她这辈子也没享受一次明媒正娶的待遇。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边揉开小面团。晕开成了桃红色,艳艳的极好看。      她将大的白色面团分成四份,小的桃红面团分成三份,悉数压扁,然后依次交替重叠。好像在做甜软香糯的千层糕,细细密密压过她的心。      薛蝌,北静王,忠顺王,先帝,新君。阴魂不散的堂哥。他们也这样层层积累成她过往的岁月,好像化石。      雨化成石。郝佳瑶将细长的“千层糕”切成适中的小块,取一,压扁。这样就揉搓成圆么?稍等,她得藏一颗失落的心进去。      郝佳瑶有些犹豫了。既然是做最后的晚餐,过于慎重,反而拿不定主意。殿内却无他人,她只得求助唯一的观众。      “放些什么好呢。”      照理,她这么明事理,不该冒险问出这么招人烦的问题。   不过死者为尊。郝佳瑶任性一次,偏要叨扰“凶手”一回。      水泙挑挑眉。但他看佳瑶问得认真无比,比他批阅奏折的神情还要专注。似乎不答不行,他吐出两个字:      “萝卜。”      佳瑶选择性失聪。老娘要吃甜食。      老娘要吃恩恩爱爱的雨花汤圆。      又称元宵。站在帝制恢宏的殿宇内,佳瑶忽而一笑,“多年”后有个想当皇帝复辟帝制取消共和的宵小,因怕人民反对,才下令不得提与“袁消”同音的“元宵”。      偏她爱极了元宵。包括焦锤、浮圆、汤丸、粉果、圆子、凉圆、擂沙团糖不甩。都爱。      佳瑶笑眯眯地开口:“您听过白蛇传的故事吗。”      水泙托腮说:“汉高祖斩白蛇吗?”      静了片刻。佳瑶羞赧道:“……我说的是美女蛇,白娘子。您知道白蛇为何会爱上许仙吗?”      佳瑶直接告诉他:“因为她吃了元宵,吕洞宾煮的,叫七情六欲。”      水泙顿了一顿,换上提防。      佳瑶已将手里的颗颗剔透“石子”悉数揉扁搓圆,好似金陵特产。小石卵上缠绕的彩带纹理,似掌中纹,一层一层晕化又不重复。世间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独到。      事实上,金陵的雨花石早就渐渐少了,精品不知飞入谁家户。有时还有假的,石头也说谎。这是一个没什么不可能的新时代。      佳瑶煮沸一锅水,取过一颗,掂玩人生。她动作极快,水泙甚至没来得及看她放了什么内馅。      “你放了什么?”水泙忍不住问。      佳瑶笑而不语。静静观望,见投放到锅里的雨花汤圆蛰伏在汤底,丝丝红线若隐若现。她这一生游走,见罢这里的三教九流,到了也没握住红线,都散了才好。      “朕问你,里头放了什么。”水泙不悦道。      佳瑶赖皮不答。拿着一柄长勺无意识地搅动,又怕伤及软糯的元宵。      “你!”      “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元宵吗?”      水泙龙威赫赫,不敌她四两拨千斤的悠闲。水泙雷霆之势,郝佳瑶却当真拿出了气魄,不紧不慢道:      “你看这汤圆,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平凡小点,却密实圆滑,安分守己,成不了被弹打的出头鸟。在芸芸众生里能活一个平安。”      她的声音令人醇醉。水平不得不听。      “元宵还有一点,最重沉默‘收口’。你不咬开它就永远不知里头真相。元宵收口不严的话,喏,破了相不说,馅儿毁了干干净净的汤,坏了大局,所以尤重操守。”      做人当如元宵。      郝佳瑶说着说着,方才还扒在锅底的元宵们纷纷一跃而起,体积也比方才胖大了不少。佳瑶眉开眼笑地指着它们:      “你看,元宵一熟即浮、光明磊落,做人这么干脆,多好。”      是非曲直皆分明。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到。   水泙的脸色很不好看。佳瑶心无旁骛地捞汤圆,气场这个东西很奇怪,平时唯唯诺诺,真到了鬼门关前,她到比谁都勇猛无比。当真是没什么留恋了。      她就是拿话撩拨刺激圣心。说者有意,听者也该浑然不是滋味。      “还有,这汤圆耽搁不得。在汤水里呆久了,开始软融,慢慢变糊,甚者变味儿。不成形,不成气候。”      她最爱的作者说过,汤圆是现世凡尘一种及时珍惜的恩爱小团圆。      说罢,捞净。不多不少,她做了十三颗。      随手拿来一只天青色的碗,桃红色的元宵滴溜溜圆,人面桃花相映红。正是一年春始时。郝佳瑶坦然地衔起一颗。      终还是怕的。于是眼睛闭上,猛地仰脖一口吞下。      然后,眼前就黑乎乎了。      ……   ……   每个故事都应有个结尾。      好比朝代更迭、入土为安。好比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好比有个经年未见的美人,一个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的美人。      “秦可卿?”      “现在叫张秦可卿。”她颔首,补充说明,“粤港那边都这么叫。”      郝佳瑶见这美人体态匀称,保养得当,竟比记忆里宁国府那个怨女好上千万倍,自是啧啧称奇。      秦可卿温和一笑:“什么美啊,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哇。”      “先跟我走吧。”      郝佳瑶摸摸自己的脸,犹在半信半疑。秦可卿是过来人,一见就心知肚明,道:“恭喜你,你并没有死。或者说你重生了。”      当日秦可卿高挂白绫,求死不得。今日的郝佳瑶也是。      “你那一口元宵吃得太急,没被毒死却被噎死,吓坏我了。”秦可卿笑着说。      “现在是去哪儿?”      “送你回去。”秦可卿简练地说,步步生风,一看就是这些年的打拼磨练,早褪去了深闺弱妇的弊病。连佳瑶都跟不上趟,带着满头问号一路小跑。      似走在黑黢黢的迷宫里,直到坐上一驾马车。      “去吧。”      秦可卿英姿飒爽,一挥马鞭,佳瑶就独自上了路。一路颠簸,没出宫门多少步,就听车轮打滑,“嗳哟”一声。郝佳瑶重重地撞上横梁。      依稀听到有围观群众在叹:“唉,又是哪个马路杀手。”      马路杀手,雪路打滑。时光隧道在此处开了一个口子,郝佳瑶自己撞了自己。      ……   ……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震天响的音乐,伴随一位老者的哼唱。      郝佳瑶酣睡醒来,见自家小院里那个背影、那股精气神,自然又诧异地说:“……爷爷,您也太重口味了吧。”      “知道起来了?一个年就被你这么睡过去了啊。”      学究爷爷恨铁不成钢地唠叨。佳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脸颊,然后蹿过去抱着爷爷的胳膊摇啊摇。      “去,吃完了早饭赶紧收拾你屋子。一会儿你哥他们就该来了。”      早饭?      听得厨房里奶奶在喊:“瑶瑶,先喝了这碗红枣汤,特殊时期要补血。”      佳瑶脸一红。她自然而然地蹦到桌前,乖乖饮毕。哎呀,奶奶做的莲子红枣汤里搁了陈皮,有如神来之笔,佳瑶津津有味地喝净,脸又红了几分。      爷爷喝到:“收拾屋子!”      佳瑶赶紧滚去收拾小窝。把《蔡澜食典》归位,从这里那里理出一摞《贝太厨房》,关掉电脑里的天涯八卦网页。然后触及一本厚厚的典籍,真是百感交集不知滋味。那本书如你所猜,是她原本看不上的、垫桌脚用的名著。      近乡情怯。她不敢翻读,不敢对照曾度过的一个个真切的日子。      忽闻一声:“来了啊。”      “爷爷。”      郝友乾!?郝佳瑶像兔子一样蹿出,撞到来者的怀里。学究爷爷自然要骂失了礼仪家教,郝友乾在一旁煽风点火:      “爷爷,我就说女大不中留,瞧这春思的嘿。”      佳瑶抬头,再挪不开半步。      昔日凭他再多风光,各种无耻,于郝佳瑶心底,永远忘不了初初相见时他的狼狈。他那么抱着她,一见你呀终生误。她宁愿误。      你看他的眉眼多好看,明亮又深邃。他在对她笑呢。      等一下,他不会也带了林妹妹过来?      佳瑶福至心灵,斜斜一瞥,他扶住她肩的手上空无一物。佳瑶那叫一个窃喜。她是这么打算的,管她又落在哪个坐标上,这一次先谈一场实际恋爱才好。      别人用小说弥补遗憾,她却在小说里留了遗憾。郝佳瑶握拳跃跃欲试。      “慢。”      郝友乾强力分开他俩,一手亲昵地搂住他,给大家介绍:“爷爷,这是我的男友,王靖溶。”      二零一二年的第一场雪,雪霁初晴。      郝佳瑶还在徘徊。   (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鞠躬感谢各位一路陪伴。 新菜是《红楼吃货》与《红楼红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请继续来吃。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shouliedex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